“不用你说,网上都有。利音九中召开高考庆功会,你在会上作了学习经验报告,会场爆满。哇,好大的阵容!会上耿校长亲自给你颁发十万元的状元奖学金,奖金是房产公司赞助的,为了打造校区房。哇,这是教育在炒作房产,还是房产在炒作教育!还有一些公司先后也赞助你,你总共得到了近三十万的巨额奖金。哇,你成了暴发户!你比同届的文科状元得到的各类奖金高出近一倍,比往届的理科状元得到的奖金高出近四倍,却没有向弱势群体捐款,有人骂你有愧状元名号。唉,那些动不动就指责别人不捐款的人,往往是心有所图的伪热心人士!你曾是学生会主席,因校刊《理想屋》有早恋诗引咎辞职。校刊怎么可能发表早恋内容?”
一幕幕往事再次浮现,牧典蓝竭力隐藏的却是网上公开的,这些信息主要来自利音九中校园网和利音城市论坛。百度牧典蓝的,舒茗悦不是第一个,沈奇早就用此方法核实他的高考状元身份,并分析他因失恋而弃学,曾笑称会给他当媒人。牧典蓝讨厌谁调查他的过往,他沉默了。
“你太风光了,超级膜拜!”
“随你看,我还是那样。”
“校刊怎么可能发表早恋诗?”
“你也有职业习惯了吧,最关心的是刊物啊、文字什么的。”
“那篇敏感文字是你通过审核的?”
“是。”
“是你没审出来,还是有意让它发表出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写的什么?”
“那是一首藏头诗,我没读懂。内容嘛,人家的隐私,不能说。”牧典蓝说。那首诗中间写有“我穿过风的时空,爱那睡去的夕阳,龙行天地林间,清风晚唱,请回首于我”。牧典蓝当时读高二,诗是高三女生写给男生的藏头诗,以此作毕业纪念。龙清,是男生的姓名。这期校刊分发出去后,被高三学生读懂了,学生会受命连夜将校刊收了回来。
“又遇到了你的敏感词么?因为这篇早恋诗你就引咎辞职?”
“不是为这首诗而辞职的,是为别的。”
“说痛快点不行吗?”
“你有兴趣,就告诉你吧。校刊由学生会主办,出了内容问题后,管理学生会的德育处主任很紧张,他是终审。他就命令学生会连夜把校刊一份不落地收回来并销毁。正巧,这期是五月出刊,有一个版面是大学专业选报指南,高三学生人手一份,印数最多。总有些同学和老师借故说校刊找不到了,我们不可能搜身,也就不可能完全收回。为了能交差,我就谎称全部收回并销毁掉了。几天后,德育处主任在校园里捡到一份校刊,又去高三寝室搜出了二十多份……明白了吧,我是因为欺骗老师,受到有些人的指责,才引咎辞职的。”
“唉……”
“正因校刊事件,我才意识到,有的老师根本不关心学生会事务是否严重影响我的成绩,不关心我为了收回校刊晚饭都没吃,不关心我半夜还在恳求食堂炊事员开门去销毁校刊,更不关心我能否考上大学,只关心出了问题后他们会不会受到追责。所以,我就辞职不干了,要去考名牌大学,要让大学改变我的命运,让自己得到想要的东西,比如喜欢的人。”
“能谈谈你的日志吗?与高考状元有关的。”
牧典蓝想不出哪篇日志与高考状元有关,他从未在那些文字中提及过高考,就说:“我当兼职编辑后就没写日志了,谈什么?”
“你的第一篇日志《学会遗忘你》提到过红毛衣,提到了临近春节的婚礼,原来你去过昀昀的新房,成为不速之客,震惊全城。我搜索到了,昀昀是你的高二班主任,叫梁昀,教语文。你是个连连给我惊叹号的人!”
《学会遗忘你》是牧典蓝在门户网博客上写的第一篇日志,当时他想起梁昀送他红毛衣后,一个决绝地转身就嫁给了姓孟的人,不由边写边流泪,那泪水像失去了开关的龙头,哗哗而下,打湿了他的两条袖子。后来博客的十二篇日志连同留言一起自动搬到了华年网,舒茗悦在这篇日志后的留言写有:“问世间情为何物?一处相思,两处哀愁吧。世间的人都是为另一个人而来,愿你等到那个真正为你而来的人。”
牧典蓝疑惑了,那篇日志并没提及“新房”“不速之客”,她怎么知道?提到这两点导致他“震惊全城”的是《利音都市报》上的一条新闻,他不相信她能从网上搜索出这条,因为报道上没有点出他的名字,只用“牧某”作代替,用他的姓名不可能搜索出这条。他猜想她可能是看帖子时看到了有人转发的这条报道,就问:“那新闻你是怎么搜索到的?”
“关键词用‘利音市理科状元’。”
牧典蓝明白过来,报道上没点他的名字,但提到了“利音市理科状元”这一身份,这条报道一出,论坛上就有关于他和梁昀的各种版本。他辩解道:“那则新闻捏造事实,不是那样!”
“从照片上看,是报道的那样。是有点匪夷所思,难怪你什么都不愿说。”
“那则报道断章取义,夸大事实,只图好卖。人们只看到了表象,却不知就里。我没那么无耻,没有闹婚,我只是在她楼下求她不要出嫁,幻想着她能等我,时间最多十分钟。”牧典蓝不愿舒茗悦又把这陈年旧事翻起来并信以为真。报道上所配的彩色照片是他在单元房底楼楼梯口侧身侧面抓住新娘胳膊的情景,新娘在高两步的楼梯上低头望着他,新郎在新娘身边张嘴朝他怒吼,四周有人围观。如果把这图配上文字,想怎么配就能怎么配,配成一段佳话很快会被遗忘,配成丑闻才有持续卖点。
“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甘心她嫁给一个不再爱的人,我想尽最大努力,劝她回心转意。”
“她可能喜欢你,但你不能断定她爱你吧?”
“我看得出,感觉得到。她不敢承认,因为我还没有任何实力,她抵抗不过强大的世俗。”
“如果她跟你去北京,很残酷的,很多博士也照样住地下室和隔板房,要不在北京上班,回河北过夜。”
“我知道,她也知道。所以她选择了另一个人,而不是我。她屈服了现实。”
“既然如此,不如放手,让她幸福。”
“你一定没爱过。”
“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魔力让你宁可放弃北大?这里面一定有很多值得研究的课题和故事。”
“没什么故事了,我和她曲终人散,全城都高兴了。”牧典蓝真想说,他何止是放弃了北大,连命都差点放弃了。
舒茗悦发来拥抱的表情:“对不起,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我也是用凡人的眼光在看你,和别人一样世俗。别人误解你,我不想误解你,一个人的选择都是有深层原因的。你也不想被那么误解下去,对吧?”
牧典蓝被她的话莫名地感动了,没有谁来关心过闹婚事件背后的深层原因,她想到了;没有人关心是否误解了他,她不想误解他。他点开视频,看着视频里自己那张不再幼稚的脸,想起当年成为高考状元的短暂风光,心底的苦涩泛滥成灾。人们更多地看到了他外在的风光,不知风光背后的悲凉。他靠在椅子上,注视网络那头的舒茗悦,她有着梁昀那般的温润气度,如果那头是梁昀,与他一晚接着一晚漫山遍野地说话多好,北京与利音的距离本来可以这么近这么近,近在眼前,打开麦克风连声音都能听见,但梁昀总是让他们隔着实实在在的崇山峻岭,鸿雁也难抵达,远不可及。他心若黄连:“你有打探我隐私的坏习惯。”
“不是所有人值得我去打探的。事情过了这么久,可以解密了吧?有的敏感词其实就是普通词汇,你说呢?”舒茗悦在那头温和地浅笑着。
牧典蓝迟疑着,觉得有必要为自己当年的选择作个说明,不至于让那些委屈埋在肚子里生霉腐烂。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让不愿说出的往事透透风见见光:“凡事有因有果,有果必有因。你有耐心听,我就告诉你这其中的因与果。”
4
故事太长,牧典蓝就点开麦克风,找来耳麦戴上,讲了起来:
“先从我的高中母校利音市第九中学说起,因为这也是昀昀的母校。昀昀是我的班主任,但我不喜欢叫她梁老师。高考后,我和她打过赌,我如果成了高考状元,就叫她昀昀,我赢了。
“去利音九中是因为我的家庭。我出生在利县的乌犀乡,是农村人,从我记事起,父母就在吵架,上午不吵就会下午吵,白天不吵准会晚上吵,他们谁也不让谁,非要争个输赢,我也分不清他们谁对谁错。母亲嗓门特别大,吵起架来对面山上都能听见,乡邻有时像看露天电影一样,来我家院子里看热闹。我在乡里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母外出打工,家里清静了,我很喜欢。
“初三时,我在镇中学读书。父亲得了肝病,乙肝,父母就不再打工,家里又喧闹起来。因为姐姐和邻家大哥恋爱了,想跟男友外出打工,母亲却希望她找个有文化的城里人,不要嫁给我爸那种读不得书的人,一家人就为这事成天吵。可能是父母吵得太多的缘故吧,我不怕吵闹,再吵的环境都可以看书写字,但我很讨厌吵。所以,中考时,我坚决不考离家近的利县高中,不想每周回家见父母,故意报考了离家很远的利音九中,只在长假回家。九中在全地区高中学校排名第四,又是位于利音市城中心的老学校,我觉得有把握,就报考了这所。
“父亲极力反对我的选择,因为我的成绩刚上录取线,算是扫尾的差生,他认为我考大学也成问题,跑那么远,花那么多钱去读书,不划算。加之那时父亲因病不能做重体力,就想把我留在身边做点农活,指望我今后来养老送终。只有爷爷希望我走远些,他怕我被父亲传染乙肝,今后娶不到媳妇,或者后代得肝病。父亲见我不听安排,就说,有本事我就别花家里的钱,去当贫困生领救济!我宁可去当贫困生。
“其实,我考九中还有个目的,就是鲤鱼跳龙门,要跳到利音市去。我的老家依山傍水,春天李花桃花盛开倒影在河面上,就像国画一样美。这世外桃源位置也特别偏,交通不便,走水路等渡船都得花些时间,桃子李子吃不完也卖不出去,只有喂猪。我下田做农活,相信汗水能换来丰收,但我在灶台前做饭,恐惧的却是用大把时间准备好的木柴转眼就化为灰烬。我不歧视农村,但我不想在农村辛苦一辈子仍得围着锅边转,就连看电视也只能看中央一套,四川一套,利音一套。那时,乡里的大姑娘们能走的都走了,父母怕我娶不到媳妇,中考后就要给我开亲,也就是订娃娃亲,这样可以把我和媳妇都套在他们身边,至少每年春节可以双双回老家。我打死不开亲,就怕被套。
“我也没想到,父亲真的不给我学杂费,让我去申报贫困生,减免了学杂费。我没理由怪父亲,因为姐姐和男友顶替父母出去打工了,家人并不想贫困生的帽子一直扣在我头上。这贫困生并不好当,开学不久就是教师节,同学们给老师们送礼物,耿校长在早读课时却到学生宿舍给贫困生送慰问金。学生会的邰主席就提前提醒我,到时要微笑着表达感激之情,如果有校内外的记者采访我,一定要笑着说谢谢校领导谢谢九中。我说不想被关注和慰问,他竟然说我不懂感恩。随后,耿校长一行来了,校长握着我的双手,把慰问红包亲手交给我。我道了谢,感觉被一圈同情的眼光包围,就像我同情路边的乞丐一样,我怎么也笑不出来。邰主席离开前就质问我苦大仇深的样子是什么态度,难道两百元的慰问金还嫌少吗?他还说,我应该体现出九中学生的素质,就是装,也要装出感激来啊!我就特别讨厌这个比我高一年级的邰主席。
“这个时候,昀昀还不是我的老师。你大概认为她作为我的高中班主任,年龄一定很大,其实不是那样。
“高一下学期,昀昀作为上海师范大学的实习生,到我们班上实习了两个月,教语文。她披着齐腰的长发,戴着眼镜,有双和你一样的大眼睛,说不漂亮那是假的。她的板书字像书法字帖一样,我的字受到她的感染,收敛了些,不再像干架的螃蟹。以前的语文课,老师再怎么讲,我再怎么背,真的不太懂那些文章究竟好在哪里,始终不能融入文章之中。她讲出来,我才真正懂了作者的用心和文章的精妙所在,也才开始明白文章怎么去读,作文怎么去写。天劲认为她教不了多久就会走,就想捉弄她,故意找些名校奥语的文言文假装请教她,实则是想考倒她,想瞅瞅女大学生难堪时是什么模样。结果呢,从没考倒她,天劲全服了。昀昀批评起人来很有趣,我和有的同学喜欢一边听课一边抖大腿,她装作焦急地说‘男生千万不能抖,越抖会越穷;女生更不能抖,把脸都抖得不对称了’。同学们都好喜欢这位年轻的实习老师。
“高二时文理分科,也分重点班和普通班,我以五分之差去了理科普通班,六班,排在理科一百名之外,理科生那时有三百名的样子。昀昀呢,大学毕业就成了我们六班的班主任。没有教学经验就任高中班主任,在学校是绝无仅有的事,为此掀起了争议。有人说耿校长任人唯亲,因为耿校长曾任过昀昀的初中数学班主任。问题的特殊性又在于,昀昀曾是九中的原学生会副主席,是学校的文科尖子生,毕业于上海重点大学,说耿校长不拘一格降人才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