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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是新家,今朝拥有它。房东说便宜,几人敢租下?”
五瓶啤酒带给牧典蓝七分醉意,他摇晃着回到一楼的出租房门口,莫名地冒出一句打油诗。他摸黑掏出钥匙开门,点亮属于自己的灯火,启动电脑,上个卫生间,洗把冷水脸,坐在电脑前清醒了两分,在迷醉的傻笑中沉浸在一个人的满足里。窗外竹影摇曳,发出沙沙之声,似吟似唱。这里不再是嘈杂的合租房,而是他送给自己的元旦大礼——位于静安寺地铁口附近的新出租房。
牧典蓝刚请栗天劲和赵商聚了餐,庆祝乔迁之喜。栗天劲在顺帆海运公司代理部学习相关业务,迟到半小时才赶到。瘦了一圈的赵商比胖着时多了几分精神,心情却坏到极点,声称吃吃喝喝不要再找他,因为上个月他做期货爆仓把以前的股市盈利全回吐了,而且昨天他出现“乌龙指”,也就是输错数字下单,造成了股票亏损,他的主管当即就用一把硬币砸了过来……赵商痛饮着啤酒发泄着对私募公司的绝望,交易员做一辈子可能都是那样子,提成少得可怜,薪酬根本不是传说的那么高,必须打野食才能打一打牙祭,不然在这个圈子里永远是搬运工的地位。赵商叫牧典蓝加入一个隐秘的职业操盘手群,大家互通信息相互关照才能过得滋润。牧典蓝拒绝了,认为操盘手要有独立人格和个性思维,加入操盘手群极易产生羊群效应,也就是从众思维,不太可能成为出奇制胜的操盘手;如果要加入某个群,也该是基金经理群,陶冶点狼性思维才能有质的提升。赵商一边嗤笑牧典蓝的想法比三岁小孩还天真,一边干尽十瓶啤酒,酩酊大醉,最后被十瓶啤酒不醉的栗天劲送了回去。“三足鼎立”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奔四方的味道。
牧典蓝在新配置的二手台式电脑上登录证券行情系统和财经汇报网站,也登录QQ号,醉与不醉这都是习惯。他听着QQ里的摇滚音乐,直勾勾地盯着一只股票的走势,难集中精神,抑制不住地哼起了迷糊的歌,为新家乐呵着,也为未来乐观着。
大盘萎靡大半年后走向了上升通道,成交量有所增加,股市开始活跃。基金“泰恒成长第二期”已正式运作,踩准了大盘节奏。这三亿基金带来的间接影响是明显的,牧典蓝管理的账户虽然与基金无关,但账户从一个增加到五个,总市值达九百多万,其中一个账户给了他自主管理一百万的权限,这一百万他可以在公司的股票池中自主选股买卖,盈利有业绩分。前段日子他从田弥的牢骚中意识到,他比田弥管理的总资金多出一倍!他能想到的理由是在做T+0交易模式时获利较高受到了嘉奖。比如某股票昨天以每股10元买入100股,要求持股,今天该股跌至9.5元,他自行再买入50股。按股市T+1交易规则,这50股要等到下个交易日才能卖。当股价当天涨到9.8元,他却能卖出50股获利15元,这50股是从昨天的100股中调包来的数量。此时,总股数仍为100股,但多了15元的收入,也就是昨天10元成本摊低到了9.85元。这种手法做的人多,但做得好的少,做不好往往被套。
昨天是去年的最后一个交易日,牧典蓝逃过了一次大跌,由此知道了他比田弥管理更多资金的背后原因。昨上午股市波澜不惊,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却让人心惊胆战了,大半天都高开高走的大盘行情急转直下,绿色占领了屏幕,大盘跌幅超百分之三,成交量呈放量状态,大盘指数犹如满池的水正被谁肆意放掉。各大财经网的消息出来,说是提高千分之一的印花税将出台。因为前些日子连续三天出现了“大象起舞”的异常情况,也就是众多超级大盘股单日涨幅超过了五点,比中小盘股的平均涨幅还高出许多,大盘指数大幅拉升的情况是十八个月来没有过的,有分析师说股市已经走牛。
牧典蓝上午卖出三只股票,还没等到“波谷”出现以再次买回做波段,眼下这三只股票一泻而下,深不见低,他反而不知应不应当买回。不过,他怀疑这个利空消息,官方尚未发布消息,消息就满天飞,太儿戏。何况大盘指数并不高,股市信心刚开始恢复,不应出台如此政策打压。他的思路分成左右两派激烈对决,再观察蓝筹股,这里是公募基金之类的大机构藏龙卧虎之地,也是股市风向标,这里的情况并不那么坏。还有最后一刻钟就收盘,他先前卖出的股票双双跌停。他当机立断,用跌停价把那些票买了回来。收盘前五分钟,大盘指数急速拉升,全天大盘振幅达九点之巨,他手中的票在收盘时都有大幅回升,收益明显。临近收盘的前两分钟,网站上出现了为印花税辟谣的消息。亿万市值蒸发后又回弹,谁也不清楚这次恐慌最初来自哪里,由谁导演,谁在这次恐慌中暗中丰收,谁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止损割肉承担了不应有的损失,似乎没有谁为此谣传带来的损失承担责任……市场里似乎有只无形的大手,真的是像沈奇说的那样:“操盘手根本不需要敲键盘。敲键盘的,别自称操盘手!”
牧典蓝还没来得及欢喜,收盘后的小结会上却被沈奇要求作深刻检讨,因为在未知可靠消息前入场抄底是冒险行为,这次抄底成功只算瞎猫遇到死耗子。除了牧典蓝,田弥也作了检讨。田弥抄底的理由很简单,提高印花税根本不是伤筋动骨的利空消息,它和调高汽油价和房价一样,大家骂骂也就适应了,该涨的还是会涨。结果,他们两个新手当着大家的面被沈奇警告说,股票要得到一成纯收益要昼守夜守,需要付出十成的千辛万苦,但股市只需一天就能轻松把它打回原形,从此打乱所有操盘节奏。追涨是风险,追跌更甚,至于大跌是机遇的说法,就跟说从楼上摔到一楼可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样荒谬,那都是站在一楼看别人跳楼的人说的。无论谁从前做得多么牛,遭遇一次深套就是鸡蛋砸石头,GameOver,滚蛋!
小结会后,牧典蓝被沈奇单独叫到接待室谈话,他见沈奇神情严肃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自我检讨说今后不会再贸然行动,宁踏空不踏错。沈奇才透露说,卢董事长很关注他这位高考状元,有意在给他加担子,并重点培养,不要辜负了卢董事长的厚望,要脚踏实地稳扎稳打。
卢加兴的办公室在一个错层的走廊深处,他不是出差就是待在办公室,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他不像李含那样会到交易大厅串门,即使路过交易大厅也因门口的磨砂玻璃玄关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似乎根本不关注交易大厅的交易员。牧典蓝偶尔能听到有细气的男声在吩咐什么,同事会说“这就是卢董”。牧典蓝至今没见过卢董事长,如此被其关注很是费解。
沈奇说,沪泰公司第一位基金经理是省高考状元,后来去了公募,卢董事长对高考状元比较敏感,早就查看过牧典蓝的简历并吩咐要多加考察。卢董事长特别喜欢吃比萨,是必胜客的常客,因为迷信“必胜”这个好名,就像迷信“金利来”就把这个牌子定为工作服一样。卢董事长曾坐在牧典蓝旁边吃过比萨,对牧典蓝印象很好。
牧典蓝想起了,卢董事长应该是那位在必胜客读杂志、有着完美M型发际的中年人。这也解开了他心中的另一个谜团——栗天劲奚落沪泰公司不给试用人员发放工作服的第二天,办公室人员就找牧典蓝和田弥要服装尺码,之后他俩得到了一套金利来工作服。说曹操,曹操到,原来说工作服,工作服也会到!
伯乐已经出现,牧典蓝是伯乐想要的千里马吗?不,卢加兴要的是狼,行千里都吃肉的狼。在这个行业里,持续地跑千里不算赢,持续地杀戮才是赢。明星操盘手都有得意的操盘之作,股价表面走得越来越高,意味着背后一批又一批人的鲜血淋淋。奇怪的是,无论谁在这个战场里被杀得皮开肉绽,崇拜的依然是那些骁勇善战的操盘手。人们敬畏的,永远是自己不能征服的。
舒茗悦在线,牧典蓝通常把手头的事处理完后再与她闲聊,这是默契,也是习惯。先重后轻,先大后小,先公后私,醉了,他也分得清。他已达到了梦中无美女,尽是K线图的境界,没有什么比股市更有蛊惑力。
自从牧典蓝为舒茗悦拍摄的枯叶蝶留言后,开始主动和她聊些话题,最先是聊摄影。那只枯叶蝶的特写,让他对摄影有了前所未有的兴趣,犹如从一个人的瞳孔里发现了新世界。舒茗悦的峨眉山风光照不是从游客的角度拍的,是从上帝的角度拍的,美得恢宏,气势磅礴,不完全是他看到的样子了,而是他理想中的样子,他喜欢她的片片。倘若不是他们在同一天登过峨眉山,他会怀疑那些照片是摄影家的网络照片。她的空间几乎没有人像照,只因在上届上海大学生摄影赛中得到过教训。她的参赛作抓拍的是一位年轻母亲在复旦大学樱花树下与婴儿额头对额头嬉闹的情景,无论从光影效果、整体构图、主题意境还是母子神态上看,均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准,她夺大奖的心都有了。展览中途,那位母亲找到她,气愤地叫她马上取消展览,删除公开出去的电子照片,质问她把皱纹、雀斑和双下巴冲印得那么大供人观瞻是什么意思?她才意识到,人像照如同文章,你看到的是美,别人可能只盯住了丑……他们的话题不再局限于摄影,聊上海聊成都,也聊华年网,都不怎么聊股票。
牧典蓝睡觉前会和舒茗悦聊两句晚安语放松一下,有空聊聊你我,没空道声晚安,这样才不觉得孤单。他向她发去了一支玫瑰和太阳的表情,这是他独有的开场白,表示他有空了。
舒茗悦回了个微笑的表情:“搬家了?”
“嗯。这里清清静静,有点家的感觉,真好!”
“新家环境好吧?”
“这里叫紫竹苑,大门对面有片紫竹丛,我恍若竹林贤士,住在白天如同黑夜的屋里。它的历史与我年龄齐平,领地约三十平米,一室一厅一卫,租金月两千。它的附近有条地铁,叫二号线;还有所古刹,叫静安寺。”
舒茗悦发了个龇牙的表情:“还俗弟子,还想出家?”
“我对寺庙有着天生的亲近感,可能上辈子是个和尚。”牧典蓝喜欢静安寺这个名字,也喜欢有寺庙的地方。他今晚要兑现一个承诺,那就是让她看视频里的他,“电脑上有摄像头了,看看你,看看我,愿意吗?”
舒茗悦没有拒绝,牧典蓝就点了视频按钮。
看到她了!又看到她了!舒茗悦穿着加厚的淡红珊瑚绒睡衣,两耳边的长发自然地垂在胸前,陌生中有着熟悉。是的,很熟悉,梁昀就曾有一头长长的秀发。不是所有的女子都适合披长发,如同不是所有女人都适合烫卷发或者染发,舒茗悦丝绸般的发质和瀑布般的发型很配她的脸型和优雅气质,她就该是这样子。
舒茗悦的背后没有任何杂物,白墙把橘色柔光下的她衬得格外突出。视频里,牧典蓝的身后是凌乱的被子和堆积着的衣物。他赶紧用手把电脑上仰,让视频避开乱糟糟的床,太邋遢了!
“你也喜欢红色的毛衣?”舒茗悦发来一句话。
舒茗悦的睡衣里露着大红色毛衣,就高领那块儿。而他的毛衣是低领,领口看不见毛衣,不过撑在电脑上的手让袖口里枣红色的毛衣进入了视频。
“这是昀昀送我的元旦礼物。做我们这行,最喜欢的就是红色。”牧典蓝说。
“礼物背后都有一段打了蝴蝶结的故事,说来听听,不介意吧?”
“很残忍的故事,不说为好。说了,就糟蹋了。”
“问你曾在哪所大学,你不说。问你学的什么专业,你也不说。问你为什么出家,你总不说。问你工作情况,你绝不说。连你的毛衣也不说!你全身上下哪来那么多敏感词啊!”
“我有过敏症,请谅。”牧典蓝不谈自己,也不问及她的私事。
“网站的事你知道了那么多,你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太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是管不住自己的手。”
他们网聊的话题以轻松和开心为首,不关什么痛痒,基本避开了会让人不快的话题。最沉重的话题莫过于舒茗悦的表姐达芸,那位在峨眉山上想出家的达芸。
达芸姓文,比舒茗悦早出生六天,达芸的母亲瘦弱多病,八个月之前的达芸有时吃的是舒茗悦母亲的奶。达芸小时长得如芭比娃娃,听话懂事而且会关心人,极讨大人们喜欢,她的文静挡不住她的出众。舒茗悦从小我行我素,时常与父母作对,表现平平,在达芸面前一比就输。舒茗悦的父母十多年前从成都来上海发展,站稳脚跟后,把舒茗悦接了过来。留在成都的达芸在高中是校花,与一同班同学早恋,成绩大幅下滑,高考成绩刚上本科线,比舒茗悦低三分。上海考生比外地考生占绝对优势,舒茗悦进了复旦大学中文本科,达芸选报上海的专科也没成。达芸指望复读一年能考到上海,结果考到峨眉山下去了。达芸的男友自从考入大学,就不再理睬达芸,这让她阴郁不解。达芸在大学里情绪不对劲,有了出家的念头,老师就通知家人接回家疗养,达芸的父母不同意。于是舒茗悦听从母亲的吩咐从上海来劝达芸,好不容易才让达芸打消了出家的念头。但是,达芸至今仍很孤僻,老师和同学们都不喜欢她,家人很头痛。
舒茗悦讲起过达芸出家的缘由,却一直没有打探到牧典蓝出家的真实原因,这是让她最生气的地方。现在,他又避开红毛衣的话题,她就发来一杯咖啡的表情,低着头看着什么也写着什么去了。
咖啡表情是暂停的意思,他们好不容易发现彼此相同之处,本是个好话题,却不能再说下去,如同打开窗帘才发现帘子后不是透明的窗,而是厚实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