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南哲扬起嘴角,撒娇一般地说:“妈,你总是那么偏心眼,做饭老是喜欢做我爸喜欢的,我的糖醋排骨呢?西湖醋鱼呢?”
佴夫人用筷子点了点君南哲的头:“你啊,醋味总是那么大,可不能再给你吃那么多醋了!”
君南哲撇撇嘴。佴方良眼神暖暖的,淡淡问道:“最近在公司怎么样?”
君南哲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还行吧,都挺顺利的。就是付康久那小子扶不上架,这两天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佴方良眼神微微一动,付康久……是有这么个男孩,前几天打架说是绑架了楚云落,校园里传的沸沸扬扬。这么说,他跟自己的女儿,有一些关系?
君南哲没有察觉,依旧吃着自己的饭:“对了,爸,我上次借你的那几本书,待会给你放在书房里。”
“好。”他点头。
吃过饭,他照例到卧室里休息,睡觉之前他忽然想起君南哲提到的那几本书,有一本宋词,据说当时是乾励拍电影的时候会用到。他突然很想拿来翻一下,这样吟风弄月的东西,很久没看过了。
君南哲果然已经将书放在了书房里,他顺手拿起那本宋词,回到了卧室。刚刚翻开书页的时候,忽然从里面掉出来一张纸。
佴方良看着,眼睛慢慢睁大,不可思议的惊愕迅速包围了他。
纸条上密密麻麻写着楚云落和柯衬千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写的很大的“楚云落”二字,被君南哲用红笔打上了大大的红叉。最让他惊愕的,是反面,零碎记录着一些关于地球磁场的转变和时空穿越的理论,以及严生老爹和玖伯在歌定镇的详细地址。
佴方良的手渐渐冰凉。
严生老爹做什么行当,他比谁都清楚。三十年前,三十年后,这难道真的是一种可怕的巧合?
这个中午,佴方良没有午休。事实太模糊,也太残酷。无论哪一种,都是他无法接受的……可是他毕竟太了解自己的女儿,果断,坚忍,更加决绝。幼儿园的时候,因为自己的画本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她在午休的时候撕掉了全班同学的本子——那时候他就隐隐发现,自己的女儿,有着他和妻子身上没有的一些东西。
是他的错,没有发现君南哲对柯衬千如此深入骨髓的执念,如果妻子不说,他真的没有察觉到。然而柯衬千对楚云落一往情深,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小鞠绝望之下对楚云落做出什么事情,依照她的性格来说,完全有可能。
他呆呆地在房间呆到十点,晚饭也没有吃。妻子很担心他,佴方良也只是说自己略微不舒服。然而十点钟的时候,他静静整理了着装,穿上外套,打开门,准备出门。佴夫人披上衣服跟出来,问道:“大良,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佴方良回头冲着温婉的女人莞尔一笑,无限温柔。
三十年前我弄丢了一个天使一样的姑娘,三十年后我不会让悲剧重演。我像你一样用全部的身心爱着我们的女儿,所以我会用生命去拯救她——谢谢你,终于在所有的变数都发生过以后,是唯一一个不变的人。
柯衬千开着车匆匆赶来,看的出他风尘仆仆,披星戴月。
“佴教授!”一身风尘的男子却依旧风度不减。
佴方良颔首,却发现不知道如何开口。
“您……”柯衬千孔名其妙,他接到佴方良的电话就匆匆赶过来。这个时间的C大已经开始安静下来,文雅的读书人站在黑夜里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佴方良欲言又止,最终叹了一口气说:“楚云落,有下落了吗?”
柯衬千眼神幽暗下来:“没有,在一个学生付康久那里发现了线索,但是他在被发现后忽然失踪了。”
佴方良点点头,轻咳了两声,说:“我想,你们可以去找一下歌定镇的玖伯和严生老爹。”
“他们?”柯衬千疑惑,瞳孔缩紧。“玖伯……不是那个明月湘说书的演员吗?”
佴方良微微侧身:“他们祖上,是摆弄阴阳秘术的——也许会有什么办法。”
柯衬千迟疑着点点头。
佴方良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楚云落有没有和你说过,她有别的名字?”
柯衬千眼神温柔了一下:“她喜欢别人叫她小初……对了,我记得她曾经讲过,她有个小名只有妈妈叫,叫小树。”
佴方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柯衬千啊,
你再不想办法把我弄回去,就他妈要出大事了!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佴方良跟我表白了!天哪,他是佴教授啊,C大最正经最有名气的镇校之宝啊,他居居居然然然跟我表白,说要跟我一辈子住在歌定镇!更可怕的是,他是君南哲的亲爹有木有?我难道是君南哲的准后妈?靠靠靠,这个世界太荒诞了……我不能答应他,无论是预见到以后的结局还是怎么样——他是一个为文学和文字而生的人,没有一个人有权力阻止他飞翔的路。那么,如果我不幸成为了他路上的荆棘,我会用我全部的力量去弥补。
就像,我曾经以为你没有我会飞的更远一样。
可是,人家表白比你浪漫多了有木有啊先生!如果我有幸可以回去,如果幸你还喜欢我,我要月亮要酒要诗,我要狠狠地爱一次!
你,等着我,不许跟孔入桦在一起。他有耽美的倾向,我早就看出来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简单的生活里除了上课和批改作业,有了一项更为简单的工作,就是在学校蒸笼一样的宿舍里,和佴方良一起编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文学史。
佴方良的学识之渊博让我真的惊叹,我觉得自己一辈子也记不住的古代典籍甚至只言片语,他都可以如数家珍。
只有在沉浸在他的学术世界里的时候,他的眼神会灼灼发亮,像一个真正的二十多岁的青年,忘却了烦恼和隐忍,一心朝着梦想飞。
我喜欢看这个时候的他,没有温文尔雅没有善解人意,明明就是一个为文学而生的疯子,满满地都是真性情。
佴方良工作起来的时候非常像柯衬千,有一种倾尽全力不要命的势头。他可以一趴在那里一整天,笔耕不辍连吃饭都忘记。于是我时常溜出去去欧阳夕安家里讨一点饭食,或者无奈地替他把剩下的课上掉。其余的时间,就是呆在书房里替他找资料。
可是歌定镇太小了,这个书房也太小了,为数不多的几本书和他自己带回来的文献资料根本不够,我开始学着独自坐车去很远的省城图书馆,拿着他的借书卡一摞摞地往回抱书。
我没想到歌定镇的夏天会这样热,原来平静凉爽的湖面,现在变成了一面反光的大镜子,拼命往外反射着紫外线和热量——而低矮的学校里的平房更是要命,气压低,热度够,多待一会简直要窒息。我已经不再避讳什么,套着大背心,像曾经在寝室的时候一样,挥汗如雨地做着抠脚女大汉的动作,一边擦汗一边哗哗翻书。
有时候佴方良会陷入一些绕不开的难题和怪圈,而他会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我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么一个小伙子走火入魔,于是经常会装作很懂的样子胡说八道乱说一气。
诸如此类的对话经常出现:
佴方良:“可是,为什么李白会在写完《梦游天姥吟留别》之后,依旧会试图去入仕呢?”
我不耐烦地回答:“他本来就是一个官迷心窍的人好不好,所谓的潇洒风流是表象,你没看到他一辈子想当官想疯了?”
佴方良惊骇,回味了半晌:“好像……也对哦……”
我:“摸摸头,乖。”
于是我们的文学史经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论断……比如李白不是诗仙,比如苏轼不是豪放派,比如李清照或许和赵明诚并不幸福。对或者不对,留给后人去评判——这个夏天我们挥汗如雨的日子,才是真正值得纪念的。
日复一日。辛苦却也值得。我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又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我陪着佴方良奋笔疾书了整整一天,欧阳夕安送来的西瓜已经变成了干瘪的西瓜皮,终于在晚饭的时候,佴方良长叹一声,放下笔,冲我虚弱地一笑:“恭喜我们,第一卷完成了!”
我欢呼一声,跳下桌子,目光炯炯地问:“太好了,晚上吃什么?”
“……”佴方良失笑,无意识地伸手抚上我汗湿的鬓角:“热坏了吧,我们出去走走。”
“……哦……”
一路无话,我低着头跟着佴方良,像宠物狗一样亦步亦趋地在他身边安静地走着。和佴方良在一起走路,总有一种奇特的压迫感,让空气无声无息地安静下来。如果是柯衬千的话,他总是会说些莫名其妙的笑话,让我一边走一边生气——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会不由自主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