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地打开门,斜倚在门框上,懒懒地看着眉头紧锁的佴方良。“别找了,”我说,“该来的逃不掉,歌定哪还有大的过他的人。”
佴方良抬头望着我,满眼黑色的哀伤:“小树,别怕!相信我……不如,我带你跑吧!我们,我们远走高飞!”
我轻轻走到他跟前,深深望着他的眼睛:“跑?阿良,我跑也就跑了,你的父母呢?你念了这么多年书,白念了?还有,我们可以去哪里呢?最重要的是,你的文学史,才修了一小半,没有了它,你还是你吗?”
佴方良愣住,鼻子泛红,我摸摸他的头,像很多次他宠溺地摸我的头一样。“留我那么久,我已经很感激了,你能做到这一步,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再比你对我好了。佴方良,谢谢你!真的。”
他猛然站起来:“小树——我可以,我们——”
我按住他:“别这样,别说下去了!人各有命,如果那天你没遇到我,我兴许早就死了。”我轻轻摇头:“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究竟从哪里来。”
他反过来按住我的肩膀:“没关系,小树,等把这件事处理完,你慢慢告诉我!想说多少说多少,不要是现在……”
现在,你怕我这是临行之前的诀别,最后的交待,对吗?
我乖乖地点头。
佴方良颤抖着摸摸我的头发:“乖,回去睡一觉吧,等我想办法,好吗?”
“好!”我答应地爽快,站起来冲他甜甜一笑。
站在房间门口,我深深地望向佴方良。
那天深夜他坚实的肩膀;
初次见他的时候书卷气而略带羞涩的眉眼,举着一个金黄色的水杯,笑的好看;
后来,歌定湖边,他拯救了几乎陷入绝望的悲凉的笑着的我,
随后是近半年的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相知,相亲,相守。
我给他惹了无数的麻烦,也陪着他在酷热的老屋里写着长长的文章;很多个深夜我睡不着,赤着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而他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身边;
过去的歌定县的山上,他轻柔地如风一般抚摸过我的发梢,我第一次懂得什么叫被怜惜;
过去的歌定湖边,他宠溺地笑着看着我跟着蜻蜓一起歌唱和舞蹈。
过去,如果没有你,无论哪一个时代,都不再会有我。
且知这浮世苍凉一世无常,而你是汪洋中拯救我的最后一根浮木,抓住了你,如同抓住了全世界。
可是,再见。请幸福。见过你的妻子,比我好一万倍,所以一定要幸福。
我关上门,顺着门框滑下来,眼泪倾泻而出,我死死咬住衣服,不肯出声。一边哭,一边从床底下扒出我的小包袱,把那一叠信藏在怀里,然后站在床上,从后窗户里翻了出去。
从小上房揭瓦无恶不作,练得一身飞檐走壁的烂本事,没有想到会有一天,用在了这里。
大概歌定是唯一一个还没有被现代文明污染到十足的地方了,连旅游业都不怎么大力发展,只有稀稀落落几户商家,所有的居民都过着纯净平和的日子。
这次来到歌定县的柯衬千,再不没有上次背着背包穿着舒适的牛仔裤和T恤,带着喜爱的人游玩时的开朗快乐;一身因为工作没来得及换下的西服,忧郁悲伤,带的是自己嫌恶的人。他紧抿着嘴角,开进了歌定镇。
尾随着他的是孔入桦招眼的跑车,两辆车被停在了狭窄的街道旁边,“啪啪啪啪!”四声齐齐的,四个面容出众的青年男女从车中出来。或焦灼或沉默。
孔入桦揉揉脸,摆出他一贯甜甜的欠揍的微笑,抓住一个满街跑的小孩子,问:“小朋友,阿玖伯家,住哪里?”
“我认识你!你上次去找过我阿玖爷爷!我在门外呢!”
“小朋友乖,”孔入桦十分想让他讲重点,这小孩却坑爹的一副要回忆过去的样子,孔入桦又揉揉脸,笑得更加灿烂的说,“叔叔待会买糖给你吃,可不可以把玖爷爷家地址告诉我呢?”
“说话算话哦,玖爷爷家在那里——”
耽误了半天,好容易搞清楚了这曲曲折折的巷子哪一条才通往阿玖伯家里。
君南哲满脸沉静,一直昂着头站在旁边,孔入桦不问她,她也不帮忙指路。付康久则在发呆,不过勉强跟在走最慢的君南哲身后。孔入桦冷冷看了她一眼,抓住她的胳膊:“走快点!”
柯衬千忽然说:“等一下!”声音疲弱颤抖,“等一下,我……”
他真的很害怕。
柯衬千顺手指向了路边的店铺:“我们先进来随便吃点东西吧。”
这样随手指,指出的地方也竟然是与小初逗留了两周的地方,面婶的拉面铺门口。
“阿千。你——”孔入桦摸不着头脑。
柯衬千垂首:“吃点东西吧!我——”
孔入桦明白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抓着君南哲走进了拉面铺。也不是他警惕,实在君南哲让他不能原谅。
面婶正在弯腰扫地,个头不高的女子,手脚麻利,洗去了满头面粉的她,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明媚清丽的眉眼。抬头看到这四个相貌出众的年轻男女,面婶愣了一愣,随即认出了君南哲:“哎呀,小鞠!”面婶笑的可爱。
君南哲牵扯嘴角,露出一个很是亲切的笑容,冲面婶点头:“面婶!”
“你和你爸妈有日子没回来了啊!快坐!咦,这不是小柯么?”
招呼着一行人,面婶惊喜地冲柯衬千叫起来:“怎么了这是,怎么脸木成这个样子!哎哟,可怜咯……城里太累了吧?”
柯衬千摇头挤出一个微笑。然后说:“还好啦。”
“是啊面婶,你忙你的。”君南哲附和着。
孔入桦从面婶先认出君南哲就气不打一处来,此时更是一拍桌子:“怎么着?回家了是吧?找到亲人了是吧?有底气了是吧?又开始勾搭了是吧?你怎么不想想小初被你害成什么样子?”柯衬千疲惫地制止住孔入桦,冲他摇头:“孔入桦,算了。”然后抓过桌子上的纸巾,浸湿后一张给了自己另一张递给了他:“擦擦脸,待会儿还要见玖爷,把自己拾缀干净点吧。”
面婶不知道这些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总之看着气氛不对,也不好继续问下去,只好没话找话:“几位看看吃点什么?我们有刚出炉的夹心烧饼!”
柯衬千心烦意乱,还是随便点了几样面,孔入桦看面婶挺尴尬的又要了几式饼。几个人默默无言,等着上菜。
“小柯啊,”面婶看气氛实在冰冷,“上次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呢?叫什么来着,小飞?她怎么不一起来?说起来,我可想她了,这丫头长得,跟我年轻时候一个姐妹,简直一模一样!可惜咯,小树当初没留下什么照片……”
柯衬千哑然,付康久低下了头,默默喝水,嘴角勾了一个苦涩的角度。
沉默许久,面婶 有点坐不住了,柯衬千只好寻了个话题:“那个,面婶,对面的老板娘呢?旅社怎么关门了?”
“哦,你说阿佳啊!她……”面婶 叹了口气,“她老爹得了急病,她哥哥铁牛又在瑞昌市回不来,她回家伺候爹爹去了。这女子,也不容易……”
“欧阳夕安,欧阳夕安!”爽朗的男人嗓音传来,一个穿着红色汗衫,面孔英武,身材高大的男子,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废纸:“这些是从你房间里柜子下面找出来的,我正收拾着要不要卖掉,你看还有没有要留下的?”
面婶站起来走过去接过那叠泛黄的纸,细细打量。柯衬千无意间瞄过去,整个人一凛,忽然站起来,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抓过那叠纸,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泛白,死死盯着纸上的字迹,手颤抖成一团。
“小柯……”面婶吓了一跳。
“婶……”柯衬千声音颤抖,“这些是……谁写的?”
歪歪扭扭,零零散散,纸上无聊地写画着一些凌乱的诗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甚至还有一些奇怪的疯话,“教授原来是个叫兽。”“别问我爱谁,就看我他妈惯着谁……”杂七杂八,不一而足。
字迹熟悉,历历在目,散落在他办公室里一叠一叠的手稿,那些似曾相识的话语和语气。
孔入桦冲上来,手上甚至还抓着君南哲。也抓过那一叠纸来看,同样惊愕诧异,但与柯衬千不同,他很快想到了君南哲对他说的话,自己和柯衬千之前的猜测。他回身盯着君南哲。君南哲被他从桌前拖过来,撞上了好几条大椅子,不可避免的身上一块青一块肿。
但她却没查看自己,一双眼恶毒的魔障住了孔入桦。“所以说你惊讶什么?”君南哲脸上满是嘲讽。
“面……面婶?这些字是谁写的?”孔入桦没有理会她,硬着头皮问。
面婶被他们的反应差点吓到,想了半天才迟疑着说:“哎,这些,是我没出嫁时候的一个姐妹写的,说起来,唉……都快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