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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抢劫军需列车的饥民

800,写作八零零。

是农场还是村子?

是农场也是村子。

一排废弃的地窨子。

又一排废弃的地窨子。

沙土已经堵塞了门扉,半地下式的地窨子有的只露出了一点点上门框。

红砖墙、红柳篱笆、绿色的胡杨······那一排兵营式的房屋······

不像寻常村庄那样,村头巷尾总有许多孩子嬉戏,捉迷藏、跳房子、扮新嫁娘······这里沉寂得很,似乎久久没有人居住了。

驼队就在村口停下。

“喂!村里有人吗?”郭卫东手扰着声音喊。

“谁呀!”左近的屋门“依呀”一声,里面钻出来个中年汉子,一身褪色的黄军装,已经洗得发白了。一根草绳子扎在腰间,破绽露花的袖子套着一个水红色的红色臂章。这里气候变化无常,中午光身子,晚上要穿棉袄,他这身行头,大概是四季咸宜的,油渍麻花斑斑驳驳。

“村长在家吗?”

“毛主席万岁!”他出示小红书,呼喊了一句口号。

这突然的举动,使郭卫东愣怔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回答说:“万万岁!”

“啥事?”

“我是问你们村的负责人呢?”

“打倒了!”他抽了一下鼻涕回答。

郭卫东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改口:“革命委员会呢!有没有?”

“主任!”

“对!”

“我就是!”他又抽了一下鼻涕。“解放军同志,你们想干什么?”

“借宿!”

“好的好的!这边请!这边请!”

现成的空房子。

“怎么?没有人住?”

“先前有,劳改犯,右派······都走了,空房子······关里来的盲流一户户落下,地就交给他们种了······”

“这儿是劳改农场?”

“先前是······要不怎么叫八零零呢,一共八百个右派······如今不是了,都是贫下中农······我是······复员军人······山西洪洞县人······逃荒到这里来的······”

“好吧!我们就住这里了,骆驼请你派人喂一喂!”

“好好!”

八零零······

岁月的重雾里驰出一队人马······

大军,不是巡逻的铁骑,不是征战的步队。

这是一支大军,却是一支撕去了肩章、符号和闪闪军徽的队伍。

黄土高原的尘土,腾格里大沙漠的风沙已经使军装的草绿色褪成了土黄,就像春天茵茵的绿草已长到秋末,人们的脸上像搽了一层厚厚的粉,前襟上除了褶皱处外,落满了沙尘,活像从活埋的坑里、坟里钻出来似的。黄风沙尘像一道旋转的烟泡,顺着地沟打着唿哨扑向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

人人脸上罩着死灰色,个个愁锁眉梢。惟有胶轮大车滚动的吱格声单调地响着。

这是西出阳关的大道,这是条空旷、干渴、荒漠的大道。说是道路,其实和荒原差不多,从这条路的任何一个点下道,便是一个新的起点,可以在荒漠的土地上走出任何一条新路来。要不是历朝历代的废弃物、动物骨架作着指路标,在这极其空旷的原野上是极容易走错方向的。

道路很像小伙子头顶发际的分路,把黄黄的、空蒙的、死寂的漠原分成两半,处在驼背这个位置去看,右边一半大,左边一半小,因为左边一半连着高高的沙山,右边一半是一望无际的荒滩。

寂静,除了望不到边际的荒凉世界,再就是凄厉嘶鸣的风了。

沙岗像一个驼背的老头,衰弱地俯伏在荒原上。

荒凉悲惨的景象随处可见,死骆驼的骨架,驿车的残骸,破碎的水罐,枯枝断桩、残垣断壁,只有这一些遗存的东西才使人毫不怀疑这是地球而不是月球或是别的什么星球。

大车上横三倒四卧着人,有的把脚伸出车外,有的架在别人身子上,尽管尘封土盖,但偶尔露出的胳臂腿上那白肉细皮总还能告诉人们,这是一支来自遥远城市的大军。

是的!这是一支军囚的队伍,没有多少看守押解的军囚,八百壮丁,四百六十名眷属,一千二百六十余人的军囚队伍,西出阳关。

“喂!大家直起身子,抖抖精神,前面快到啦!哎!赵翔鹤,别睡啦!江小柱、王保天都醒醒······”

那个小老儿,就是他还是那样神采奕奕地奔前跑后,张罗着,呼喝着,惟恐有人掉队。

他也是军囚啊!军区后勤部少将副部长,这支大军里最高军衔的囚徒。军区第一大右派,罪名是无法理喻的,只因为说了几句“大跃进有点过了头!”之类的话;只因为他是彭德怀手下的一员战将;只因为他回到皖北家乡探亲回来,将大跃进、吹牛皮的奇观向军区政委作了汇报;只因为他不相信《人民日报》头版头条那个亩产七千四百斤的报道,罪名便降到他头上了。

“诬蔑大跃进是吹牛皮、好大喜功、劳民伤财······”

就这样潘震林成了八百分之一。

八百军囚啊!被放逐的共产党的叛徒、反党分子,就沿着这条古老的驿道,西出阳关,走向死亡的大漠。

那座座地窨子已经废圮了,岁月已经把它填得差不多了,惟有那一排排胡杨树依稀可以提供后代考古的遗迹······

“妈的!革了半辈子命,从投抗大到进北京,啥房子没有号过,就没住过这玩艺儿!”军需参谋王保天嚷嚷着。

铁锨飞扬着礓土,红柳扎成的筢子支撑起了地窘子的前厦,半地下的土穴里铺着野苜蓿草干,大人小孩都在忙碌······

“妈的!你往哪儿扬土?”干事江小柱火气很足。

王保天毫不退让:“老子挖坟墓,一块埋!”

都不知哪儿来的火气,无名火说爆发就爆发。

“好了好了!吵能解决什么问题······”惟有老将军的话能熄火。

忙碌了一天,天刚擦黑就钻进地窨子,外面黑沉沉的夜,似乎到处有怪兽。然而,一觉醒来,人被坍塌的沙土埋了半截。

“哈哈!老天爷发给同志们一条沙被。”老将军乐呵呵笑着,从这个地窨子里扒出这个,从那个地窨子里扒出那个。

“妈的!还不如当初让鬼子活埋呢!还算是个烈士!”

“傻话!这一点困难就受不了啦?比起长征······”

“老部长!别忘了,那是革命,这是劳改,现在我们是右派,是党的叛徒!”

“胡说!叛徒不叛徒,左派还是右派,人家要那么说,是人家的事,你自己也那么讲,不行!我们······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我们······不是······”

老头子很动感情,不论什么时候他的身段都是挺得笔直的。

人生常常会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这些军囚开始不承认自己是什么党的右派分子,批判多了,居然使他们的信念模糊起来,甚至渐渐也觉得自己是右派······自己真的是反过党的右派分子······

打水哟!人们抱着无限的希望。

和泥哟!人们有了改造自己的愿望。

干草踩进泥巴,清出地窘子里的浮沙浮土,用踩好的泥巴糊在壁上,老头子用他那只军用饭盒,蘸着泥水,抹出了一个样板。

密密的红柳筢子编得很紧很紧,外面也糊上了泥巴。女人们撅着屁股,尖着嘴在行军灶前吹火······

‘哈哈哈哈!”

赵翔鹤依稀听到了从湮没的地下传出来的笑声。

那是带着泪的笑声。

不知为什么赵翔鹤感到浑身皮肉绞扭似的疼痛,他感到皮肉在大漠的蜃气中消蚀,很快只剩一副骷髅。

翻过九十九道沙海

跨过九十九座冰川

······

巴特尔的歌声浑厚、苍凉。

古歌飘逸,回归大漠,似乎伴随着巴特尔思念什么人的泪滴、血滴······

夜风嘶鸣着向沙山俯冲,冲击着岩脊,拌和着沙砾,揉碎了月亮,把亘古沙原浸泡入无边无沿的混沌世界中······

“喂!喂!起来!起来!”

“嘭!嘭!嘭!”

有人砸门,动静很大,好像砸明火一样。

开门声······

脚步声······

问答声······

关门声······

“喂!带上口袋!”

“上哪?”

“车站!”

“干啥?”

“来粮食了,借粮去!”

“有这好事吗?”

“前边跃进庄已经走了,大人、小孩一齐出动了。”

脚步声近来又远去,赵翔鹤知道他们从村南上了大车道。他几次想爬起来,然而,浑身连一丝支撑的劲儿也没有,他一点一点地挪动身子,凑近缸沿,伸出手去捞到了那漂在水面上的葫芦瓢,自了半瓢水,咕嘟嘟喝下去,这才打起了精神。趿上鞋,正要开门走,门又敲响了。

“赵翔鹤!赵翔鹤!”

“到!老部长!啥事?”

“跟我走!快跟我走!”

莽原里遍地是银霜,未收尽的苞谷秆在风中战栗着,发出飒飒声响。

村头有人在喊队,火把摇晃着。

“那是谁呀?磨磨蹭蹭!”王保天威严地喝问着,似乎他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

“保天!这行吗?”

“怎么不行?不去,就在家等着饿死,挺尸!”

“对!说得多好听,开发大西北,我们是中右,内控分子。”

“把我们生产的粮食都拉走了,眼看着只有挺尸······”

“要活命的,走啊!”

极富煽动力的口号。

没有人再提异议,没有人反驳,队伍出发了。拖着箩,拿着筐,提着篮子,搭着口袋,朝铁道方向走去。

“保天!保天!是不是再想一想!”老部长赶上来,跑得气喘吁吁。

“老部长,你可以表示你的忠贞,你不是要用自己的行动去证明自己忠吗,好吧!饿去吧!可我们不需要,命都快没有了,还要那清白、那忠干什么呢!说我们反党,可我们的老婆呢,小孩呢,他们有什么罪,他们跟着我们倒霉,从城市到了这里,难道要死神拉着他们的手一起走吗!”

潘震林松开了抓衣襟的那只手。

步子越来越整齐了。

“刷刷刷!”像是出征。

不!死神在后面追赶,他们是奔向生命之神。

黎明,干旱的沙区没有雾气。

远处,从东边开过来的火车要在沙山那边拐一个大大的弯,列车减速了。

铁道两侧一下拥出了数不清的人群。

铁轨上躺满了人,每一根枕木上都枕满了人的脑袋。横七竖八躺着的是从劳改农场来的衣衫褴褛的农工,鼓着水臌大肚的孩子,露着干布口袋似的奶子的妇女······

火车上的人们发现目标了,下了紧急制动,火车粗重地喘着气,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在离开人们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站在最前面的就是王保天。

突然,铁道两边的沙梁子宛如漫起了一片浑浊的洪水,成千饥民,挥舞着口袋,奔跑着拥向火车。

“站住!”很难想象一个被饥饿和肺痨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会有如此洪亮的吼声。

人们怜惜地望着那浮泛着菜油色的黄面皮,避开他那用一根树棍支撑着的瘦骨嶙峋的身躯。

他还想阻挡蜂拥上来的饥饿的发疯的人们。

然而,求生的本能欲望已经压倒了一切。他被推倒在地,后边的人从他的身上踏过去、跳过去。好一片浑浊的波浪。

“老部长!老部长!”赵翔鹤把他抢到了怀里。

“赵翔鹤!不要管我!快!快!国家的财产不能抢!不能······”

爬呀!爬呀!

车门打开了,年老的踩着年轻的肩膀。

攀啊!无力登攀,掉下去了,又一个补上来,弯弯的镰刀砍在麻袋上,黄澄澄的豆子,红红的高粱,从破口流泻出来,一袋一袋大米被掀下车来,被摔开缝。有人抓起生大米往嘴里填,人人把头浸在大米堆里,一口,一口,又一口,干嚼着,抻抻脖子,咽,咽。

“快搬!快搬!”

“快装!快快!”

饥饿的人们像疯子,一边嚼着生米,一边抢劫着列车,成百上千,一波一波拥向搁浅了的长鲸般僵死在那里的列车。

长鲸被人们剖开了肚子,人们要掏空它的五脏六腑。

守车上跳下来一群押车的战士,枪栓拉得哗哗响,跑步往前赶。

“站住!”几十个拿锄头、镰刀的饥民逼住了他们。

脚步搓得沙子哗哗响。

“唰唰唰!”折叠的刺刀打开来了,雪亮雪亮闪着寒光。

卡啦卡啦!子弹推上膛了,枪对着刀,刀对着枪。

“不能开枪!”押运的战勤参谋大声命令着,他跑到战士和饥民中间,喘吁吁地重复了一句:“不能开枪!”

是的,不能开枪!不能!

看看吧!一个个皮包着骨头的汉子,一个个浮头肿腿的年轻姑娘,一个个凹胸鼓肚的孩子,这是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父老乡亲,这是被死神追逐来的,伸出的是抢劫的手,又何尝不是求救的手呢!

“张参谋!这是运给前方火箭、核试验基地的救命粮啊!”

“我们火箭、核试验基地已经断粮七天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

“那······”

张参谋指着眼前的饥民说:“问问他们饿了几天了?”

“张参谋!别忘记了你的任务!”

张参谋无言以对!

战士们齐声吆喝着:“不准抢粮!再抢开枪啦!”

“砰!砰!”一阵排子枪响了,子弹飞上了天空。

饥民们只是愣了一下,有人朝这边张皇地瞅了一眼,有的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不能开枪!同志们!你们看看是一些什么人,我们的父母,你的姐姐妹妹,他的孩子······你们能把他们都打死吗?”

是的!如果几个人,几十个人,几百个人的死能换来上千个人的生,应该坚信,他们面对机枪大炮也毫无惧色的。

劝说是徒劳的,警告也是徒劳的。那股浑浊的洪水,终于漫地散去了,就像天上落下来的雨,落进了干渴的沙漠,渐渐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十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还在贪婪地用小手抠着掉在石缝里的粮食,时不时地张望着前后左右,张望着高高的车厢。

张参谋爬上车去,望着车厢,那空空如也的车厢里只有几只搬不动的木箱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捧着脑袋,落下了伤心的泪。突然,他听见了车厢角落里传来窸窣声,发现有人在探头探脑。他十分想发作,把一腔怨愤发泄出来。

他瞧见了,那是一双闪着淡淡幽光的眼睛。

“出来!”

出来了,出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手里提着一只空口袋,她没有裤子,只有一件长大的满是窟窿的衣服遮着肉体。她两眼深陷着,两腿像两根芦柴棒,全无青春妙龄女郎的丰肌润肤。那样子,似乎只要列车一动,她便会跟斗轱辘,跌倒在地。

“我······我······饿······”她只会说这一句话。

这是一句令在场的人永生难忘的话。

张参谋脱下衣服扔给她:“穿上!”

姑娘瑟瑟发抖不敢穿,只是用它挡住自己的身子。

张参谋从车厢地板上捧起散落的粮食装进那只口袋。

姑娘扑通一下跪在车厢地板上:“恩人!恩人!”她仍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砰!”枪响了,只一声。

押运的士兵们纷纷跑向出事地点。

血从车厢地板缝隙中一滴一滴落下来,染红了路基上的石子。

张参谋躺在血泊里,手枪还紧握在手中。

一张纸条,那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请用我的头颅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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