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每一个《天龙八部》的读者，掩卷遐思时，心中都会闪现出一位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穿淡黄轻衫，腰悬长剑，潇洒闲雅的慕容公子的形象。小说中这位以武功博学而着称于世，尤以一身斗转星移功夫令江湖闻之色变的翩翩公子，放弃应有的大好前程，为了复国而不惜机关算尽，甚至人格扭曲，最终在一群乡下小儿“吾皇万岁，万岁”声中端坐土坟之上，做着自己兴复大燕、身登大宝的美梦，连一旁经过的段誉和王语嫣也不禁摇头叹息：这位慕容公子分明已经疯了。
不疯时候的慕容复多有惊人之举。他身负“复国”重任，为了驸马之位远赴西夏求亲，而甘心让钟情于自己的表妹王语嫣自杀；为了大理皇帝之位而拜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为义父，最终亲手杀死忠心耿耿的家臣包不同——此时的慕容复心中，也许会浮现出他某一位祖先的影子：在慕容复出生之前五百年，鲜卑慕容家族中便有人走过慕容复的悲剧复国之路：一样的命途多舛，一样的前路曲折，甚至以男儿之身遭受“床笫之辱”，在敌国的后宫中度过两年多暗无天日的艰难岁月。
不过比慕容复幸运的是，这位历经曲折的“娈童”最终还是复国成功了，虽然旋即身死，亦足告慰平生。
他便是生于前燕升平三年（359年）景昭帝慕容俊之子慕容冲。
从前燕大司马到前秦皇帝的娈童
鲁迅在其作品《呐喊》的“自序”中不无凄凉地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然后落寞地回顾自己惨淡的人生经历和弃医从文的往事。如果鲁迅有幸早生若干年，慕容冲看到这句“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定会嗤之以鼻：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就值得大书特书么，我可是从皇室人家直接坠入娈童行列呢。
公元370年，立国仅三十四年的前燕为前秦所灭，十五万大军被一战击溃，不但前燕皇帝慕容暐在逃亡途中被生擒，而且包括慕容冲与其兄慕容泓在内的众多皇室成员皆被当做俘虏运往关中。时年十二岁的慕容冲因为长相清秀而被前秦大王苻坚一眼看上，与十四岁的姐姐清河公主一道被纳入前秦后宫。
在魏晋时期，具有部分高加索人血统的鲜卑慕容部因为普遍肤色白皙、身材颀长，而与当时上流社会讲究的“肌肤如冰雪”的审美情趣相吻合，从而美名远播。以至于在西晋时，京城的王公贵族都把拥有美貌白皙的慕容部侍婢视为财富的象征。
慕容冲，小字凤皇，是前燕帝慕容俊之子，生来便继承了慕容家族的优良基因，甫一出生就注定将长成一个翩翩美少年。于1809年出生在一个清贫的鞋匠之家的美国总统林肯曾形容自己的童年是“一部贫穷的简明编年史”，而慕容冲的童年则刚好相反，乃是一部“富贵的简明编年史”。出生仅仅两个月，在多数孩子每天主要工作只是吃奶和睡觉的时候，慕容冲便已受封中山王；十岁那年，很多同龄人尚穿着开裆裤，慕容冲已荣升前燕大司马，职位相当于国防部长。
事实上慕容冲一共只干了两年的国防部长便赶上前燕亡国了。
建元五年（369年）前燕发生内讧，为人贪鄙的慕容评掌握大权，排挤曾击退东晋桓温北伐军的吴王慕容垂；慕容垂无奈出走前秦，被苻坚收留。苻坚对前燕垂涎已久，只是一直忌惮慕容垂，才不敢出兵。如今最大劲敌已经投诚，苻坚欣喜之下修改日程表，将讨伐前燕的优先级改为最高。同年十二月，以前燕未如期割让土地而违约为借口出兵，先后攻占洛阳、潞川，十万大军兵临前燕首都邺城城下。
慕容评面对来犯之敌大惊失色，先后多次主持记者招待会。主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能忍忍；人还犯我，一忍再忍；人再犯我，一忍到底。不过这番讲话仍然不能打动苻坚，他亲率大军攻破邺城，生擒皇帝慕容暐，将慕容冲与其兄慕容泓在内的皇室成员押往关中。
当长相清秀、被史书称为“龙阳之姿”的小正太慕容冲、还有他那比：PLAY BOY封面女郎更正点的萝莉姐姐清河公主被一并打包送到苻坚面前的时候，苻坚几乎傻眼：跟他们一比，后宫三千佳丽都成了芙蓉姐姐。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姐弟俩同时纳入后宫，年仅十二岁的慕容冲也从此成为其娈童。
苻坚以实际经历告诉我们：有钱人包二奶不择手段，有权的人包二奶不择性别。
老男人和小男孩的不伦之恋
出生于338年的苻坚灭燕时三十三岁，正当壮年，得到慕容冲姐弟后便对他们宠爱备至，经常招他俩一同侍寝。事实上苻坚其人在历史上的评价相当正面，不但绝非残暴鲁莽的君王，反而是个开明大度、高瞻远瞩、善于纳谏而颇具雄才大略的一代英杰，但“姐弟门”事件对其形象造成极大冲击。
很快苻坚同时宠幸未成年姐弟的故事便飘出宫墙，成了当时人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甚至在前秦都城长安开始流传一部“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童谣，令苻坚大伤脑筋。除此之外，大秦国家电视台某日做了一场民意调查，命记者上街随机采访，遇到行人便问“你幸福吗”——不对，问的是“你对大秦天王苻坚怎么看”，采访到一个小姑娘时对方回答“上次我听大人闲谈，他们说到大王从燕国带回一对童男童女，很黄很暴力，我赶紧走开了”。
需要说明的是，“娈童”行为在魏晋年间已屡见不鲜，到了明朝风气转盛，甚至有了专门为男妓提供的卖淫场所，称为“南院”；清代淫狎娈童几乎已无禁忌，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载“有书生嬖一娈童，相爱如夫妇”，而《红楼梦》中还有薛蟠和邢德全为两个娈童争风吃醋的桥段。
尽管如此，像苻坚这样同时招慕容冲姐弟俩侍寝的做法还是匪夷所思，何况苻坚虽英雄过人，却是五短身材、其貌不扬，《晋书》上写其“臂垂过膝，目有紫光”。可是眼前这个丑陋的男人不但灭了自己的国家，杀了自己的亲人，还要与自己朝夕相处甚至肌肤相亲，对慕容冲而言可谓摧残。
从此在这个少年屈辱的心中埋下了复仇的种子，如果此时年幼的慕容冲发出急欲摆脱娈童生涯的“呐喊”，便应当写出这样的文字：我在年轻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有谁从皇室人家直接坠入娈童行列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有两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苻坚的寝宫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寝宫里的大床正和我一样高，苻坚却比我高一倍……这是怎样的非人的生活呵！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三年后，苻坚一生最信任的朋友，也是前秦的宰相王猛，实在不忍看到苻坚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仁君”形象就毁在“姐弟门”这事上，于是苦口婆心竭力相劝，让苻坚不要再给自己的形象抹黑。苻坚曾将王猛比作姜尚，称有王猛在，自己就能优游自息，听闻谏言后便忍痛割爱，将心爱的娈童慕容冲外放当了平阳太守（今山西省临汾市）。
那年慕容冲刚刚十五岁。
史书上没有记载慕容冲随后数年的经历。但从他十年后的表现来看，两年的屈辱生活和心理压抑造成了他极大的心理扭曲，早已深深地埋下了一颗“复仇”的种子。没有证据表明他像自己很多年后的晚辈慕容复那样为了复国而不择手段，为了借西夏国之力，甘愿赴西夏求亲，甚至让表妹自杀；为了借大理之力，又拜段延庆为义父，而不惜杀死家臣包不同。应该说，慕容冲在平阳度过了隐忍的十年。
但苻坚似乎对这个娈童动了真情。送走慕容冲后，京城又开始流传一部“凤皇凤皇止阿房”的童谣，苻坚想到三年中与慕容冲在一起的欢爱时光，不禁神情落寞，因为慕容冲小字凤皇，于是苻坚在阿房城种植了数十万株的梧桐修竹，希望借此召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的凤皇慕容冲，能跟凤凰栖竹一样，来与他鸳梦重温。
慕容冲真的来了，手持利剑，面带血光。
这时已经是公元384年九月。
一年之前苻坚因“淝水之战”惨败，导致前秦对境内各族的控制力减弱，北方大乱。已经二十五岁的慕容冲整合了自己与哥哥慕容泓的部队，在叔叔慕容垂起兵于河北之后，杀气腾腾地奔向长安。
慕容冲最大的创意，乃是充分利用了自己英俊貌美的特征，将自己的粉丝团组成了一支女子拉拉队，他让每个女子手持装满灰土的布袋及长槊排在阵后，两兵交接，他一声令下：班队何在！拉拉队便冲上来，拆开灰土袋，顿时烟雾漫天，很快大破苻坚之子苻晖军，苻晖羞惭自杀，慕容冲将长安团团围住，上演了一部一千多年前的《十月围城》。
长安城楼上，已是四面楚歌的苻坚看到城下如狼似虎的军队，不禁心惊——淝水之战时他把山上的草木都当成了东晋的军队，不但创造了“草木皆兵”的成语，还让自己有些神经衰弱——问旁人道“此虏何从出也？其强若斯”。待得知敌将乃是慕容冲，于是在城头喊话：你们这群小奴顶多只能放放羊，何必来这里送死？白马银枪的慕容冲以近乎歇斯底里的口气地喊出了他压抑在心头十多年的话：“奴则奴矣，既厌奴苦，复欲取尔见代！”（不错，我们是奴隶，所以已经受够了奴隶的苦，今天也让你尝尝做奴隶的滋味！）余情未了的苻坚看到自己栽种多年的梧桐修竹如今早已枝繁叶茂，而且也终于引来了朝思暮想的凤皇，并不死心，命使者向慕容冲赠送锦袍一件，并让使者传达：你率军远道而来，定然疲惫，今送你这件锦袍，表达朕对你的关怀，你怎能一日之间就忘了从前的情分？
慕容冲心底的仇恨终于释放，在粗暴地回绝了苻坚之后，他将使者送来的锦袍撕得粉碎，俊美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变得令人恐怖。慕容冲面对长安城，就如同陈冠希面对香港，时时忆起自己不堪的过往。
慕容冲率大军杀了进去。
基情燃烧的岁月
从公元384年九月到次年五月，慕容冲与苻坚这两个昔日爱人，今日仇雠，在战场上放手一搏。昔日的美少年慕容冲如今尽力地释放自己的阴冷和暴虐，一代枭雄苻坚也身着甲胄，亲自在城楼督战。不过时年四十七的苻坚毕竟已是英雄迟暮，如何抵挡年富力强的慕容冲？长安城内陷入一片混乱，物资匮乏之下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苻坚设宴犒赏将军，诸位将领则偷偷地将肉含在嘴里，回家吐出来给老婆孩子吃（“时长安大饥，人相食，诸将归而吐肉以饴妻子”）。
385年五月，看到手下忠心耿耿的战士一个个战死，连爱婿兼爱将杨定也被生擒，一代枭雄、北部中国的霸主苻坚终于一声长叹，带着数百轻骑逃出长安，两个月后被叛将姚苌派人缢杀。早已杀红了眼的慕容冲则终于杀进了长安。压抑了十余年的仇恨终于得到了完全的爆发，他令将士们疯狂屠城，这个曾经以他的受辱为八卦的城市，顷刻之间，化作地狱。
连续数日的屠城，让慕容冲在到处是血腥的杀人派对里，享受了复仇的快感，却令他迅速走向毁灭。在385年初得到前燕皇帝慕容暐死讯后，慕容冲随即在阿房继承皇位，建立西燕，完成了复国的大业，但此时已经杀疯了的慕容冲却已无力管理同样杀疯了的将士。将士们渴望东归回到鲜卑故地，不过慕容冲贪图入据长安的安逸，又畏惧慕容垂的强大，因而不肯东归，遂致军心思变。公元386年二月，慕容冲被部将韩延所杀，此时他只让苻坚在黄泉路上等了他八个月。
多年以后，有人写下一曲《凤皇》，来纪念这个因仇恨而残暴的美貌男子，悠扬曲声中，闻者肠断——你曾说要找梦的版图，说要摆脱命运桎桍；凤皇凤皇，你飞得辛苦，为何不停下脚步。
凤凰花绽放成你末路，梧桐看穿你的踌躇。
凤皇凤皇，你洗净铅华，为何不踏归途？
你在烈火中涅盘痛哭，是忘记回家的路，梧桐叶披肩，阿房擂响了战鼓。
你遥遥回首的恍惚，撕裂锦袍的剑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