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明把老脊背往椅子背上仰一仰，以便说话更得意：“我说的就是嘛，就是人的毛病，三岁带着吃老的食，你不给他把手剁去……”
郭立志不容林家明回到开头的地方，再说一遍同样的话，一摆手把他的废话堵回去，让大家集中讨论，到底是要猴子还是要人。
没有人敢断定，到底是要猴子，还是要人，倒不是不敢说话，是谁说的话也不能得到赞同。大家都是三老会成员，不是老党员，也是老干部，不是老干部，也是老矿工，政治生涯和生活经历一样老，阅尽人生，满腹经纶。你要是说要猴子，立刻就会有人说，猴子爬竿，是听了人打锣，还有人会熟练地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就是“人是最宝贵的”那一段。你要是说要人不要猴子，反驳的人更多，他们说现在最不缺的东西就是人，金崮林家更是如此，他们如果愿意要人，去城里的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城里的下岗职工没饭吃的多了，还有人会说出计划生育之类的话，语涉淫秽，与那么大的年龄颇不相称。在没有结果的讨论中，郭立志焦躁难耐。看着越升越高的太阳，他知道猴子正在奔向光明的地方，再不作出决断，你就是想要猴子，也没有那么长的鞭子了。他看林海山一直没参加大家的争论，希望不说话的肚子里，会有拿定的主意，他叫“林海山同志”，像做思想工作的老专家一样称呼，他叫过了同志以后，又叫“二大爷”，他说：
“二大爷你说说。”
二大爷林海山同志等大家都不说话了，才说，有一座山上有一群猴子，老猴子摘桃吃，一群猴子也摘桃吃，老猴子上树摘了桃子往地上摔，一群猴子也上树摘了桃子往地上摔。后来老猴子死了，又有一只猴子老了，这只老猴子摘桃吃，一群猴子也摘桃吃……
郭立志不等林海山把话说完，就着急地说：“二大爷你是说要猴子？”
林海山不说要猴子，也不说不要猴子，他说：“猴有猴性，人有人性。”
郭立志又不耐烦了，说：“你到底是说要猴子，还是要人？”
林海山叹息一样说：“猴通人性。”
郭立志一拍大腿，作出决断：“先把猴子抓起来再说！”
人猴大战
抓猴子的战斗即刻打响，由人组成的篦子刮过每一个山头。太阳升得很高，天气已经很热，成群治安员依然穿着黑色的衣服，治安主任郭才相信，看了治安员的黑衣服，猴子也会像人一样害怕。从矿井里上来的夜班矿工不睡觉，加入了抓猴子的大军，他们极少见到阳光，在满山的灿烂阳光下眯着眼睛，很令人担心，他们会让猴子从眼皮底下溜走，别看他们脱了衣服，一会儿就把膀子晒红了，好像士气很旺。穿便衣的金崮林家村民，男女都有，看姹紫嫣红的轻薄衣料闪晃在山林间，就知道有不少花姑娘，猴子要是意志不坚强，可就高兴啦，它会兴高采烈地从树上跳下来，自动上钩。大家凭经验断定，猴子会在树上。所有人都把脸仰着，往树上瞅，一直瞅遍每一棵松树和刺槐。后来有人提醒，猴子像人一样怕痛，它不会爬到有棘针扎人的刺槐树上，大家才专门盯着松树看，不再理会长满棘针的刺槐树了。扫荡大军也不放过能够藏人的岩洞和石罅，他们坚信，猴子在树上呆累了，也会像人一样，蹲到洞里歇歇脚。大网从金崮林家矿井附近拉过的时候，稍稍加快了一点速度，矿井口提升机隆隆响，铁栏的罐笼拉上矿石，又装进人去，降落到看不见底的地底下，估计猴子看到这种情景，会远远地跑开，它既然不想被人关进笼子里放在地上，关进笼子里送到地底下，它会更加害怕。拉过金崮顶前坡，大网没有收拢，继续向后坡拉过去。后坡是金崮许家的地界。在猴子眼里，肯定没有疆域界限，它只知道哪里没有笼子就往哪里跑。在金崮许家矿井附近，大网像在金崮林家矿井跟前一样，快速拉过，金崮许家的矿井，还没有打出含金量可观的矿石，罐笼不像金崮林家矿井那样频繁起降，会让猴子害怕，可是他们的矿井底下，正在连连响炮，猴子断然不敢在炮声连天的地方逗留，它长的仍然是猴儿的胆子，它只要还没把尾巴全部退掉，它就缺乏人的勇敢。扫荡大军正准备蜿蜒逶迤，把大网朝着国营金矿占据的打锣山拉过去，这时候锣响了。
铜锣镗镗响，像把大片大片碎铜摔到满山遍野的石头上，令好多人想起了美丽而又可怕的传说。公元五世纪，此地最初淘金，地底下全是富矿，含金丰富，金片像苞米子晃人眼睛。有一天大家正在金洞子里挖矿，忽然听见山间响起了镗镗锣声，好多人爬上矿洞来看，看见一面巨大的铜锣挂在山顶，一根巨大的锣槌，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握着，急急地敲打铜锣。有一个美丽的少妇，穿白纱衣服骑白马，在山岭间驰骋，如腾云驾雾。她穿的衣服太轻薄，好像什么也没有穿，忘记了淘金的人呆呆地看她，不再听见锣声。也有人被金子耀花了眼睛，听见了锣声也不出来，继续在金洞子里掏挖。这时候地动山摇，发生了大地震，要金子和要美女唯独不听锣声的人，被埋葬在同一个地方。锣声是上天的儆戒，白衣白马的少妇是另一种诱惑。儆戒和诱惑一起到来，拯救和毁灭同时到达。打锣山金矿在此后的岁月里数度易主，官家，私营，日本人，中国人，国营大矿，东方第一大矿，产出的金子和沧桑一样多。白衣白马的少妇不再骑马，改乘人能发明出来的各种交通工具，以人力和物力推动走路的轮子，换穿各种花色各种款式的衣服。铜锣变小，被看不见的大手从打锣山上摘下，交到耍猴的大老董手里，让他在满世界大大小小的场子上敲响。现在，就在大网要向打锣山拉去的时候，把那面铜锣镗镗敲响的正是他。
大老董自然是大军的同谋，他像个汉奸，最知道猴子会藏在什么地方，也知道猴子最怕的东西是什么，那自然就是锣声和鞭子喽。可惜他只要一只手里不抓住猴子脖颈上系的绳子，他另一只手里的鞭子再长也没有用，猴子的屁股再红，他的鞭子也不能让猴子屁股流出真的血来。大军扫荡了半天，他没有打锣，他担心猴子害怕锣声，会在锣声中跑得更远，一直跑到人手抓不到的地方。他是扫荡大军忠实的汉奸，殚精竭虑，他运用人才会有的智慧想到，猴子的害怕，跟人的害怕不一样，人害怕，会钻进洞子里躲藏不出来，猴子害怕，会惊慌失措，从躲藏的地方跑出来，满山乱窜，他于是镗镗地敲响了铜锣，锣声仍像耍猴，可是比赶着猴子爬竿的时候紧急，带了更多恐怖意味。公元五世纪，打锣山上，看不见的大手敲响儆戒锣声，后来的年月里，无数次大洪水暴发，雨水泡湿的锣槌敲响报警锣声，都是这样。满山遍野的扫荡大军被锣声惊动，却没有害怕，好多人还在渴望出现白衣少妇骑着白马飞驰，被大风剥掉衣服呢。猴子可害怕了，它果然从躲藏的洞子里跑出来，让人看见了它跟人不一样的屁股。它肯定是吓破了胆，不知道利用自己的优势。它的优势是爬树，而不是登山。它要是爬到人上不去的树梢上，人就是把树团团围住，也抓不到它。人要是想把树砍倒，摔下它来，它不等到人把树砍倒，纵身一跃，就会跳到另一棵树的树梢上。它还可以利用没有完全退掉的尾巴，缠到树枝上固定身体，人就是摇晃树干，它也掉不下来。吓破了胆的猴子，等到被人追赶得没有力气了，才想到了爬树，它还没有爬上人上不去的树梢，就被人抓住了脖子上系的绳子。它的尾巴还没有完全退掉，也就没有长出人一样的手来，解不开人手在它脖子上强加的束缚。
抓住猴子的还不是大老董，而是一个穿黑衣服的治安员。治安员抓住了猴子脖颈上的绳子，就解开了自己黑衣服上的扣子，天气太热，他需要凉快凉快。治安主任郭才气喘吁吁地接过绳子，让治安员到一边凉快去。郭才一只手用力一拽，把猴子从树上拽下，不等摔到地上的猴子爬起来，另一只大手里的警棒已经触到了猴子身上，让猴子发出了非人的惨叫。郭才说：
“我叫你猴爬竿越爬越欢！”
说着，就要把警棒往猴子身上触第二下，副总郭立志赶到跟前，止住他：
“别把它打死。”
扫荡大军满山遍野围上来，要用武力代替思想，震天动地齐呐喊：“打死它！”
郭立志从郭才手上要过拴猴子的绳子，把它交到一手拿锣一手拿鞭子的大老董手上，得出了百思不解终于找到的结论：“猴子要，人也要。”
治安主任郭才乱挥警棒，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物体发泄愤怒，把警棒狠狠地触到猴子刚刚爬过的树干上，刷刷刷击落一地树叶。大老董要代他惩治猴子，擎起了手中的鞭子，他的鞭子还没有落下，又一场战斗的警报拉响了：金崮林家金矿向北伸去的洞子，被金崮许家打穿了。边界上的战争关系着人的命运，与猴子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