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在召唤
如果，我在异国异乡丧生
我会死不瞑目。
如果，我在故国故乡倒下
我的心会尽情歌唱！
宋查理一连多少天站在甲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吟诵这首美国诗人的诗。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太阳从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蹦跳而出，又目送它洒完最后一抹金辉，隐身到海水下面。他总觉得船太慢太慢，恨不得插翅飞回祖国，飞回父母身边。
1886年1月13日，满天风雪中，邮轮终于结束了太平洋上漫长的航行，缓缓驶入了上海港。
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在异国异乡的陌生环境中，一个私逃出来的穷孩子，受到美国不少人的热情帮助，不仅生存下来，而且进入大学完成了学业；一个学有所成、还被任命为基督教执事的青年，回到了他梦牵魂绕的故国，却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欢迎。他一心指望回来可以依靠的卫理公会布道团团长林乐知首先使他看尽了白眼。林乐知并不把他当做基督教的兄弟平等看待。查理离家10年，自逃出伯父的小店就与家人隔绝了一切联系，此刻他是多么迫切地希望先回到海南探望父母和乡亲！然而，却遭到了在中国宣传基督博爱精神的林乐知的断然拒绝，他要求查理先为教会工作，以后再做安排。林乐知甚至不能忍受宋查理的西装革履。他认为查理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点抱负的中国农民，绝不能允许他以美国的服饰来招摇，必须剥掉他的美国外表。就连查理讲话时的南方口音，林乐知也横加指责，他派了一个蹩脚的语言教师来给查理上课。结果查理发现这个人连一些基本的日常用语都不能正确表达，倒反要自己来教他怎样正确说话。查理本指望能在上海布道，林乐知却把他打发到远离市区的吴淞口，而且不许他坐车，必须步行来往于乡间。而查理的月薪，却少得不足15美元，还不如他在读书时的补贴多。查理在美国都没有受到过的侮辱和歧视，却从来到自己国家的美国人身上感受到了。
这是一个幻想破灭的严峻时期。查理发现中国人和西方人都不喜欢他。喜欢群居和天生幽默的村民对这个陌生人颇有几分戒心，因为他们见惯了扛着洋枪的外国军队到处烧杀的暴行，见多了某些传教士飞扬跋扈霸占田产欺压百姓的恶劣行径，不少乡民把穿着打扮和吐字发音不伦不类的查理看成替洋人办事的“二毛子”。小孩儿在街上看见他便喊他“洋鬼子”，大人们则称他“小矮子”。查理兼任一所小学的先生，他第一次去上课，竟遭到一伙捣蛋精的起哄，第一个吹响尖利口哨鼓动其他孩子哇哇乱叫的，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胡适博士。查理为中国的封建传统所包围，为那些对西方一无所知的人所包围。他的心情像受到严重污染的城市早上的天空，一片铅灰，憋闷得要死。
这时，查理又得到消息，那位对他情深意厚的长腿姑娘埃拉小姐，自经历那次不幸事件后，一直郁郁寡欢，在上个月已不幸逝世。这给回国后境遇不佳的查理精神上又添了一桩刺激。
一天，查理心灰意懒地在上海外滩徘徊，种种烦恼一齐困扰着他。中国人现在不接受他，他感到可以理解，因为他一口洋腔洋调，又穿外国服装，对祖国的一腔赤诚还没有变成一点实际行动，他相信随着他为祖国为大众做出有益的事，人们就会和他亲近起来。可是林乐知为什么老和他过不去？这种行为和他在美国遇到的许多人大相径庭，和《圣经》的教义相去甚远。这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他攥起一把沙子，狠狠握紧，几乎就要下定决心，离开上海，摆脱这个可恶的林乐知了……
“查理，是你吗？”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查理转过身，只见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立在眼前。这青年高个子，宽额头，大眼睛，五官端正，容貌英俊，体态虽略欠强壮，但显出挺拔和潇洒。查理只瞥了一下，就认出了是在美国相识交情甚笃的留学生牛尚周，双眼立即放出惊喜的光芒。
“尚周，你怎么也在这里？”二人同时张开双臂，朝对方扑去。他们尽情拥抱，许久许久才缓缓放开。
牛尚周兴奋地叙说了自己的情况。他祖籍上海嘉定，家境富裕。回国后，通过家庭的活动，在上海电报局担任技术官员，地位和待遇都相当不错。尤其他最近完了婚，娶了温柔漂亮的大家女子倪小姐，一切可谓称心如意，一帆风顺。他抱怨查理来到上海为什么不去看他……
牛尚周兴高采烈，独自说得滔滔不绝，他突然住了口。因为这时才注意到查理似乎情绪不佳，他除了几句客气的祝贺再也没有出声。牛尚周好生奇怪。
“查理，你不是一心盼望早日学成回国吗？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失望了？噢，我明白了，你在想念美国那位让你魂销魄荡的长腿姑娘吧？”牛尚周的兴奋劲并没有下去。
“去你的！”查理脸红了，他没有情绪谈这个问题。长长地叹口气后，查理把自己回国后的种种不愉快遭遇尽情倾吐出来。末了他说：“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这些日子我太孤独了，有话没处讲，只有影相随。”
“查理，你太悲观了！一切会好起来的。我看当务之急，你也应该成个家。”牛尚周的乐观情绪显然没被查理破坏。
“找婆娘？就像我？”查理苦笑着摇摇头，“又穷又臭！谁家有姑娘肯往黑水坑里推？”
“好啦！只要你想找，这事就包给我吧！嘿，忘了告诉你了，温秉忠也在这里，走，去找上他，咱们喝一杯，再好好聊聊。”
在上海海关，他们找到了温秉忠。温秉忠祖籍广东新宁县，因父亲在上海经商，回国后也安排在了黄浦江畔，当上了海关官员。温秉忠也是刚逢花烛之喜，他与牛尚周娶的是中国最古老的基督教家庭中的姐妹二人。现在那个家庭还有个三女儿待字闺中，牛尚周从遇到查理的那一刻起，就打算把这个小姨子介绍给查理。这样，留美时三个最好的朋友，就成了一个老泰山门下的“一担挑”。他们互相十分了解对方的才华，又脾味相投，用这种关系联结起来，对日后的发展，对实现他们当初共同的理想都将是非常有利的。温秉忠对牛尚周的主意也十分赞同。三人在一品香酒店直聊到华灯齐放才分手散去。
牛尚周、温秉忠要介绍给查理的小姨子名叫倪桂珍。倪桂珍的母亲是明朝有名的宰相徐光启的后代，上海的徐家汇就是他们家的祖业所在地。这家人从利玛窦初到中国传教就信奉了基督教。倪桂珍一共姐妹三人，大姐倪桂清，二姐倪桂姝。小时候母亲要她们缠足以适应三寸金莲之美，由于桂珍发高烧缠足被迫停止，她就留下一双天足。桂珍的两位姐姐出嫁以后，父母更为小桂珍的婚事发起愁来，因为她的一双大脚，当时中国的绅士们是无人肯去求婚的。“丑小鸭”成了桂珍的代名词。“丑小鸭”其实就按当时的审美标准，也仅仅是脚大而已。她爱好学习，5岁开始跟一位家庭教师学习汉字书法，8岁上布里奇曼女子学校，14岁因成绩优异被保送进上海佩文女子中学，17岁中学毕业。她不仅学习成绩好，还会弹钢琴。钢琴那时可是不多见的洋玩意儿，会弹钢琴的中国女子更是凤毛麟角。
倪桂珍秀外慧中，竟被一双天足害得成了找婆家的“困难户”；宋查理一身功夫满腹经纶，因语言穿扮不入俗流在中国找个妻子也不容易。牛尚周、温秉忠都认为这两人非常般配，是天造地设的一段好姻缘。因为他们的优点对方都会特别欣赏，而常人非难他们的所谓缺点，他们彼此也会看作难得的优点。
温秉忠根据他们二人的情况和当时社会风俗，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查理陪他们去教堂，因为倪桂珍在教堂唱诗班唱赞美诗。在这里两人不必说话却可以看清对方。如果双方满意，再由查理向倪家正式提出求婚。那个礼拜天，查理看到的是一位令他耳目一新的美人。只见桂珍小姐脸颊丰满，秀眼温柔，齐崭崭的刘海，可爱的浑圆发型，头后梳个发髻，上面插一串熠熠生辉的珍珠。她的容貌特征完全不同于西方时髦女郎的那种妖冶艳丽，倒是一种东方古代仕女的典雅俏丽。宋查理一见钟情，喜不自禁。桂珍小姐看查理也是一身英雄豪气，虽然个头说不上高大，却有一种“气岸遥临豪士前”的大丈夫风度。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两位当事人满意了。当天下午，牛尚周、温秉忠趁热打铁，向岳母大人介绍了宋查理的优秀人品。正为女儿终身犯愁的母亲听到两位乘龙快婿一齐保举，想必错不到哪里去，她假说考虑考虑，过了几天，也就愉快地宣布了她的同意决定。
1887年仲夏的大上海，查理闪电般的婚礼在坐着不动也会出汗的季节里举行。婚礼由传教士克拉伦斯·里德主持。由于查理在上海还没有多少朋友，他的父母亲戚远在海南无法及时赶来，中午就由倪家出面举办了传统的婚宴。数以百计的亲友和查理并不认识的其他有势力的头面人物都来家贺喜。这些人是通过商业、金融、军界以及朝廷里熟人同查理新结亲的岳家有来往的重要人物。结婚对于查理来说，等于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已经微微开启……
查理的蜜月岁月
婚礼之后，查理带新娘到昆山度蜜月。蜜月实际上是他们恋爱的新篇。每月15美元的薪水显然不足以维持这个刚刚开始的家庭，幸而倪桂珍小姐从娘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她甘愿拿出钱来与查理共享。他们不时回上海小住，查理社交的圈子产生了变化，他进入了上流社会，可以充分利用倪家和牛、温二位姻兄错综复杂的关系与各种有势力的人物称兄道弟。
查理的天赋本来就使他不安心于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传教士，他从来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他精力充沛，天性好动，情感强烈，易于爆发，加上他在缉私艇上练就的擒拿格斗功夫，他还爱动不动与人争斗。当初那些希望把他培养成一个终生传教士的人，如琼斯、穆尔、卡尔、马克谛耶等，都是一些善于处世的人，他们仅仅看到了他的聪明、机灵、多才多艺，以为他可以按他们的愿望塑造成型。殊不知这个海红袍的小同乡，内心深处最本质的品性却是胆大包天、旁若无人、蔑视传统。婚后的查理在适宜的环境里，这种勇于打破规章的天赋日滋月长，逐渐成为他性格的主流。而这恰恰是当时中国社会中最可宝贵的品格。当时旧秩序已成为社会发展的桎梏，温良恭俭让只会自我窒息。
1888年，中国社会动乱频频、狼烟四起。古老的春节前后，查理正式加入了上海一个势力不小的秘密会社，开始从传教士向革命者过渡。他在美国接受的林肯的思想替代基督的教义占据了上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