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享
4月29号晚上10点左右，肚子开始疼痛。绞痛，令人紧张。
难道孩子要生了吗？
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但好在潘勇已经提前结束工作，于4月2日回到国内。回到家时，猛地见到我这么大的肚子，他吓了一大跳。不由脱口而出，怎么像一座小山？
现在，这座小山蠢蠢欲动了。潘勇守在我身边，看时间。
很规律，二十分钟一次。但疼痛一旦来临，简直不堪忍受。想起电影上常有抓被单的镜头，于是也抓，可效果奇差，还不如掐潘勇的手来得解痛。
潘勇端水给我喝，并将早已准备好的住院包裹拿到楼下的车上去——对了，他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车。因为孩子出生后，用车的地方会很多：我住院时他要送饭；出院时要接孩子回家；以后每个月都要带孩子去打预防针；等孩子大一点，带我们出去兜风、送孩子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去大学报到；以后接孙子等等。
他给医院打了电话，虽然预产期提前，但好在刚空出一张床位。趁不那么疼痛的时候，我在睡衣外面，穿上毛衣和大衣，蹒跚着出了门。可上到车上，又开始疼痛起来。吸气、呼气，潘勇在一边令人厌烦地唠叨着，我真烦他，一点也不想见到他。“快开车！”我冲他喊。
他却说：“忘了拿巧克力。”
这是最后一次检查时医生说的话。说生产时身边最好放点能补充能量的吃的，巧克力比较好，因为可能会要很长时间，消耗体力又大。潘勇在家里买了一大盒巧克力，偏偏这时忘拿了。
他转身要往楼上跑，却又不放心把我扔在车上。我不许他去，这个时候，哪个孕妇会想吃什么巧克力呢。“快开车，去医院！”我只有这一个心思，快点见到医生，把这个小坏蛋生出来。
他跳上驾驶座，开足马力。我们到医院已经是四十分钟之后，我的阵痛开始十五分钟一次了。
医生们并不着急，见怪不怪地一边办理住院手续，一边叫我沿着走廊走路，还说这根本不算什么，如此疼法一两天的都大有人在，我吓得要死，这么疼一两天，我一定会疼死的。
走廊上和我情况差不多的妈妈还有两个，都歪着嘴，疼得在嘶嘶吸气。我们没有精力说话，只能用眼神交流彼此的痛苦。准爸爸们陪在身边，不知道怎么的，他们也一瘸一拐起来。我看了一眼潘勇，他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医生不许我们吸气太过用力，让喝一点温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她们说是为了缓解疼痛。可是我感觉更疼痛了，只想往下蹲，或是躺到床上去。即便不阵痛的时候，腰疼得也撑不住，而且糟糕的是，我突然发现自己穿了一件很难看的睡衣，正是婆婆曾经买给我的那套咸菜色的睡衣。
一定是其他衣服都穿不上了的缘故吧，我心里不由有点沮丧。怎么会如此不小心呢？对了，巧克力！
可是，潘勇哭丧着脸说，三更半夜，这个时候去哪里买巧克力？
值班医生们对我们这几个在走廊上悄悄晃荡的孕妇一点也不在意，他们在产房那边聊着天，有人还哈哈大笑了起来。
终于，有个孕妇哭兮兮地对丈夫说：“去跟医生说，五分钟一次了。”
过来了两个医生，把脉，终于点点头，同意她进产房了。
我和另一个疼得龇牙咧嘴的孕妇都很羡慕地望着她。医生却走过来，把了把我的脉，然后说：“好了，去病床上等着吧，五分钟一次的时候，再叫我们。”
本以为躺床上就能好许多，可没想到，肚子似乎更疼了。而且根本躺不住，就想蹲着或是坐着，那么疼，反正也睡不了，断断续续喝点水，继续掐潘勇的手。
上厕所，见红。惊吓，医生说没问题，节省体力，继续观察。
五个小时后，终于从十分钟一次到了五分钟一次，潘勇刚去叫医生，又开始疼痛起来，看这次时间，只间隔了三分钟。
一张推床来到了病房，护士叫我躺上去。铁床的轱辘声在走廊上回音很大，我手放在肚子上，心里害怕到了极点。
进产房到上产床，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这段时间的疼痛，就更难受了。潘勇的手已经被我多处掐破，有个医生生气地骂我说：“他还要护理你和孩子，搞那么多伤口干什么？”
这样一说，我就再也不敢掐他了。
羊水最后是刺破的，因为医生说这样能生得快一点。这个时候我顾不上这样做对小家伙好还是不好了，赶忙点头同意。惊心动魄啊，两个小时，孩子终于生出来了。
“是个丫头。”医生跟我说。
我听不大清楚她的声音，是什么都好啊。我太累了，就要立刻睡着了。可是医生并不放过我，又说：“这孩子长得真好，少有的干净，你看看不？”
那我当然要看了。
我一见她，就喜欢上她了。她真是的，长得可太漂亮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宝宝，小小的嘴巴，拳头捏得紧紧的，我好想抱抱她啊。
可是医生说：“得了，她拉屎了，等收拾好，再抱给你吧。”
4月30日，五点二十分，是宝贝的出生时间。
潘勇
突然听见产房里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可是很快，声音就又没有了。
这个应该是我们的孩子了吧，手术室虽然进去了五个孕妇，可是李享现在是待时间最长的那个了。比我们前一个进去的，已经生了一个儿子，抱出来了。
是我们的孩子吗，为什么哭了一声后，又不哭了呢？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的口袋里装满了巧克力，是她上产床后我开车去24小时便利店买的。德芙的，她最爱吃的，只是不知道还用得上不？
和我一样在门口打转的父亲，都是一脸焦虑。他们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吧，有一两个，趴在了玻璃上，隔着窗帘，硬往里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护士抱着个孩子出来了。“53床！”她这么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叫我们。“53床的家属在吗？”
没听见应声，她转身下楼。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是我们李享的病床号码，我立刻追下楼去。“医生，我是53床。”
她站住，仰头看着我：“叫你怎么不答应呢，是个女孩儿！”
说完，又继续下楼。我三步跟两步地去追，她却制止道：“别过来，我抱去做清理。等产妇回了病房，再送给你们。”
“我我我，我想看看，可以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一直不哭？她躺在护士的怀里，那么小，就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似的。
医生见我的着急样，就站住了，开了多大恩似的：“来吧，来看看吧。一个小丫头片子，看把你稀罕的。”
她一定是故意这么说的，想看看我的反应。可是她不知道，听到是个小丫头时，我内心涌上了怎样的狂喜。我就是想要个闺女啊，在巴西，我就天天祈祷，给我一个闺女吧，我想要个丫头。我还没有告诉李享呢，偷偷买了好多小姑娘的衣服，我把它们藏起来了。我怕万一生个男孩，李享会笑话我。
现在，那些衣服，我可以拿出来给闺女穿了。可是，这真的是个小丫头吗？为什么，她这么丑呢？
又皱又小，又黑又瘦，她的头上，软塌塌地有那么一些黑糊糊的东西，后来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头发。她闭着眼睛，眼泡肿肿的。
我吃惊极了：“你怎么知道她是个闺女？”
护士不理我了，哗啦一下，拿小被单又把孩子包住了。“神经病，乐糊涂了吧。”
她夸夸夸地，继续下楼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多么愚蠢的傻话。是啊，我是被孩子的样子给吓到了，那么难看，怎么会是个小丫头呢？
可是，等李享到了病房，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是：“你看见她了吧，多漂亮的孩子啊，连医生都说，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宝贝呢。”
我结巴着说：“是啊，我看见了。她真的，很……特别。”
“不是特别，是漂亮。”李享仿佛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难道你不觉得她漂亮？”
“你累了。”我安抚她，“睡一会儿吧。你……你看见她了？”
“是啊，医生抱来给我看了。”
“那你说她漂亮，就一定很漂亮。”
我终于放心了，既然李享已经看了她，并且说她很漂亮，那么她一定是漂亮的。只是我是个男人，我不太懂这个事情，我还以为小女孩儿都跟朵朵差不多呢。这么说，朵朵刚出生的时候，说不定还没有我们的女儿漂亮了？
孩子到傍晚时，才正式给我们抱上来。李享睡了一大觉后，觉得乳房有胀痛的感觉了。护士让我接着孩子，她要去看看李享的乳房。她直统统地将孩子塞到了我的怀里，真没想到，我再一次地被吓坏了。
她竟那么小、那么软，蓝白条的被单外面，露着一张小脸。她的脸怎么突然变得红通通的了？好像在努力干什么似的。我两条胳膊发抖，不知道怎么抱着她才是正确的姿势。可是我很不舒服，她也一定很不舒服，她的嘴在嚅动，又好像在准备放声大哭。她怎么活活像一个水泡泡的东西，我真怕稍微一用力，就把她挤破了。
太吓人了，我没法想象，这就是我的女儿，一定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不耐烦的表情，她不高兴了。
我腿也开始抖了。我叫护士：“大夫大夫，我我我……”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额头冒汗，吃惊地问：“怎么了，孩子怎么了？”
“不是，不是。”我要昏倒了，一定是这样。眼前一片漆黑。李享在说：“快快，接住孩子，他站不住了。”
倒在地上的一个刹那，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心酸的念头：“我要昏倒了，可是李享只想着她的孩子，她以后不会再关心我了。”
宝贝
唔，我当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这一点，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我有着妈妈的圆眼睛，爸爸的高鼻子，爸爸的长眉毛，虽然有点粗了，可是很精神，对了，还有妈妈的小嘴巴。我的头发很黑，以后可以留得长长的，当长发美女哟。
我的皮肤，像妈妈的，比较白，但不是很白。妈妈夸我的时候，是真心的，因为她眼泪都出来了。可是爸爸却很奇怪，他喉咙里咕咕噜噜的，好像很失望，难道他没有听说过“女大十八变”吗？
爸爸妈妈比我想象的，都要年轻一些。尤其是爸爸，我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帅。可是他为什么不好好抱我呢，是因为觉得我长得丑吗？
太过分了吧。我不喜欢。
他以为我是个外星人，因为我没有脖子，腿又和肚子挨得那么近。
那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孩子的缘故。
他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是我把什么搞砸了吗，为什么女儿看上去闷闷的？
我希望被人抱起来，贴在胸口处，那样很温暖，又很舒服。
护士教他为我打包的时候，他碰了一下我的胳膊，立刻缩了回去，他以为没有人看见，可是我看见了。我觉得特别可笑，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他却吓坏了。
他不知道我们小婴儿笑和哭是一样的，他以为他扭到我的胳膊了。他立刻跪在我的旁边，拿嘴亲我的小胳膊。妈妈很奇怪地看着他，说：“你在干什么啊？”
他的脸红了。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样子。护士就说：“哎呀，好多刚当爸爸的都是这个样子，一动不敢动，动了就怕出错。没事，孩子结实着呢，她又不是瓷器，一碰就碎，你得学着照顾她，这样才能帮到你老婆。”
妈妈睡了一觉后，变得漂亮多了。说老实话，刚出生时见到她，真让我吓了一跳。那时她一定累坏了，也疼坏了，整个人都变形了。
今天最开心的事，就是我出生了。
可以伸胳膊伸腿，再也不用光吃手指头玩了。
而且我见到了爸爸和妈妈。
还有，我吃上了妈妈的奶。好香啊。
现在，我要睡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