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去非已经移开了抚在她脖子上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正需要他打一个转弯。哭止住了,手又一移开,童琨忽然感到刚才那场倏忽而至的心灵情感的风暴,在刹那间又消逝得干干净净。她扯纸巾的手也变得从容了,是的,不过是一次忽然来临的风暴而已。
“把手拿过来,童童。”她听到乔去非在跟她说。她看到乔去非在她面前张开的手掌,坚定友好地期待着她。不是的,她现在可以肯定了,刚才的一切不仅仅是一个倏忽而过的瞬间而已,那一切,在延续。她忍不住低下头,嘴角浮起深深的笑意。
“你真不理我呀?”乔去非也不看她,还是让他那只坚定的手掌张在她眼前。
“童童,”他终于捉住了她,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然后把她的手拉过来,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他的腿上。
“在我这儿好好地待着。”他说。
童琨犹豫了一下,终于靠了过去。她把头靠到他的肩膀上,有一种天旋地转完全晕眩的感觉。
不知道有多长时间的沉默,车忽然停住了。
乔去非看了看还靠在自己肩头眯缝着眼睛的童琨。
“到了,嗨,傻瓜。”乔去非说。他笑眯眯的,童琨忽然觉得他笑起来居然是那么好看。
童琨抬起头。就在这个时候,乔去非揽过她的肩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回去吧。”他嘴上说回去,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伸出来,又拉住了她的手。
“回去吧。”他似乎是欲言又止的。
“不,”童琨低了头。她又说了一次,像一个不听话不讲理的孩子,“不。”
乔去非把她的脖子转过来。他对着她的脸。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到。他们四目相对着。他看得清她眼里的柔情,她也看得清他的。
“为什么?”他问,问得那么轻,像耳语。
“我要你……”童琨说出这句需要勇气才能说出的话,因为需要勇气,所以关键的时刻她停住了。这一停,语意更吓人,把她也狠狠地吓了一下。她赶忙把话全部说出来:“我要你亲我。”
这么一急,无比温存的请求都变了味。乔去非就豁然笑了出来,哈哈。
他边笑边指着窗外,“你要我在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他顿了一下,“来亲你?!”
这样,现在又是一场搞笑剧了,童琨也给逗笑了。乔去非就在这时拍了拍她的肩头,“上去吧,给你妈看见就麻烦了。”
他还是拢过童琨亲了她一下。
“明天我会给你打电话,童童。”他附在她耳边说。
11
童培芬住在六楼。
童琨一口气爬了上去。她几乎是跳着上楼的——她太开心了。有多久多久了,她没有这么开心过?没有这样舒畅过?她甚至哼起歌来,是日语的《北国之春》,就是那样,冰化了,树绿了,严寒已久的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临了……
童琨兴致冲冲地进了家门。敏感的童培芬立即觉察到女儿的异常。
“这次回来心情很好呀。”她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本书。
童琨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妈,今天出去吃饭吧,我请客。她默认了她有开心事。
“有好事就应该讲出来,让你老妈也一同分享分享。”童培芬当然也愿意看到女儿快快乐乐的。她已经觉察这对童琨并非一般的小事。童琨比较内向,不是特别高兴不会喜形于色的。
“真的没什么,妈。”童琨的妈字叫得都有点娇嗔的味道了。她们母女之间几乎从来没有流露过这样的亲昵。童培芬的头就嗡地一声,好像电流划过一样,那种突然和不能习惯的感觉一掠而过,流下一丝温热的东西。童培芬在刹那之间伤感起来,自己是老了,该来临的也终于来临了。
接下来就是吃饭,童琨兴致很高,跟童培芬讲这讲那。她一反常态,变得简直有点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童培芬一直在心里打鼓,女儿怎么那么兴奋?她转弯抹角问了一些问题,诸如童琨和许泽群的关系、他们的工作、在南通的小丫头的情况……
一切听上去似乎都不错,似乎应该是一个女人开心的理由,但毫无疑问这一切显然不该促就童琨现下的兴奋状态。童培芬忽地就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回来的?”
她忽然意识到她被燕子一般飞回来的女儿弄昏了头,居然忽略了这个问题。
“坐火车的呀。”童琨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撒谎连脑子都没经过。这是什么给了她特异功能?
“哦。”童培芬放心了,舒了口气。
童琨一顿饭地絮叨下来,情绪渐渐转入正常了。
两个人回到家里,各自回房间睡午觉。
童琨这边当然睡不着。她忽然可以一个人宁静下来,好好回一下神了——回顾一番几个小时前所发生的一切,她还有恍然若梦的感觉。她依然那么欣喜,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袭肌肤相触、一字一句、一声轻微的叹息……这所有的一切,依然令她心醉神迷。
这是骤然而降的,似乎又在冥冥之中,神意已定。
那二十分钟的车程,童琨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来回味。回味的热情终于淡了下去,童培芬也睡好午觉了,童琨觉得也应该“起来”了。她不知道起来该干什么,兴奋、回味这两件事都从高潮走向了尾声,也意味着那个人给她留下的一切开始归于平淡。她需要那个人的出现了,哪怕是一个电话。她这才想起,她没有乔去非的电话。她有他的一张卡片,上面有的是他在香港的电话。她居然没有办法跟他联系了。
她马上想到母亲是知道他家电话的,但是她绝无胆量去问。这太容易露马脚了,再说即便问了,她也没有勇气给他打过去。说好了他明天给自己电话,自己就这么等不得了?!
下面的两小时,童琨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她从客厅到卧室,再从卧室到厨房,后来又跑到阳台上,梦游一般地晃了几圈。好在童培芬在书房,没注意到她这样乱晃荡。
没到五点,童琨就跟童培芬说她要出去买菜。童培芬觉得早了点,想她要出去就出去吧,于是叮嘱童琨买一瓶镇江香醋和生姜回来。她给了童琨三十元钱。她从钱包里抽钱出来时,先是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又把它插回去了,复又抽出三张十元的。
“家里还有一些鸡蛋和青菜,不用买太多东西。”她跟女儿说。能给童琨钱买菜,已是童培芬难得的举动了。以往她会说,你先买,钱我回来跟你算。
童琨当然没要她的钱。她迷迷糊糊两小时了。童培芬掏好了钱,她才意识到老妈在给她买菜钱。她回过神来时,就逃也似的走开了。
两小时后,童琨买了一堆菜回来。醋和生姜没有买。
这些菜让童培芬束手无策。一截生藕,来不及褒汤,只能糖醋炒,但是没有醋;一条白鲫,没有生姜,做汤、红烧都没门;一只花菜,没有星点子的肉怎么弄?……
童培芬看了童琨一眼,毫不掩饰地对她忘三忘四、心不在焉表示了狐疑。
童琨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才知道自己已经昏头昏脑到什么程度。她回到自己房间,躺到床上,佯装看书。她给自己一个冷静下来的时间,去想,自己,到底怎么了?
已经是大半天——内心有那样的疯狂和恍惚,只不过源于那上午的二十分钟?那二十分钟又能说明什么呢?一个男人抚摸了她的脖子、拉了她的手、跟她说了几句有点热乎乎的话……她童琨,就至于到这样的程度?掩饰不住的欢喜、一遍一遍地回味、朦朦胧胧地渴望得六神无主?或许或许这又有什么?对任何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没什么,对那个乔去非就更没什么!我童琨怎么就这样了?!
童琨再想,我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结婚多年,一个孩子的母亲……你童琨,不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了,天哪,你至于如此这般么?!
想到这里,童琨就拿书盖了脸,心底油然而生的羞耻感扫荡了所有的癫狂和无措。她又拿被子把头蒙住,此时,她感到彻头彻尾的羞愧。
童培芬叫她出去吃饭时,童琨已经一切恢复平静。童培芬印象中的那个女儿又出现了,宁静的,柔弱的,还有一点点羞怯的小女儿。她安静地吃饭,很得体地跟母亲说话,说一点家庭说一点工作,还有一些纯属闲聊的话题。
饭吃完了,她洗了碗,再洗澡,穿着干净的睡衣坐到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在睡觉时间快到时,她跟母亲道晚安,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去关了门睡觉。
童琨当然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什么激烈的感觉都没有了,欣喜、无措还有后来的羞愧……都没有了,心里平静得像一泓水一样。但是她就是睡不着。她开着手机,把它放在床头。她希望它忽然响起来,希望那个人打电话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她都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小时,她看一次手机,似乎要看才能知道它响了没有一样。反正一个小时她看一次,不知道看了多少次。她也看到外面城市的灯光很亮。那些连成片的灯光,像断了线凋落的珠子一样,一盏盏地灭了。夜就那样暗了下去,越来越暗越来越黑。后来又渐渐地亮了,天白亮白亮的了,她第一次知道黎明就是那样来临的……
后来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童培芬八点不到就起床了。她的声音把迷迷糊糊的童琨惊醒了。
童琨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童琨起床,又自告奋勇去买早点。这次她买回了醋和生姜。她和头天晚上一样安静地吃完了早餐,之后就跟母亲说她要出去逛逛。
她故意给童培芬造成一个错觉,那就是她要出去逛街,比如买点广州便宜的东西带回去,其实她是要出去走走,散散步散散心。
她来到旁边的公园,在紫薇花丛边的一个石凳坐下。天气很好,太阳虽然出来了,在树丛下还不会太晒太热。那些紫薇花开得正好,粉的、紫的、白的,轻灵灵的。
以前跟许泽群吵闹,她尝过心疼心碎的感觉。好在很快就能过去,不似这般,当然不是疼痛,却像被什么东西咬紧了,你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挣不脱。什么都没有用了,那种深重的羞耻感都不能使她摆脱掉这种东西。她所能做的,就是等那个人的出现。
应该在今天上午打电话过来,不说他要找她,就说他要回香港,晚了会关闸,那么他们就应该下午从广州出发。他总该留点时间给她做准备,所以最晚他也应该在中午时候打电话过来。
这样,童琨的时间就进入倒计时。她宁可设想得晚一点,这样不至于老等不到总叫自己失望。
她就那样坐在树下胡思乱想,以至于她就连电话都忘了。
九点多钟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把童琨惊醒了。
她拿起手机看,是广州市内一个陌生的电话,应该是——应该吧,是他的电话了。
她的心已经跳得很快了。她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也是有意识地让电话多响几下。她才不想让他知道她就在那么巴巴地等着他呢!
她打开了电话。
“嗨。”那边说,没有称呼对方,之后又不说什么,好像等着她的反应。
“嗨。” 她的声音有点低低的怯怯的。她想了千遍的电话一经来临也就剩下这简短的回应。
“在家休息得好吗?”对方问她。
“还好。”她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了,“你呢?”这是礼尚往来。
“我啊,嗯——还好。”他含含糊糊的。
她有点失落。
“哦。”她又一下子手足无措了。他们通过好多次电话。这一次当然跟以前有不一样的背景,但是童琨怀疑,昨天那二十分钟就能表示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个质的变化?
“我们下午两点钟走怎么样?”那边切入正题,一副言归正传的样子。刚才的哼哪哈哪消逝殆尽,给童琨的感觉就是他抹干净了,不仅是刚才的暧昧模糊,还有昨天那一场。
“要不我们就早点走吧?”他似乎在等童琨的反应,童琨正在想怎么应对,他就又说,“我想早点回香港,那边还有点事。”
哦,是这样!童琨松了口气。她庆幸自己没有很快应承了他。应承跟他早点走,是合她想早点见到他的心意的。如果她急吼吼地应了他,自己的心思岂不叫他一目了然?而他,根本没有怀了想早点见她的心思,他不过是有事情,要早点回香港。
“那也好吧。”童琨于是顺水推舟。她的语气已经是很明显地要结束这次谈话了。
“我十二点到你家小区门口来接你。”乔去非就把时间定了下来。
12
十二点,童琨准时下楼。跟头天在深圳一样,乔去非已经等在了那里。
乔去非见了她,先是歪过头,上下打量童琨的脸,直到看得童琨很不自在。
“这样看人家干什么?”童琨的语气有点嗔怪。
“看你在家过的什么好日子呀?”乔去非说完了就把车发动起来了。
“我在想,”乔去非停顿了很久才说,“我昨天还有一件事没完成。”
“我回深圳早点晚点没关系。”童琨以为他在广州还有什么事。童琨一向对乔去非的一言一行挖地三尺地钻研,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回童琨倒犯了糊涂。
乔去非握了童琨的手,凑近她的脸:“你同意了?”
“我同意?”童琨真没明白,“我真没什么关系。”
乔去非把她的手攥得更紧。“童童。”他看着她,眼里又浮起昨日的柔情。
童琨又被彻底击倒。
他揽过她的头,在她面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我还没有好好亲你呢。”他叹息着以耳语般的声音说。
童琨红了脸,垂着头。她这才明白乔去非的意思。她的脸火烫烫的。
“可以么?”乔去非轻声问她,他握着她的手有点湿热起来。
童琨一直低着头。良久,她点了点头。
但乔去非没有亲他——童琨隐约明白了。他说过他不会在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亲她的呀,那么他要去哪里亲她?她心下明白了八九分。
这一天一夜,有那么多的时间,她想着他和她。但是,她没有想到将会有这么一出。
车不再往回深圳的路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