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想家?”谢麒宇问道。他从没思考过妖怪的世界,也不知道它们是否和人类一样有着感觉,会被亲情、友情、爱情所牵绊。可是至少从眼前的这个妖怪来看,它们一样是感性的。
可是不能否认,他更喜欢这样的妖怪。
即使那是另一种他不了解的生物,但是一样有感情,他就不会觉得那么恐惧。
“当然!我简直恨不得现在就能回去!”少女一下子又激动了起来,从花坛边上一跃而起,绕圈子似的走来走去,“我跟家里吵架了,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刚好接到了一个来自荒诞界的召唤,一个招呼都没打就来到了这里。一晃七八年过去了,虽然这对妖怪来说算不得太长的时间,但是……但是……”
少女忽然蹲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低低地啜泣了起来:“我想回家,好想好想回家……我想我的父亲母亲了,还有刚诞生没多久的弟弟,我离开的时候他才那么小的一团,连个形状都没有,现在大概根本不认识我这个姐姐。”
谢麒宇尴尬地站了起来,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陌生的妖怪。
家啊,那真是一个无法忘怀的地方。每天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他回家,钥匙转动,开门的声音响起,她就会抬头笑盈盈地问他:“回来了?”
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问候,却是他不能割舍的眷恋。
而人类的世界之于她,虽信美而非吾土。
下课铃响了,少女从地上站了起来,响亮地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我叫点翎。”少女面红耳赤地说道,仿佛是为之前的哭泣而感到羞愧。
“谢麒宇。”
少女睁着红彤彤的眼睛羞涩地笑了起来:“你该走了,有空再陪我说说话吧,我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
说完还不等谢麒宇回答,她已经转身走进了配电房的铁门中,消失了。
“别发呆了,再不走就要上课了。”白铃挽着童小琪的手从他身边经过,没好气地招呼道。
谢麒宇叹了口气,明明是善意的提醒,却非要用那样让人误解的口吻说出来,成绩好得可以去实验班,可是人际关系却糟糕得一塌糊涂。明明是挺可爱的一个女孩子,不过情商实在是太低了,真不知道她这个班长是怎么当的。如果不是同桌久了熟知对方秉性,谢麒宇也许也不会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童小琪拉了拉白铃的胳膊:“我们走吧。”
“好,陪我去买冰激凌吧,这天气热死人了。”白铃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对童小琪说。
童小琪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嗯。”
两个女孩子手挽手地向小卖部走去。童小琪忽然回过头来,视线掠过谢麒宇,又飘向配电房,眼神锋锐得像是一把刀。
谢麒宇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下意识地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
配电房……她该不会是看到什么了吧?不可能,点翎是妖怪,一般的人类应该是看不见她的。莫非童小琪和他一样?
找到同类的喜悦感让谢麒宇不禁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可是回想起童小琪的眼神,他莫名觉得那个女孩子根本不会欢迎这样的问题。
算了……以后再说吧。
学校的钟敲响了,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很快就可以放学回家了。
地上有巨大的飞鸟投下的阴影,像白云一样缓缓掠过。谢麒宇回头看了一眼配电房生锈的铁门。
只是那个妖怪点翎……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风平浪静之下暗潮汹涌的日子一转眼就过了一周。
谢麒宇逐渐习惯了在曾经常见的物件上冒出来的不明生物,不只是电器上,甚至人的身上也有。他曾在一个午间小憩的同学的脑袋上发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漂亮蝴蝶,蝴蝶振翅离开的那一刻他就从梦中醒来了,只是全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样的梦。谢麒宇心想,也许是那只蝴蝶悄悄偷走了他的梦境吧。妖怪的世界果真像魔法一样神奇。
配电房里的点翎依旧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坛边上看着天空,谢麒宇路过的时候总会用眼神向她点头问好,点翎总是笑眯眯地伸手招呼一声。
晴天的时候她看起来会格外开心,而阴雨天的时候她则会看起来落寞而伤感。
也许是阴沉沉的天幕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吧。
某个下雨天,谢麒宇透过教室的玻璃看到天空中的阴云里飞出了一只巨大的飞鸟,从天而降,像是魔术一样在半空中化为一个人形,翻滚了一圈完美地降落在了地上。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相貌,但是看起来像是个年轻帅气的男性。
点翎坐在树梢上,微笑着朝那只飞鸟招了招手。
他站在树梢下对点翎说着什么,而点翎却摇摇头拒绝了。
他看起来有些失落,局促不安地看着地面上的水花,末了从身后变出一把嫩黄色的雨伞,递给了点翎。
点翎接过雨伞,撑在了头顶,另一只手朝他挥了挥,那个人也挥了挥手,转身化为飞鸟回到了沉沉的云幕之中。
“你看那边的树。”白铃瞅了瞅窗外的操场轻声道。
“你看得见?”谢麒宇下意识地问道。
白铃古怪地看着他:“这么明显的一把伞怎么会看不见?不知是谁丢的,被风刮到树上去的吧。”
谢麒宇笑了笑:“嗯,很漂亮的伞。”
撑着伞的少女坐在树梢上俏皮地踢着树枝,脑袋左摇右晃,似乎在唱着歌。谢麒宇听过她唱的歌,那是来自真理界的童谣、奇异的旋律,可是听起来却显得很温柔,带着浓浓的怀念的味道。
一个没带伞的学生从体育馆出来,匆匆地从操场上跑过,淋了满身的雨水。点翎看着她向这边跑来,手上握着新得来的雨伞,歪了歪头。
一阵风吹来,没带伞的学生被迎面的雨水迷了眼睛,擦掉眼睛里的雨水,女生惊奇地发现不远处的树上有把撑开的雨伞掉了下来,被风吹着向她滚来。她拾起雨伞撑在头顶,迷惑地看着那棵树。
郁郁葱葱的树木上空无一物。
下课的铃声响起,已经是放学的时间了,她不再迟疑,拿起伞向教学楼跑去。
点翎看着不远处的开满了盛夏荷花的小池,拧了拧衣服上的雨水,继续哼着家乡的歌谣:
“我遗弃了美丽的真理乡,带着回忆去了远方。那沉在水底的莲花的墓葬,透出繁华尽处的馨香。我站在水中央,听一夜烟雨的忧伤。对你的思念,是似水如烟的苍凉。我离开回忆的囚笼,带着惆怅涉江。彼时心绪,半壁是烟雨,半壁是残阳。我将怀抱莲花的芬芳,将回忆留在靡丽的梦乡。岁月静好之下的怀念,抵不过南柯一梦的凄凉。”
“你想家了。”谢麒宇撑着格子雨伞站在树下,将视线投向开满了荷花的湖面。
“啊,是啊。这样的天气,总是让我想起真理乡。”点翎看着阴沉沉的天幕柔声说道。雨水打湿了她的全身,连脸上也不断滑下水珠,让人分不清她脸上的湿意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刚才那只飞鸟是你的朋友吗?”
点翎笑了起来,落寞的脸上露出了愉悦的表情:“嗯,朋友。我唯一的朋友。他也是真理界的妖怪,叫飞鸟。”
“我看到他从云中出现,是关于云的妖怪吗?”
“可以这么说吧。吸收着太阳的力量,从大海、湖泊和森林中引来水汽,然后乘着风,带着雨水前往各个地方。真是浪漫又自由的妖怪啊。也因为这样他去过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我闻所未闻的事物,是个很有见识的人。说起来我们认识也是在这样的下雨天,我坐在这棵树上唱歌,结果他就出现了,递了一把伞给我,后来我们就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这大概是我在荒诞界唯一值得回忆和留恋的人了。”
已经放学了,陆陆续续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这里,谢麒宇把伞递了过去:“给你。”
点翎歪了歪头,却拒绝了。
“被人看到会觉得很奇怪的,为什么这棵树上总是挂着雨伞呢?反正我也不会生病……”
谢麒宇不说话,执拗地把伞挂在了树上,自己转身走了。
点翎坐在树梢上,看着手上的雨伞不由又笑了。
“人类总是这么奇怪呢……”她自言自语道。
可是却总能轻易让人觉得感动。
留恋,又多了一个。
下雨天淋着雨回家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谢麒宇认命地冒雨骑车,幸好家离学校不算远,十分钟不到就可以到家了。
想着喷香可口的饭菜,谢麒宇又觉得身上充满了动力。
骑车经过偏僻的小巷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从转角飞了出来,一下子撞在了谢麒宇的自行车上,谢麒宇立刻刹车,身体却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倒在了地上。手臂擦在了水泥地上,生疼。
谢麒宇皱着眉头坐了起来,看着倒在地上的人还惊了一下。
“飞鸟?”谢麒宇迟疑地出声问道。
原本半睁着眼睛的少年一下子睁开了眼,用锐利的眼神盯着谢麒宇:“你是谁?”
“啪嗒啪嗒”的踩水声传来,昏暗的街巷里有个人影逐渐步出,逼人的气势迎面而来,让谢麒宇的心跳不由快了一拍。
这个人他见过!
那天在自动贩售机前,大夏天穿着长袖的少年。
小巷深处的黑暗像是迷雾一样蔓延着,让谢麒宇看不清他的眉眼,他的手里把玩着一只精致漂亮的打火机,鞋子踩在湿漉漉的地上,整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森冷而危险的气息。谢麒宇看向飞鸟,他捂着受伤的腹部一言不发,血从伤处汩汩而出,晕染在水洼中。
昏暗和沉寂之中,好似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酝酿着,攀爬在这种诡异氛围中的危险一直对他虎视眈眈。明明是夏天,却让人觉得这么冷。落在身上的雨水都像是结冰了一样,从皮肤渗入的阴冷感一直缠绕到了人的骨头里。
轻微的“刺啦”声响起,小巷里的街灯亮了,照亮了这片黑暗的环境。
“你变弱了,飞鸟。”少年“啪”地按下打火机,一束足有两米长的蓝色火舌瞬间吐出,无视这大雨,像是鞭子一样挥向飞鸟。
飞鸟敏捷地闪身避过,险些被火焰擦伤脸。
雨水沿着陌生少年的脸往下滑,他的眼神看起来比这雨水还寒冷。
“应该是你变强了才对。”名叫飞鸟的年轻人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一手捂着伤口,眼睛却直直盯着少年。
“你自作主张来到荒诞界,你父亲很担心你。”
“所以他拜托你来找我吗?”
少年顿了顿,转过头冷笑了一声:“只是顺便而已,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麒宇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他该掺和的事情,无论是那个陌生少年的武器,还是他们谈论的话题都透着一种诡异的气息,他默默扶起自行车,准备离开了。
“人类,你站住。”
谢麒宇无辜地回过头去看他。
少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啧”了一声:“真是讨人厌的脸,滚吧。”
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长得如此讨人厌的谢麒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无趣地骑车离开了。真是场无妄之灾。
等到谢麒宇离开之后,少年又对飞鸟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三天内自己回真理界去,或者我亲手把你扔回去。”
“简单粗暴,真是你的风格啊。”飞鸟苦笑了一声,靠在墙上看着天空。他早就可以离开了,只是……舍不得。
他想带一个人一起回去。
那是一个,比他更思念故土的人。
“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来荒诞界,到底是为什么?”飞鸟直视少年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少年转身摆摆手走开了:“女王陛下发的敕令,我没义务告诉你,反正不是你该掺和的事情,别给我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一直目送少年消失在了小巷里,飞鸟看着暗下来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是时候该回家了啊。
一起回家吧,点翎。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意为此地虽美,却并非故乡,竟然无法令人长久地居留于此。表达了诗人在春日登高远望,抒发寄居异地的思乡愁绪……”
语文课上老师侃侃而谈,谢麒宇用铅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出飞鸟的模样,从原形来看他倒是人如其名,只是竟然能化作人形。
还有那个不知名的神秘少年……
谢麒宇草草勾勒了一下他的五官,两次见到他都是在傍晚,加上时间匆忙,但是他竟然很清晰地记住了他的脸。
白铃好奇地看着他的速写本问道:“这是谁?同校的同学吗?真帅啊,咦,仔细看和你还有点儿像,你不会这么自恋吧?”
“不认识的。”谢麒宇半真半假地说道。
白铃显然不信:“这是你画各种奇怪妖怪的本子吧,怎会把他也画进去了?”
谢麒宇挑了挑眉:“他也是妖怪。”
“骗人!”
谢麒宇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轻声,他们的聊天已经引起老师注意了。
视线投向窗外,今天点翎也没出现。自从前天晚上意外看见她和飞鸟吵架之后,谢麒宇就没见到过点翎了。
“让我带你回家吧,点翎。”
飞鸟的邀请如此真挚,带着一点儿害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
谢麒宇确信点翎会同意,因为她是如此希望回到故乡。
可是她却拒绝了,两个人因此争执了起来,互不退让。最后失望的飞鸟振翅而去,留下点翎坐在花坛边发呆。
谢麒宇立刻过去,虽然他无意刺探她的隐私,但是出于对朋友的担心,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探问了几句。一向乐于和他聊天的点翎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失落地垂下眼帘。
“妖怪是信守承诺的生物,违背契约是不可饶恕的罪。我不能让他背负。”
点翎看向头顶的晴空,一大片云彩乘着风从头顶掠过,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
“这样就好了,真的。阴雨天的时候布满了厚厚的云,虽然总是让我想家,可是只要一想到也许飞鸟就在那里看着我,我就不会觉得孤单。对家的思念,越沉淀就越醇厚,对我而言,这是年少轻狂的惩罚,却也未尝不是好事呢。这么漫长的一生,怎么可能不犯错误呢?但是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改正,去拥有一个不让自己遗憾的人生。”
“等待,也是一种很美丽的姿态啊。”
谢麒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闭着眼睛像是在祈祷的点翎,他只能默默地为她祝福。
终有一天能够回到日思夜想的地方,那里还有人在等待她。
如果是为了这样美好的结局,等待的漫长也许并不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