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从未跟英国间谍商谈过吗？”
“从没有。”
“如果皮什格鲁的阴谋得逞，您会不会从莱茵河入侵阿尔萨斯？”
“不会。”
“您是不是受过英国的资助？”
“是的。”
“您是否想过找英国帮忙？”
“是的，为了解放我的祖国。”
“那您是否曾为英国效力，以获得进攻法国的武器？”
“孔代家族的人只能依靠武器回到家乡！”
公爵被判处死刑。第二天拂晓，在一名干练的军官指挥下，他被根据紧急状态法执行枪决了。
这个判决在有一点上不合法律程序：法军无权越过边境将公爵带回法国。但他一旦踏上法国国土，法国就有权处死他，因为他对试图用武力推翻法国现有政权的行为供认不讳。除了突袭巴登是无法可依的以外，其余程序完全合法。
可是，正如塔列朗日后就此事第一次发表看法时所说，这不只是一个犯罪，更是铸成了大错。在革命期间，有成千上万比公爵更无辜的人都被处死了。就算他没有参与这项阴谋，但他对波拿巴这个篡权者被刺也必定会感到高兴，而且如他自己所言，他可能会挥剑进军巴黎，向任何仍活着的弑君者复仇。对于这位年轻公爵的死刑判决，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波旁王室成员，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君主统治下的欧洲的象征，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此次事件对欧洲十几名君主而言，无疑是一种挑衅，也是对千百万相信君权的欧洲人的挑战。它成了人们反对这位独裁者的导火线。实际上，在此前担任司令官和作为政治家的七年里，这位独裁者从未有过任何暴行。
枪决执行后的第二天，几个沉默而沮丧的客人围坐在餐桌边。约瑟芬极力隐藏她的恐惧，波拿巴思绪万千却又缄默不语。突然他开口说道：“至少他们现在看到，我们有怎样的能力。从现在起，我希望他们能让我们有片刻的安宁。”饭后他在房中踱来踱去，向客人们阐述他的理由、他的立场。所有的人都默默无语地倾听着。他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一边以少见的激动谈起天才、政治家，特别是他极为敬仰的腓特烈大帝：
“一个政治家可以富于情感吗？他不该是个孤寂的人吗？尽管总是与人周旋，他的内心仍是寂寞的。政治是他的望远镜，既不该缩小也不该放大任何事物。在他专心观察事物的时候，他的手中必须控制着绳索。他的马车也经常由品种不一的马匹来拉动。你们说，他会有精力顾及某些正常情况下对社会很重要的感情吗？……他不得不经常做一些似乎与整体无关的事……不要囿于你们的时代，不要动不动就指责，拓宽一下你们的想象，你们就会发现，那些被视为行为激烈和残暴的大人物只不过是政治家！只有他们才了解自己，对自己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如果他们真的很老练，他们就会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激情，因为他们能精确地算出这些激情所带来的影响。”
突然，他中断了这番泄露灵魂深处秘密的自白，并让人朗读有关这次阴谋的文件给他听。
“这就是我们握有的确凿证据。”他喊道，“这些家伙想在法国制造混乱，企图通过杀死我来毁灭革命！我一定要扞卫革命，找他们报仇！公爵跟其他反叛者并无二致，因此受到与其他反叛者相同的处罚……所有这些疯子都妄图谋杀我，但就算阴谋得逞，他们也无利可图，只会看到狂热的雅各宾党人将我取代……这些波旁党徒！我敢打赌，他们一旦复辟成功，第一件事必定是恢复朝仪。要是他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那才算有种！仅凭一封有路易签字的从伦敦发出的信，他们又如何能夺回自己的王国！何况这样一封信会使那些行事不够小心的人暴露行迹……我是杀了人，但我是迫不得已。也许我还要继续杀人，但这并不是出于愤怒，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流血显得很有必要。我是个政治家，我代表着法国革命，我会懂得如何保卫革命的成果！”突然，他遣退了所有在座的人。
这就是他的心情，他的动机，他的希望和感情的潜流。但他却丝毫没有透露他令人吃惊的重大决策。
7
仓促的提议 称帝的动机 失去理智 天才与平民
自白 评论法国人 虚名 第四个名字
在处决当甘公爵一个星期后，参议院的一个委员会前来拜见第一执政，提出了一个罕见的双重申请：建立一个最高法院，同时建立世袭君主体制。这个仓促的提议是以民众意愿的形式提出的。还有什么可以比这更合乎逻辑、更为简单的吗？为了杜绝任何恐吓行为，保障国家首领不受谋反者的暗算，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有一个最高法院和一名继承人。
如同他一生中所有的决定一样，是情势迫使他现在过早地做出建立帝制的决定。在他事业的关键时刻，他的人生轨迹还是如往常一样，缺乏一个按部就班地去实施的计划。当他进军意大利时，从没奢望过会当上米兰或法国的国王。当他自然而然地逐步拓宽他的人生轨迹时，他登得越高，他的视野里就出现越多的景色。正如他的座右铭所说：“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的人，往往走不远。”抓住一瞬即逝的机会，是他行动的特点，却也使他的英雄形象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他在准备任何行动时都计算精准，考虑到每个细节，在面临大局仍然应付自如而毫无负担，这更显示出他的天才。
登基称帝是个错误吗？是什么驱使他这么做？
首先是他本性里富于幻想的那部分特质，第二次蒙蔽了他精于计算的天性。远征埃及是第一次，入侵俄国则会是第三次。他的理想驱使他走出了这一步。从他出生起，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古代英雄的形象就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具有发号施令的天性，这个天性决定了他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他的诗人气质则驱使他把人生的各个事件编织成传说。每次战役结束后的当晚，他就觉得这场战役已被载入史册。这个被想象力所驱动的马达，这双永远向前看的眼睛，使他总是致力于创造新的荣誉：他需要一个徽记，别人无法拥有的徽记，而这个徽记的光辉曾照耀欧洲上千年甚至2000年。
这位精于计算的人需要它，这位伟大的谋略家、了解人心和藐视人类的人也需要它。作为政治家他同样需要它，因为可以不必通过无休止的战争来保护国土。最后，作为具有强烈家族观念的人，他更为迫切地需要它。如果他得到的只是冒险家的奖赏，这些奖赏随着他的死去而消失，那么他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国王的称呼已经过时，毫无新意，只会让我成为继承某个死人荣耀的人而已。我无意继承或依附任何人。皇帝这个头衔要比国王伟大得多，而且还有些许无法解释之处，让人有所遐想。”这短短数语，可以窥出他心中狂野、热情、精明而又冷酷的动机。
他是否看到了危险？抑或他对危险视而不见？什么是他的灵丹妙药？“什么是御座？不过是罩着天鹅绒的一块木头而已！”成为皇帝后他不止一次这么说。但他深知他能影响人们，正如他过去能用荣誉军团来笼络他们一样。当然，皇位有着更大的诱惑力，所以他比建立荣誉军团时更加认真地对待。这就是他的政治手段，也即所谓的驭人之术。在现实世界里，没有人能获得神明相助。作为个人、诗人或哲人，可以祈求上苍，无需承担皇冠的重负；但作为政治家，他需要权力的象征，因为迟钝的民众只承认权力。
可是，能够预见一切的他，难道看不见隐藏在金光闪闪的皇冠里的危机？难道他没有意识到，千百年来民众是相信君权神授的吗？如果他意识到了，他如何使这个幻想与他政治上的玩世不恭协调一致，而不至于失去平衡呢？如果皇位是有天赋之人所能获得的礼物，那么无才之人如何能继承大统呢？
然而，他却努力依照罗马皇帝制度来确保权力的继承。他非常清楚，才能是天生的，无法世代相传。他曾亲眼目睹世袭皇位在暴力血腥中化为乌有，他内心深处对这种政变是赞同的。他从未鄙夷过波旁王室成员的血统，只是瞧不起他们的胆怯，因为他们像老鼠一样龟缩在窝里。他，拿破仑·波拿巴，感觉自己是千年不遇的奇才，只把荣誉和财富奖赏给那些立下战功、勇气非凡或是有才能的人。这个拥有反叛精神的化身站在通过八年努力所达到的位置上，相信他的血统可以传承万代，因为那是他的血统！
他了解普鲁塔克，熟悉恺撒的事迹，也熟知法国、英国、普鲁士伟大的国王们的丰功伟绩，不过也学会了鄙弃他们的没落。现在，他要重新让这独一无二的至尊王位得以世袭！在这一点上，而且也只有在这一点上，他，一位新的帝王，希望能将古今融为一体，正如他以后在那段具有悲剧性色彩的话中所说的那样：“我孑然一身，凭借一己之力来实现世界的和谐与安宁。这就是为什么我处处忍让和放弃使用武力的原因所在。”
他的这些豪言壮语足以与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人物相媲美，但他不仅是个英雄，而且还拥有朴实的、平民的情感。当他的亲信罗德雷敦促他再婚以诞下继承人时，他激动地喊道：“迄今为止，我一直都很公正地管理国家。如果为了个人的利益，或许我会离婚。但是，如果只是因为我的地位比原来高了，而将一个好妻子一脚踢开，我怎么做得到！在过去这些岁月里，她有可能随我一起流放或进大牢。现在要我跟她离婚？不，我下不了这个狠心。我毕竟是人，而不是野兽所生。”当然，如果约瑟芬离世了，他就自由了。但是，他现在所期望的解决继承问题的最佳方案是怎样的呢？“我的兄弟们跟我一样出身贫寒，但他们未能通过自身的力量跻身上流社会。要统治法国，必须出身名门望族，从小就居住在皇宫深苑，要不然就要有能力使自己卓尔不凡。”
在这些想法里已经隐藏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这个错误将导致最终的失败。
最初，一切都进行得很平和，就如前两次一样：为了能凌驾于各政党之上，他再次要求进行全民公决。同样是这些法国人，12年前推翻了他们的国王，还取消了帝制，如今却要重建帝制。这一次，公众表现出来的热情超过了两年前投票确定执政终身制的时候。几天后一切尘埃落定：参议院里仅有他的三个死敌投了反对票，护民院里只有他的崇拜者卡尔诺有远见地坚持自由思想。之后，执政让人在5月的某一天将全民公决结果和新宪法送往圣克卢宫，并在当天公布。一切进行得简短而有条理，仿佛只不过修订了一条宪法条文而已。
他从来不认为他的权力得自神明或是民众。在初掌大权的某一天，吃罢晚餐，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下颊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他的夫人与雷米扎夫人谈话（后者在回忆录中描述了当时的情景）。然后他站起身，先转向雷米扎夫人，一副悠闲和快活的表情。突然，他以一种经常令身边人和后人感到吃惊的自由姿态卸下伪装，仿佛面对着历史阐述他的意图和想法：
“你们是不是对我处决当甘公爵很不快？你们是不是总是喜欢回忆？我的记忆是从我成为大人物那一刻开始的。当甘公爵对我算得上什么呢？一个相较于他人略微重要些的流亡者而已，这足以成为打击他的理由……两年前，我以最自然不过的方式接掌大权……可这位公爵迫使我提前结束危机。我原本打算再当两年执政，尽管这种形式与事实相矛盾。我们，法兰西和我，原本可以再同行一段时间，因为它信任我，并且它需要的便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但在这次令欧洲大陆震动的叛乱之后，必须要使它认识到错误的存在……
“我想与之和解的党派，即保王党和雅各宾党，只要他们认为某人胆怯，就不会气馁。我认为他们之间不会缔结任何条约，但我可以与他们达成对我有利的协议……现在他们被迫保持沉默。与我为敌的只剩下共和党人。这些固执的家伙以为，欧洲会听任他们在原来君主国的地盘上建立一个共和国……因此我选择专制君主制，因为这样人们会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
“不久你们便会看到，宫廷生活对流亡国外的保王党人有着多大的吸引力：用传统的语言习惯可以赢得贵族们的心……你们法国人喜好君主制，这是唯一一个适合你们的形式。我敢打赌，雷米扎先生，如果你现在称我为陛下，而我称你为阁下，你肯定感觉要舒服百倍……你们的虚荣心受不得冷落，共和国的严厉会使你们无聊至极……自由不过是个借口，平等才是你们所关注的。如果公孙王侯是从士兵晋升上来的，人民会比较满意……现在，军队和民众都站在我这一边。如果有人在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下仍不能统治国家，那他真是个笨蛋。”
突然，他停了下来，脸上重现严峻的表情，以独裁者的冷漠口气给雷米扎先生下了一道无足轻重的命令。
在这些自我坦白的时刻，我们默默地站在这位34岁的新任皇帝面前倾听，看他穿着那件绿色旧军装坐在椅子上，用乜斜的目光扫视着沙龙，或者边来回踱步边诉说内心隐秘的想法，突然又戛然中断这种倾诉。在这亲切、自然的氛围里，感受着他对命运的顺应和对现实的抗争，我们听到的比他貌似处于忘情状态下吐露的还要多。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们感觉到他对世袭贵族怀有某种蔑视，却又隐隐地希望讨好他们；我们了解到他那些可以随机应变的计划，感觉到他对愚蠢的人类的善意挖苦，以及他作为外国人的极为拘谨的性格特点——正是这种拘谨的性格特点，才使他能够以彬彬有礼而又不失严厉的手段驾驭法兰西这个美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