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休息时间,我和一帮呆呆傻傻的病友围着桌子玩学龄前儿童的玩具。一旁的林静坐在椅子上,她小声地跟我说:“吕诺,我们两个逃走吧!”
林静就是那个患有精神分裂和暂时性失忆症的圣徒杀人狂,每天这个时间她都会跟我说同样的话:“吕诺,我研究过了,这里的看守有漏洞。中午吃饭后,他们都要去后面的一个库房打牌。到时候,我们从二楼阳台的管道层下去,接着就能跑到车道上。只要拦住车,我们就能回到市区逃出去了!”
我面无表情地把三角形木块往圆形洞口塞,对于林静的话我依旧当没听见。虽然这里的生活枯燥而又痛苦,但外面的日子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在被送到精神病院的当天,黄家赫就特别嘱咐过,千万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不然的话我还是有可能被丢回监狱去的。
曾经有过一个正常人被关进来过,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疯,他不断地给医生护士讲解各种历史知识和数学方程式。最后的结果,他被打了镇定剂睡了好几天。直到家里人来找,医院这才意识到是个乌龙。
正常人和精神病人到底该怎么界定,这还真是不好说……我虽然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但心里十分清楚,我的精神早就已经被扯得四分五裂了。
开始的时候,我对林静相同的话语和劝说厌烦至极,乃至后来的歇斯底里。可日子还得周而复始地行进,我被磨得完全没有了脾气。就算是我跟林静大吵大闹一顿,最后被关禁闭的也只会是我。得不偿失。
医生王强和护士孙鹏飞推着一摞体检检查表过来,我们的休息时间再一次被占用。
但这种事情就跟老师霸占自习一样,没有道理还无法抗拒。我们被一字排开站好,林静竖起指头对我表示噤声。她的动作不明显,但还是被医生王强看到了。他今天的心情很好,打趣着说:“林静,在和吕诺说什么?”
“没什么。”林静赶紧否认,紧张地掩饰,“没什么,王医生。”
王强把脖子上挂着的听诊器卷好放在口袋里,笑眯眯的样子让人十分厌恶:“让我猜猜……你们两个不会是想研究着逃跑吧?”
林静的脸色煞白,周围一片哄笑。
王强拿出病历本,一本本地宣读。他趾高气扬的样子,活像是颁布诺贝尔医学奖似的。
“吕诺。”
念到我的名字时,王强明显一愣。他转身跟孙鹏飞低语了几句,很不高兴地回头对我说:“你得了艾滋。”
在外面,大部分人都是“谈艾色变”。但在这里,艾滋并不算是罕见的病症。我也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或许被染上病是早就料到的。可我唯一不甘心甚至怨恨的是,卢生把我丢在这里不管我的死活,而他却拿着害死我父母得来的钱花天酒地。
我的爸妈已经死了,我也快要死了。我们都会死,但是,卢生却活着。
卢生,他还活着。
想想,就让人觉得怨恨。
心里的怨恨太强烈,强烈得我直接从梦里醒了过来。我梳理了一下头发,姨妈正一脸担忧地坐在床边看着我。我沉默地拿过表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嘟囔说:“凌晨三点了。”
姨妈大大地松了口气,她激动地捂住嘴说:“谢天谢地!你可算是说话了!”
“我昏过去了吗?”意识还停留在梦的情节里,我疲惫地甩甩头,“我昏过去多久了?”
“几个小时。”姨妈用手擦擦眼角,“你昏过去前一直说不去医院,我也不敢……诺诺,你好点没有?我们现在去医院怎么样?”
我身上的衬衫都被虚汗湿透了,我胡乱地用手擦了擦脖子:“没事儿,我只是睡着了。”
“嗯。”姨妈点头,“家赫也是这么说的。”
“黄家赫和他妈妈呢?”
“他妈妈走了……家赫还在外面的客厅里。”
我叹了口气,继续躺回床上。我知道姨妈没有走,可我也不想和她说话。
那天在小区门口打架的两个发疯的女人没被黄家赫和保安拉开,反倒被我神神叨叨的念叨给拦住。看到我的精神不太对,姨妈也顾不上跟郑亚娟分出胜负了。她和黄家赫架着我回了家,整整照看了我三天。
这三天的时间里,我不吃不喝不说话。似乎是陷入某种情绪之中,我自己也逃脱不开。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坦白自己的病情,让黄家赫立马去医院处理伤口……但如果这样,事情一传开,我就没有办法再报复卢生了。对卢生怨恨的情绪和对黄家赫愧疚的心情,生生把我的精神打压至崩溃。
无处逃避的我吃下黄家赫送来的安眠药,可也只是短短地睡了两个小时。在梦里,过去的场景重现,我心里仇恨的情绪也被雕刻得更加清晰。
我要让卢生痛不欲生,我也要让他跟我一样死去。
“诺诺,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你睡下的时候家赫刚走,他明天一早还会过来的。”
这三天,无论姨妈说什么我都没有太大的反应。没有办法的她咬了咬牙,终于抛出一剂猛料:“卢生那个浑蛋后天举行订婚宴,你要不要去看看?”
嘴唇无力地蠕动几下,我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我再次尝试着开口说话,脱口而出的却是:“能给我倒杯水吗?”
水拿来之后,我哆哆嗦嗦地一口气喝掉,却还是没有什么话想说。我躺在床上看着棚顶,姨妈坐在沙发椅上渐渐睡着了。屋子里只开着床头灯,角落的位置都是黑漆漆的。黄家赫那天给我带来的营养品堆在那儿,包装纸都已经被扭皱了。
黄家赫买的这些……都是老年人吃的吧?
我尽量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看着那堆红红绿绿的袋子,竟然觉得有一丝想笑。
在高中之前,黄家赫跟我一样,都属于那种圆滚滚的身材。小时候我们俩走在街上,像极了海报里白胖白胖的童男童女。
对于黄家赫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小学三年级的夏天。当时我们俩身材胖得离谱,家里同时也在控制体重。每天别说是糖了,连饭都少得可怜。别人家的孩子吃饭,父母总是要想办法劝着多吃点,而到了我和黄家赫家,爸妈总是泪眼婆娑地收起碗筷,说:“孩子,你少吃点吧!”
我的性格跟身材一样,傻乎乎的。形象怎么样,我一点都不上心。但我爸妈是真的下了狠心,说什么也不给我多吃。黄家赫看我的样子可怜,就变着法地寻到吃的来给我。
“诺诺,你吃,大白兔。”黄家赫没有门牙,笑起来直漏风,“我考了全年级第一,班主任奖励我的。”
黄家赫对我好,我已经习惯了。我不会考虑他为了这袋糖用功学习了多久,我也不会去想在节食的他是不是也想吃,甚至我也不会深究黄家赫为什么会这么做。
一切自然而又理所应当,我自己一个人吃完了一袋大白兔。临走前我还不忘嘱咐黄家赫:“有糖的时候再叫我来吃啊。”
因为自己吃了太多的糖,牙活活疼了一周。
那是我吃过最甜的糖,现在想想,记忆里似乎都携带着奶糖的香气。独一无二的甜,滚烫了所有潮湿阴凉的记忆。
我不禁去想,或许我跟卢生一样,我们都是自私的。所以,我们也只配接受惨烈而又荒诞的命运。
姨妈说黄家赫一早会来,他差不多刚到6点就到了。来了之后他没有先进屋,而是先做好早饭才来敲门。见我坐在椅子上愣神,黄家赫强撑出笑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诺诺,我做了早饭,你来吃点吧!”
我不忍直视黄家赫带着伤口的嘴角,强烈的愧疚和自责让我呼吸都变得困难。我敷衍着推开他:“我等下再吃。”
可黄家赫不但没有走,反而坐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这三天我没有说话,黄家赫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他的眼眶发青,憔悴的脸上像是裹了一层风霜。
“黄家赫。”
叫完他之后,我们两个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天,黄家赫字正腔圆地回我:“我在这儿,你想对我说什么。”
那天的纠缠中,黄家赫还是被我灌了些消毒水漱口。他嘴角的伤口本来不大的,被我一折腾反倒是感染了。上面结痂的位置随他的口型不断晃动,我心里又是一紧。
我狠下心,冷声说:“黄家赫,你现在是在可怜我吗?”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黄家赫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瞪得像狮子,“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可怜你?你当我黄家赫是什么人?”
“难道不是吗?”我冷淡地说,“黄家赫,你知道我经历了些什么。对我最好的尊重,不是你一再将我当成弱者或是病人去同情、去可怜。如果你真的对我好,以后就请你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黄家赫气鼓鼓地瞪着我,似乎想看我如何自圆其说……可我想告诉黄家赫的全都是事实:“小恩是惠,大恩成仇。你帮了我那么多,可以说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但我没办法再跟你心平气和地相处下去了,只要你站在我面前,过往那不堪的一幕幕就都会在我眼前重现。”
“不要再继续对我好了,黄家赫。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不要再来看我,也不要再过问我的事情。”我语气冷得自己都感到心寒,不想继续面对黄家赫难看的脸色,我起身往外走,“不然,我会很烦的。”
门板的玻璃上反着光,里面的黄家赫露着一口白牙,笑得灿烂。似乎好多年我都没见他这么笑过了,我忍不住回头去看。
黄家赫笑弯了腰,一米八五的个子折得像是一米五吧。见我停住回头,黄家赫止住笑声,眼神灼灼地盯着我:“吕诺,你还不死心吗?因为卢生要结婚了,你心里不痛快?”
“你可真没长心。”黄家赫的笑意瞬间褪去,脸上一片冷森,“以前你说喜欢卢生,我只是觉得你年轻不懂事儿……到了今天,你还是丝毫没有长进。我认为,你是没有心的。”
今天可能不用上班,黄家赫穿着白色的针织衫。松松垮垮的料子,搭在他的身上有几分洒脱的感觉。他自嘲地摆摆手,无所谓地说:“既然如此,那还真是我自作多情了。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对卢生的一往情深。”
黄家赫从我身边走过,毫不留恋地快步往外走。我听到姨妈问他为什么不吃过早饭再走,而黄家赫什么都没说,只沉默地开门离开。
“诺诺,你们吵架了?”姨妈疑惑地探头进来询问,我的心跟着忽忽悠悠地颤抖。黄家赫离开时的洒脱身影,让我心疼得恨不得尖叫。
屋子里憋闷的空气让我窒息,我胡乱地拿起外套:“我也走了。”
“你睡糊涂了?”姨妈小心翼翼地拦住我,“你这么多天没吃饭,这一大早的你要上哪儿去?”
我爸爸是一个商人,虽然我不是,但从小到大也耳濡目染了不少。亏本的买卖,是怎么都不能做的。我不是一个健康的人,身体或者是精神,没有一个是健康的。姨妈和黄家赫一样,他们是真心爱我、关心我的人……也因为这样,我更不能继续再拖累他们两个。
或许从出来那天起我就应该这么做,我简短地解释:“我要搬回我家去住。”
姨妈扯掉我的外套,着急地说:“你家那房子还能住人吗?什么都没有不说,墙皮都往下掉了吧?你在姨妈这儿住,咱娘儿俩多少也有个照应。你要是自己搬过去,我也不能放心啊!”
“没关系的。”我坚持拿过外套,劝说的话语尽量不太生硬,“我又不是没自己生活过,我也不能总跟你住一起啊。我住在这儿,你都没时间谈恋爱了。”
姨妈红着眼睛:“可你自己……”
“不用担心我。”我简简单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带走,“明天一早我就去买手机,每天我都会给你打电话。再说,又不是不在同一座城市,我们还是可以经常见面的啊!”
“唉,也是……可你为什么突然想走呢?”姨妈眼眶里的泪转悠着往下掉,“我是真的舍不得你走啊,诺诺。我没有孩子,从小我就把你当我的亲生女儿看待。你要是想搬回去住,也可以,可怎么着也要修缮一下房子……你离婚的赡养费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下来吧?要用钱的话,可以先从我这里拿。”
我犹豫着拒绝:“不用的姨妈,我也不买什么,房子就那么住着也挺好。”
其实,我还是有钱的,而且是很有钱。就像我说的,我爸是个商人。他不精明不老谋深算,我家当年的生意也不会做到全市第一那么大。精明的人,或多或少,是会给自己留后路的。
卢生这个人,我爸一直都不太看好。按我妈转述的话,我爸的意思是卢生年纪轻轻城府太深,一根肠子十八道弯。跟他在一起,我早晚会吃亏。要不是卢生看起来教养好平时又总是彬彬有礼,我爸是怎么都不会同意我们俩结婚的。
可作为父亲,他很少会当面和我说这些。除了支持鼓励,他还在暗中做了些工作。
我家的钱财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我爸名下,这是一大部分。房产股票动产不动产,粗粗计算,能有十几个亿。卢生糊弄我帮他骗走的,就是这部分。
还有一部分,是我爸在我结婚后划分到我妈名下的。
我结婚时,我爸并没有给我太多嫁妆。除了几处房产,钱给得极少。卢生刚跟我结婚时,还为这件事情抱怨过我爸,说我爸不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可我们婚后也是住娘家,对于卢生的抱怨,我只觉得是他太小题大做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放在我妈名下的钱财,应该算是我家的应急资金,都存放在卢森堡的银行里。我爸可能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留出钱预备东山再起。卢森堡的钱,我是在精神病诊断生效前一个月才知道,是我爸的律师偷偷来为我办理好过户手续的。
卢森堡银行里大概有价值五千万美金的不记名债券,还有几千万的现金存款。这些钱,我妈生前立过一份遗嘱。如果我爸妈有什么不测,那所有的钱都将由我继承……而我现在生死未知,前途不详,看来我也该立一份遗嘱了。
这些钱我能给的人,只有姨妈周玲了。至于我其他的亲人,他们想必是不会要我的钱的。但我现在不想让姨妈知道太多钱财的问题,免得她怕我误会她是为了钱才对我好的,心里再有什么不舒服。
“我自己打车就好。”我强烈要求姨妈在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