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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是怎么被抛弃的(一)

我小时候,从出生不久到读完高中,大部分时间住姥姥家,回爸妈身边倒像做客。姥姥不是我的亲姥姥,年轻时给我妈当过保姆,我妈喊她姨娘,我喊她姥姥。我长大后,我妈常说,姥姥虽然不是你的亲姥姥,但比亲姥姥待你还好。我出生以前亲姥姥就死了,她和我没有过任何接触,我没法对比她和姥姥谁待我更好,我妈的话我无法验证。但我和姥姥感情很深,这不含糊,她打我骂我我也恋她,她死的时候,我逢人便说我从此孤儿了,虽然我爸我妈现在还活着,虽然我早就知道,我与姥姥没血缘关系。

那时候,我和姥姥住平房区,在张集城北,房屋简陋,居室狭窄,晴天满身土雨天两脚泥;但和住市中心四层红楼的爸妈家相比,平房区好的地方是门外有院,对孩子来说,那是最佳的游戏场所,不像在爸妈家一下楼就是马路,玩起来总要提防汽车。住平房区的人大多勤快,能想办法把宽阔的院子利用起来,种玉米呀,种大葱呀,种向日葵呀,种什么的都有,把平房区装扮得像个花园。但住姥姥家东边的邻居不种什么,只在院里搭个窝棚,用剩饭剩菜养条大狗,人们把那狗唤作狗剩。狗剩狗剩,谁一招呼,那狗就站直身子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若认出熟人,还会友好地跑上前来,和你亲热,你不给它吃的它也亲亲热热。狗剩其实没好血统,不配称宠物,但它整天上蹿下跳,追鸡撵兔子的,能把人们单调的日常生活搞得挺活泛,给它的主人和我们这些东邻西舍都带来些乐趣。可那个时代不像现在,人有人道狗有狗辙的,只要狗别占了人道而又允许人踏狗辙,人就能让狗平平安安,甚至还礼贤下士地为狗设食品专柜开特色医院。狗剩赶上了革命的时代,不光革人命也革狗命,革命革到我姥姥家那片贫寒破败的平房区时,狗剩就也成资产阶级了,无法在城里再呆下去,邻居只好把它送给郊区农民。有天傍晚,又开批斗大会了,我们被招到邻居家那没有玉米大葱向日葵的院子里去坐成一圈,看赵地主钱右派孙特务和李破鞋一一走进圈子中心主动地挂牌子撅屁股。

在周贫农吴工人郑退伍军人和王红卫兵念批判稿前,也就是在听“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泽东同志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阶段”的流行歌曲时,人圈忽然骚动起来,定睛看去,原来是狗剩这条又脏又累的杂毛老狗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了我们中间。狗剩与赵地主钱右派孙特务和李破鞋他们站在一起,羞怯的表情中含一丝得意,为了不影响大伙听广播中的流行歌曲,还把呼呼的喘息声压得很低,只是礼貌地冲我们这些过去的玩伴一一眨眼,那种样子,很像我爸去北京出差,背回了一旅行袋无需凭票购买的首都的猪肉。可我们这些听歌的大人孩子都没狗剩那么遵守规矩,我们噼里啪拉地从板凳马扎木墩砖头上跳起来,把针对阶级敌人的批斗大会,变成了针对狗剩归来的欢迎大会,纷纷感慨在那么远的郊区,又隔那么多天,狗剩这条被弃的老狗居然还能找回家来。但狗剩的归来是个错误,它给它的主人出了难题,它的主人不抛弃它就得抛弃革命。在狗剩的时代,为人抛弃革命都不可想象,更别说为狗了。几天之后,在邻居家窗口,我看到一张光板狗皮在阳光下晾晒,与此同时,那个和我年龄相仿的邻居孩子炫耀地告诉我,煮狗肉特好吃。

现在,我就是狗剩了,把我晾在窗口煮在锅里的,是雯雯。

雯雯的电话打进来时,我挺激动,她一说要过来一趟,我就以为她回心转意了。但我不敢问她是不是真回心转意了,我只说你过来吧过来吧我一天不出屋就在家等你。放下电话,我又激动不起来了,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如果雯雯回心转意了,她应该再迫切些,表示立刻就来我家,毕竟我俩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可她说,我一点半到,声音平静得像在辅导学生:这是一个浊辅音,看我口形!

雯雯挂电话说要来我家,是九点半钟,上午九点半。

所有的人都是能改变的,谁若说“我从来都这样”那纯属骗人,那是他认为“这样”不会带给他决定性的伤害他才那么说的;若他意识到“这样”的伤害将难以承受,就谁都能够改变自己,甚至改变得不留痕迹。我爸给我讲过一个当年的故事。当年我们省革命委员会有个农民出身的副主任,一张嘴说话就粗话连篇,妈逼奶逼鸡巴卵子,让和他共事的人很难接受。就有手下人提了意见,翻译成现在的说法就是,请他文明点。那时虽属革命时代,他根红苗正,又官至副省,可在有些问题上,适当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也还允许。不像现在,即使对出身不好的科长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也只能说你一工作起来就忘记休息,这可不行,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是全科的。还说那副主任。他没狭隘地给提意见的下属穿小鞋,他甚至还宽厚地拍拍下属的肩膀,面带微笑,但他把下属的意见称之为放屁。我这鸡巴人从来都这妈逼样,他说,你放屁也没用。果然没用,他不光仍在下属面前妈逼奶逼鸡巴卵子,在省长级的中央级的同僚那里也张嘴闭嘴妈逼奶逼鸡巴卵子,他说妈逼奶逼鸡巴卵子就像他要不停地抽旱烟不停地吐黏痰。

可有一次,他见毛远新时我爸在座,在一个小时的交谈时间里,我爸不仅没听他冒出过一句妈逼奶逼鸡巴卵子,还听他说了十七个“您”和四个“谢谢”。并且,他只抽了两支毛远新递他的“大中华”,憋得红头胀脸了也努力不咳嗽;有几回不小心咳出痰了,也没吐,而是让黏痰在嘴里骨碌个个,又顺着嗓子眼咽回了肚里。顺便说一句,毛远新是毛泽东的侄子,曾在我们省工作过几年,好像有个特派员之类的名目,相当于无冕之王;再顺便说一句,我爸当年在省革命委员会下设的大批判组工作过,是毛远新表扬过的笔杆子,他和另两个笔杆子发表文章的共用笔名是“廖平”。我想说的是,现在,我似乎就正在把嘴里的黏痰顺着嗓子眼往肚里咽去。

我并不是一个经常会把嘴里的黏痰顺着嗓子眼咽向肚里的人。我知道我,在生活中,我倒更经常是一个要把嘴里的黏痰向毛远新那类大人物吐去的人----当然了,由于毛远新握有我的生杀予夺大权,我在向他吐痰时,不会像堵枪眼那样硬往上扑;我会巧妙地、隐蔽地、乘其不备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痰吐向他,让他挨一痰弹却不知道弹发何方。吐痰也需要讲究技巧。我是学历史的,对自己和一些历史人物做过性格比对,我知道我与历史上哪类人物更具承继关系。在我看来,古今中外所有能够改天换地创造时代的大智大勇之辈大奸大恶之徒,都是我的血脉兄弟,我们这些人最大的特点都是:坚毅、骄傲、自负。是的,坚毅骄傲自负,别人一般这么评价我们,我们自己也这样认为,至于我们之间的微小差异,别人也许看不出来,那就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了。比如他们,我的那些大智大勇大奸大恶的血脉兄弟们,他们在巧妙地、隐蔽地、乘其不备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上司吐痰时,能吐得像在下属面前一样漂漂亮亮,而我呢,在这个漂亮的程度上要打些折扣,这也就成了我们之间历史地位不同的分野:他们是尊贵的王,能完成改天换地创造时代的使命;而我只是低贱的民,空有一腔抱负满身才华却无从施展……啊,不说他们了,只说我吧。我这人一向傲慢自大,自我中心,和人打交道喜欢唱主角,谁说我哪不妥了我总一言以蔽之:我从来都这样。可这天上午,我却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个把嘴里的黏痰顺着嗓子眼往肚里咽的人,心甘情愿地依顺了我想象中的雯雯的意志。

整个上午,我一刻不停地忙忙叨叨,洗了头,擦了地,还打开窗户吹过堂风,像个赶任务量的钟点女工。

我是为雯雯才这么干的。以前雯雯和我好时,总让我勤洗头,把屋子收拾利索些,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前我很少去干我不想干的事,我只干我认为有意义的事,而洗头收拾屋呼吸新鲜空气这样的事,我没觉得有什么意义,就不干。头发发黏了也不爱洗,地上积灰了也不打扫,还一年四季不开窗户总挡着窗帘。雯雯不喜欢我的生活习惯,但那时她喜欢我这个人,我这个人有我这个人的脾气秉性,她接受我这个人就得接受我的脾气秉性。可后来,她不喜欢我了,不喜欢我的标志就是不再对我提任何建议,也不挂电话了,我挂电话找她来她还搪塞推托:忙,累,没空,心情不好。直到不久前,她才又提了次建议:我们分手吧!她决定抛弃我这个人了。可我不想被她抛弃,我认为,在我接触过的女人中,雯雯最为对我心思,没有她,我会活得很不开心。在这种时候,我得到了她要光临我家的通知,想想吧,我是不应该按她意愿改改我习惯,至少,我不能给她抛弃我提供把柄口实。我也知道,如果我从来都是个爱洗头勤擦地天天开窗吹过堂风的人,她决心要抛弃我了,也能找到充足的理由。事情就是这样,男女之间,当两人好时,就没有个别全是整体:他气质好,她有魅力;可当两人分手的时候,就没有整体全是个别了:他脾气太坏,她心眼太小。我想不好的是,在雯雯那里,除了我不爱洗头不爱擦地不爱开窗吹过堂风外,更为致命的毛病是什么。

不知毛病何在不是个好滋味,就好像上吊绳勒住了脖子但脚下的凳子没被移开,或坐上了死刑电椅却忽然赶上了临时停电。为了让我的滋味能好受点,我用水果刀剌破右手中指,在幅白纸上,运气提腕,把五个鲜血淋漓的大字写了出来:雯雯我爱你。然后用纱布把手包上,弄点浆糊,把白纸贴到门口处一进来就必须面对的大镜子上。

字不错,就是飞白太多了点,说明我血稠。我站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的血字书法,都忘了手指头疼得钻心。

中午我吃速冻饺子,边吃边设计迎接方案,以争取用多种方式感化雯雯。

我善于把事情搞得戏剧性些。以前我等雯雯总在床上,赤条条地让她脸红。我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脸红能衬得她眼睛更亮,光彩四溢妩媚动人。我还知道,她脸红并不是因为羞怯,至少主要不因为羞怯,她面颊的红晕,是觉醒的欲望烧灼的结果,是放纵的期待涂抹的痕迹。雯雯脸上那些烧灼和涂抹的人性烙印,在我们好上很久之后还鲜艳如初,只是到了后期,在脸红的同时,她才偶尔会皱一皱眉头。你这样不行沈阳,你不能整天除了这一件事就什么也不想。她这样说我我不以为然,我不知道我整天除了这一件事就什么也不想有什么不行。我觉得这事对我重要,又不伤谁害谁,就想它,这至少不比别人光想当官光想赚钱光想赢球光想当主角更能碍着他人吧----你把官当了别人就得当兵,你把钱赚去了别人就得受穷,你赢球了别人就得输球,你当主角了别人就得当配角;可我,我想这件事和做这件事,一点也影响不着别人想这件事和做这件事呀。

一点半钟快到的时候,我右手的中指已不怎么疼了,我也从我设计的几种迎接方案中选定了一种。我选定的方案是这样的,为了和贴在镜子上的“雯雯我爱你”相匹配,我把我固定成一个悬挂式的、倒置的造型。这个造型效果不坏,我一固定好自己,立刻就想到了我被抛弃的命运,犹如大头冲下栽向万丈深渊,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只是,由于我选取的姿势比较特殊,我的泪水流出眼眶后,并不是淌过脸颊,挂在腮边,而是漫过了额头,渗入了发根。

我现在的姿势,是一种杂技演员或体操运动员常摆的姿势。这么说吧,我是把双脚杵在石英钟下端,腿贴墙,身体倒立在客厅里电视对面的长沙发上。此时屋里没有别人,若有,是看不到我头和手的,能看到的,只是我的肩胛腰臀腿肚子和脚后跟。我当然不光有肩胛腰臀腿肚子和脚后跟,我也有头也有双手。双手可以没有,谁能没头呢?此时看不见它们,是因为我的头和手都被埋了起来,深深地埋进了沙发垫子。是的,这能证明我臂力不足,足的话,倒立时,只把手插在沙发垫子里也撑得住,头是应该悬空的;可不足,加之一根手指有道刚刚停止渗血的伤口,我的倒立便不能规范,我的头、手、臂肘,便都得充当撑持的支点。我撑持的沙发是真皮的,棕色,不仅结实,还宽大柔软。靠背已经很柔软了,垫子比靠背还要柔软,所以,身体的重量一集中到头上手上臂肘上,垫子就会陷下去很深。

这时,轻轻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我没动。又传来钥匙在锁芯里旋动的声音,我仍然没动。

在房门未被打开之前,屋里就还是没有别人,若有,一定会认为我脑袋被沙发垫子包得太严,堵住了耳朵,才没听到门外的声音。不是这样。我的头,并没完全陷进沙发,如果完全陷进去了,我会被闷死,当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的,即使那声音是响在门里。可现在,我的头,只是把沙发垫子的中间部分顶了下去,而整片沙发垫子厚厚的周边,只不过像头盔那样支了起来翘了上去,起到一个外壳的作用,围绕着我的头和手臂。沙发垫子周边部分的支起与上翘,看上去,已比较充分地遮住了我的脑袋双手和臂肘,但事实上,它并不能不留缝隙地缠绕和包裹住我身体的那些部分。我的鼻子嘴巴还能呼吸,这保证了我不会被闷死,我的耳朵也能听到声音,这保证了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又听到了皮鞋踩出的脚步声音。那脚步声显得迟疑重浊,因而不悦耳,但它还是从我这间客厅的远端一角,从门口处,从门口的镜子前,向我的身边缓缓响来。

咯,嚓,橐,哒──可我看不到那两条向我移来的腿。

我倒立的方向是沙发靠背,和靠背靠着的洁白的墙壁。若不是这样,我倒立的方向若朝向茶几、朝向电视那边的话,透过茶几上几摞书的缝隙,贴着电视机流线状的边缘,我将看到,从门口向我移来的那两条腿,那两条紧绷在黑色牛仔裤里的腿有多么挺拔匀称和性感。我的理由,与我能听到开门声一样。因为沙发垫子支起上翘的厚厚周边,只能遮掩住我的一部分视线,并不能全部挡住我眼睛。但我的脸不是朝向茶几那边电视那边,不是朝向客厅一角的门口处的,而是冲着沙发靠背,也就是说,我是脚尖和膝盖抵墙,并不是脚跟和腿肚子倚墙。不过,无法看到那两条迷人的长腿向我移来,无法看到它们多么挺拔匀称和性感,我并不遗憾,甚至还庆幸,庆幸我可以晚一点,哪怕只晚一秒钟,去面对那两条腿的主人发出的判决。谁都知道,迎接噩耗的最好办法就是拖延噩耗到来的时间。后来事态的发展能证明,我等来的确实是噩耗。

“你干嘛呢沈阳?”

脚步声和雯雯的说话声,几乎同时停止和响起在我屁股后边。

“雯雯──”

我咕哝了一句。我的声音很不清晰,除了我和雯雯能知道我说了句什么,若屋子里边还有别人,是听不懂的。现在较之刚才,屋子里边多了个人,刚才只有一个我,现在又来了个雯雯,但仍然可以说,这个房子里没有别人。事实上,我咕哝的是嗯嗯。嗯嗯──雯雯在打量我。这是我猜到的。雯雯没有也拱进沙发和我团在一起,而是和我保持距离地站在沙发旁,这我就猜到她在打量我了,并且她在以怎样的表情打量着我,我差不多也能猜得出来:她一定是冷漠的、厌倦的、嫌弃的,至少,她真实的表情是冷漠厌倦和嫌弃的,她罩在表面的忧郁伤感和歉疚,只不过是装出来的。但我还不死心,还期待着她能拱上沙发和我团在一起,若那样,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就和好如初了。可她没有,她只打量我,所用的表情还是──想到她的忧郁伤感歉疚都是装出来的,而真实的表情是冷漠厌倦和嫌弃,我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漫过了额头,渗入了发根。这回我是真伤心了,因为这回我知道,不论我以怎样的方式迎接雯雯,也于事无补了。

雯雯站了有一分钟,好像她也在选择面对我的方式。她来前一定都选择好了,可没想到她面对的只是我屁股,还有后背大腿和脚后跟。她要调整她的方式。她把手伸进沙发垫子,在周边支起上翘的沙发垫子里,朝我脸上摸了一下──噢,是抹了一下,抹我的眼睛额头和发根。她看到了我的泪水,她抹去了它们。这一瞬间我有些激动,我以为我的戏剧性表现引发了戏剧性效果。我忙把身体动了一下,努力咕哝出一个什么声音,像一头病猪发出的鼻鼾。这一回,恐怕雯雯也听不懂我咕哝什么了,因为这回我发出的声音没有意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表达什么。我也不需要雯雯能听懂,我只希望她能呼应。但她没有。我以为她能,因为她把手从沙发垫子里慢慢抽出后,退了两步。我以为,依老习惯,她是要返身走回到门口,脱皮鞋换拖鞋脱外衣外裤换──不用换了,只穿里边的衬衣衬裤甚至什么都不穿就行,然后再回到我的身边,搂我抱我抚摸我亲吻我。当然她没重复习惯性动作,她没让事态出现转机;她除了退回两步,挨到茶几旁,就再没做后边她每次都做的连贯动作。她像根柱子,冷冷地立在距我两步远的地方,等我,等我倒立结束,面朝向她,好宣布她的终审判决。我只得结束我的倒立了,我必须以正常的姿势面对现实,尽管现实是一个标准的噩耗。我慢慢移动贴在墙上的脚和腿。先向右,右脚带动右腿分了出去,但不太得劲,就又收了回来;又向左,左脚带动左腿又分了出去,得劲了,右脚右腿也跟了过去。我让腿脚的高度慢慢降低,身体一点点蜷缩成一团,待身子抻长放平以后,又横瘫一会,才以正常的姿势坐了起来。我把身体的重量还给屁股,把屁股的重量分配给沙发。我的喘息声又粗又重,脸色紫红,头发凌乱,眼珠子几乎鼓出了眼眶。

“我是给你送钥匙来的。”

雯雯不再看我,她大大的眼睛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就茫茫然地闪烁不定。她把手中的钥匙放到茶几上的一摞书上,一共两把,都是我家门上的钥匙。我的门,是那种成城牌双锁防盗门。

“雯雯,我不要钥匙,我要你。”

我知道我哭咧咧的声音完全是乞求,它一发出来,即证明我的尊严已丧失贻尽。可我做不到为了我的狗屁尊严就不乞求。我伸手搂住雯雯的大腿,还有屁股。那个高度,正是我手臂伸出后的水平高度,那个高度,也是几摞书堆最上面的书的封面高度,它们是:《中国行会史研究》、《考古文化学》、《女真奴隶制的演变》、《突厥帝国的兴盛与衰亡》、《巴蜀古代城市的起源、结构和网络体系》。

“你原谅我沈阳,那不可能了。”雯雯哈腰抱一下我脑袋,慢慢挪开了我的双手,我抱她屁股和大腿的那一双手。“你的话,我认真想了,你的信,我也认真看了,可我知道,我不能了。”但我能够看得出来,抱我脑袋时她在敷衍,挪我双手时她很厌倦。

“为什么不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那不现实,沈阳,忘了我吧。”

“雯雯,你一定这样,是有了别人吗?”

“我说过沈阳,我谁也没有。”

“我不信,我不信你没别人。没别人你为什么和我分手。”

“小雨大了,我得好好过日子了。”

“可你跟我好妨碍你好好过日子吗?”

“我是说,我们这样没有结果。”

“可我说了咱们可以结婚呀,如果你要的是这个结果。”

“我不能勉强你,你不愿意结婚……”

“那我愿意了也不行吗?”

“沈阳……不说了吧。”

“我要说!”

“再见……”

“你他妈的雯雯你猪脑袋,离开我对你有什么好?”我跳了起来,都想动手了。当然没动,我不能动,我伸出的右手在隐隐作疼,是中指的指肚那里隐隐作疼。“雯雯,”我又用有些委琐的腔调对她说道,“你看见,镜子上的,字了吗?”

“看见了。”雯雯这时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面朝那镜子,朝着那镜子向门口走去。

“雯雯──”我叫了一声,愚蠢透顶地提醒她说,“那是,血书……”

可我只听到了成城牌双锁防盗门被撞死的声音。

我想到了个人名关键词。

这几年,有个挺时尚的词叫“关键词”,我认为,它和我们这个拼命赴死般日新月异着的时代甚是般配:极端的急功近利化和直截了当化。在我熟知的范围以内,比较多地使用关键词的地方是学术论文,在正副标题、作者姓名、内容提要下边,就是简洁清楚的关键词一二三四了,似乎不读文章只溜一眼关键词,文章的意思便能一目了然,而那文章之所以弄得很长,大概只和评职称的字数要求与稿酬的计算方法有关。有一次我写篇论文,涉及学术,为尊重人家要标出关键词的意见,就请打字员把那文章连接起来复印两遍,但正副标题作者姓名和内容提要只印一遍。人家问我什么意思,我说这文章的所有词语都很关键,头一遍就算关键词了。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学术或似乎不学术的文章不需要标关键词,但不标关键词,现今时代的人也有慧眼能准确地挑出关键词来,比如从情书里挑出的关键词是上床,从商业合同里挑出的关键词是骗钱,从工作总结里挑出的关键词是我什么什么都优秀都好都比别人强。

我现在想说的是,在某类人那里,他们近年来乐于使用的一个人名类关键词叫凡高。

凡高是个画家,但某类人津津有味地议论他时,并不是说他的画,而是说他爱上个妓女又无以奉献,就割下只耳朵送给了人家。对这则轶事,我感兴趣的下文是,那妓女是怎么处理那耳朵的。我以前想的是,那妓女即使让那耳朵的血肉模糊吓慌了手脚,也不至于把那耳朵扔到地上。因为送上耳朵表达喜爱,总比送一束玫瑰更有份量,哪怕凡高当时疯了,他也知道送耳朵这事对他来说比较重要,他并没随随便便地觉得把耳朵送给张三李四什么人都行。他单单送了“那一个”妓女,所以,那妓女可以不喜欢凡高,但应该感动一下,绝不可以烫着了一样甩一甩手,就厌烦地打发掉人家珍爱了三十多年的一只耳朵。不过现在看来,我更倾向相信,凡高的耳朵是被扔到了地上。

我从高中时代开始追求女孩,一追就同时追了三个,此后在大学里谈恋爱我既有公开的恋人也有秘密的女友,甚至结婚后,我也在婚外有性伙伴。也就是说,在男女之事上,我对其本质认识的较早,我本能地相信新鲜就能吸引,欲望并不专一,感情可以分散。我常常与女人爱得一团火热死去活来,但我从来不能把那一团火热死去活来发扬光大,我总决心这回就只爱这一个了,并且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又总是在这样下决心的同时,就又对另个女人产生了兴趣,甚至会暗下出更大的决心。我以前以为这是我在道德品质上有些问题,可后来看了报纸上的科学版,我方懂得,这是一种叫“爱情鸡尾酒”的东西在我体内作祟,那东西使我见异思迁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的还看着碟里的。对此我不想责怪自己,我不能为了道德品质和“科学”作对。可雯雯打败了我的“科学”,她从没在道德品质问题上要求过我什么,我也已过了山盟海誓表白心迹的那个年龄,但几乎从我认识她起,对我来说,她就成了永远新鲜所有欲望和全部感情的集合体,我把我肉体上灵魂中相当于凡高耳朵的那些东西,都诚惶诚恐地献给了她。可她为我的“耳朵”感动过吗?在这点上,我比了解凡高喜欢的那个妓女更了解雯雯,她肯定感动过。但现在的事实能够证明,感动和不感动并无区别,当她厌烦地甩一甩手,不光把我的门钥匙扔到茶几上,也把我珍爱了三十多年的“耳朵”扔到地上时,我和凡高也就同病相怜了:我们都被自己喜欢的女人抛弃了。

关键词:不要奢望感动他人。

雯雯不是我的妻子。我和我妻子早分手了。我原来的妻子名叫青青。

要不然分手也不能那么早,是青青怀孕了,再不分手就更难分手了,我们就分手了。在某些方面我责任心挺强,比如婚姻,如果不想持续下去,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把离婚放到有孩子后的。道理很简单,孩子是无辜的,若孩子一生下来就缺爹少娘,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那对孩子太不公平。所以我主张延长恋爱时间,试婚,婚后晚生育。我也知道,现实中大部分人的结婚离婚过于随意,根本不考虑孩子的感情,结果给孩子带来了伤害,因人而异的形式不同的伤害吧。我的离婚不是这样,我的离婚只是两个成人之间的事,说到伤害伤害的也只是当事人之一,比如青青。我哪不好了?青青这样困惑地问我,她不相信我的解释。我确实绞尽脑汁也挑不出来她哪不好了,我的解释只能是我不适合婚姻生活。或许我告诉她她哪不好了她会更好受些,可她哪都挺好我怎么能定她个莫须有之罪呢。为了补偿她没有不好却遭到遗弃的伤害,我把以前我们共住的房子换成了她名,我到外边租房住了将近三年。当时她对我恋恋不舍,常邀我回去同吃同住,暗示我复婚的话,她可以不再计较我某一时间段内暴露的疑点。但后来就不了,不仅不暗示我复婚,还由衷地表扬我没毁掉她一生。她指的是,不离婚我也不打算要孩子了,而按她的理解,她一生没被毁掉的全部证明,就是她也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有个孩子。现在,她不仅有了个在所有时间段里都没有疑点的丈夫,还有了一个聪明的儿子。

有一次在实验幼儿园门口我们巧遇,她望着从幼儿园跑出来的儿子满脸骄傲。

“你儿子一长大太耽误事儿了,精的像个小奸细,咱俩都挺长时间没在一块了。”我暧昧地说。

她推我一下说:“是我烦你了,别怨我儿子呀;不过他的确跟你一样精明。”

当然了,她那跟我一样精明的儿子并不是我的,因为他更跟她的第二任丈夫一样英俊。我不行,我长的模样只能勉强及格。

事实上,如果我再早些形成我后来对婚姻的理解认识,很可能就不结婚了,或找一个在各方面都能跟我达成共识的女人,过一种较为松散的婚姻生活。可结婚之前我没结过婚,除了和一两个为人妻者偷情通奸外,连我爸妈的婚姻生活我都非常陌生。我说过了,我小时候一直到读完高中,回爸妈家像走亲戚串门,而大部分时间在姥姥家住,巧的是,我姥姥从来没有丈夫,至少我从来没见她有过丈夫,自然对由男女搭配构建的家庭生活不甚了了。不了解的事情就尤其神秘,一神秘就更引人入胜。结果,我自给自足后存下的积蓄刚够买一台杂志大小的黑白电视,就摩拳擦掌地打算成家了。

“尽管所有的人都在结婚,可我希望你能有你的理由。”

这是我大学毕业一年以后,预谋结婚时,我爸对我的一次提醒。那时我姥姥已去世了,我自己住在姥姥留下的旧房子里,我妈希望能有个女人照顾我生活。

我妈的意见更对我心思,我忽略了我爸有分寸的提醒。直到我和青青离婚的时候,我爸又和我谈了次话,我才记起他当初的告诫。

“尽管所有的人都在离婚,可我希望你能有你的理由。”

什么理由呢?结婚的时候没人想离婚,很少有人结婚是为了离婚,除非有些遗产名分上的说法和企图。我和青青没别的说法,没别的企图,我们怀揣的只是社会习俗的惯性和个人意志的选择。当时我认为,对我来说,婚姻至少有三点好处:一,我的性欲可以更安全合理地得到满足;二,我的饮食起居能更妥善完备地得到照顾;三,我将“合法”地延续我的生命。是结婚之后,我才发现,其实婚姻带给我的,更是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些比性欲饮食起居和延续生命还要实际的东西。

比如,有天下午,我去朋友家玩牌玩起了兴致,而那时家中尚无住宅电话。我凌晨两点散局回来,还在楼下,就发现我家窗口灯火通明。我以为出了什么问题,忙跑上楼,可进屋后,看到一切平安正常,只是饭桌中央摆着的两菜一汤不冒热气了,在通常我坐的摆有酒瓶酒杯的那一侧桌旁空空荡荡,在通常青青坐的摆有米饭的那一侧桌旁,青青不是在缓慢地咀嚼,而是正脑袋一点一点地与沉沉睡意做着斗争。她臂肘撑在桌上,双手支住两腮,垂一下头又硬挺起来,闭一下眼再使劲睁开,那种样子特别滑稽。我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边,但想不好是不是要叫她一声,也猜不出她的那副样子,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几秒钟后,她发现了我,她愣一下,晃晃脑袋,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我睡着了吗?她说,我也不知道你啥时回来,菜都凉了,她自责地说,你别着急,我马上热热。她像平常那么勤快地走向厨房。这时候,我不仅已吃过晚饭还吃了夜宵,倒是她,已十四个小时粒米未进,似乎饿得腿都软了,在灶台与饭桌间走动时飘飘忽忽。

再比如,有年夏天,我去大连开发区的朋友家小住,天天游泳泡在海里。有天与青青通电话时,她听出了我嗓子和鼻腔都不大利索,就催我赶紧去医院开药,我说你别小题大作。第二天下午,在碧娇湾浴场,我从海里爬出来时,竟一眼看到了青青的身影,她正在沙滩上焦急地张望。她白嫩的胳膊脸全晒红了,像爬满了赤贝,一见到我,几乎都要哭了出来。她把一袋感冒药举到我眼前,说我以为在这么小个浴场里找你挺容易呢,她又说我就请了一天的假,再见不着你就只能白跑了,可又不放心你。她对我的不放心,比小时候我姥姥对我的不放心还要过分。她知道我有病从来不爱吃药,就连夜坐火车来帮我疗治感冒,从早晨六点到这下午的──她手腕上的手表在提醒我,四点了,她已在近千米长的海滨浴场上东张西望了十个小时;而两小时后,她还得坐七个小时火车再赶回张集。

就这样,我知道了我对婚姻的理解曾多么褊狭,我明白了什么是婚姻之中的主要内容,正是这些东西而不是那些东西,已经使我成了个没法抵赖的负债之人,而要还清这笔债,一生的努力恐怕都不够。天哪,我只有一个一生,难道这只有一个的一生又要以欠条债券的形式抵押出去吗?我开始对我以为婚姻会带给我的三点好处进行清算了:一,用招妓的办法解决性欲问题,更快捷更方便也更有主动权;二,人与人的关系是平等的,照顾关怀从来都是互相的,我不肯回报别人对我的付出,那就首先不应该承受别人的付出;三,像我这样一个并不清楚自己的生命价值何在的人,是没权利利用一个新的生命来替我“延续”什么的。

但我和青青办完离婚手续那天,还是偷偷哭了一场。

我妈问我怎么办:你怎么办?我爸问我怎么办:你怎么办?刚离婚那阵,所有知道我离婚的熟人都要问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反问他们,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我把球轻巧地踢给了他们,用最谦逊最虔诚的表情注视着他们嘴唇的蠕动和咬肌的抽搐,好像他们告诉我去奸去抢去出家去自杀我都能照办,那情形简直好玩极了。他们在我的盯视下目光游移,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最后只能用安慰癌症患者的话来安慰我:保重呀。

我认识过几个得癌症的,人们见到他们就是那样,想说什么又不便多说,不说似乎又捱不过去,就在目光游移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之后,或幸灾乐祸或敷衍了事地来那么一句:保重呀。其实叫个人都懂得保重自己,活上一回不大容易,不保重还活个什么劲呢。可怎么保重,保什么重,每个人的理解各不相同。在一般人看来,至少从他们表达出来的内容上看,我离婚了就意味着我妻子不能给我做饭洗衣服了,我想保重就得把饭吃好把衣服穿整齐。他们的意思是,吃穿的事情往往女人负责,有妻子的人才会吃的应时穿的清爽,没女人了,就容易吃了上顿没下顿邋邋遢遢穿着马虎。

其实事情并非如此。

一个男人找个女人,不说吃饭穿衣都是小事一桩吧,起码它们不比其他事情大到哪去。肯定有女人为了穿衣吃饭嫁丈夫的,但肯定不会有男人为了穿着整洁吃出滋味才娶妻子。谁见过一个女人因为不会烧菜做饭洗涤缝纫就嫁不出去的,或者,嫁出去也要被男人离掉?没有,有也是男人用了那样的借口。举个例子吧。我妹妹沈水就不会烧菜做饭,并且不会得十分彻底,从小到大,我妈我爸加上她二哥沈风她丈夫苏江,若不帮她做饭,她就干饿着,她厌恶做饭到了方便面都懒的泡的程度。现在她女儿苏小红刚刚六岁,如果家里只有她们娘俩,如果她们恰好不想去饭店,那么烧开水泡方便面的活,肯定由女儿苏小红负责而不由妈妈沈水负责。可就这么个不会做饭的女人沈水,上中学时追她的男孩子就能站成一排,到后来嫁给苏江,苏江不仅不挑剔她,还处处愿意为她效劳,七年了,他们没任何离婚的迹向。我还有一个女人不会洗涤缝纫的例子,但我不想举了,我知道“举例说明”的捷径也不一定就能走到普遍性那里,还容易被别有用心或头脑简单的人歪曲利用。比如读高中时,我家还困难,而许多同学都戴上手表骑上车了。我的好朋友高长新也要买手表自行车,说这对学习大有帮助。可他爸他妈说,你看人家沈阳也没手表自行车,学习不照样挺好的吗。为这个,高长新把气撒到我的身上,和我断了朋友交情。后来我们关系又好了,我俩同时向班里的两个女生发起了进攻,并都有所斩获,我们四个还拍了张合影。可后来不知怎么高长新的爸妈知道了他和那女生的事,便要求高长新与那女生断绝关系,说早恋影响学习。这一回是高长新又搬出了我,说沈阳也早恋了,学习不照样好吗。为此高长新的爸妈到处说我坏话,再一次使得高长新跟我结束了朋友关系。说这么多废话,我的意思只是,把保重解释成吃或穿,即使解释成营养或体面,也不准确。对不同的个体来说,所需要的是不同的保重方式。

我的方式是在性欲方面别委屈自己。

我不懂科学,生理科学保健科学那套东西,我都看过但没记住。我只知道,好像从我结婚开始,若打破了正常的性生活规律,浑身上下就都不舒服,必然精神焦虑意志消沉情绪低落什么的。我第一次和女人发生性关系是十七岁那年,此后有时一天三次,有时一年三次,也没觉得哪不对头。可自从我二十五岁结婚以后,要是一周没有女人,两周没有女人,至多三周二十一天吧,我就什么都干不下去,心乱如麻几欲发疯。有几回在外地出差,时间长了点,妻子女友都不在身边,当时的色情场所又不发达,我难熬极了,没出去强奸只能感激我从小养成的手淫习惯。我知道这也是惯的,是青青和时代惯的。如果我从来没结过婚,没有一个青青那样的好女人给我滋养,我一辈子都处于那种一天三次或一年三次的一曝十寒状态,没准也能活得很好,好多人都是这么打发自己的;另外,如果我没赶上对人性禁锢有所松动的这么个时代,而是像我爸我妈那辈人那样,在革命的时代里渡过自己的“力比多”过剩期,晚恋晚婚两地生活还不许搞破鞋,那也只能干挺着了,别说二十一天,二十一年沾不着女人我也不见得发疯或跑出去强奸。人哪,都是环境的产物。

但我的毛病已经养成,没女人的最长时段是三周二十一天,我得尊重我的生理欲求。好在当年我姥姥对我的判断日后应验了,算我命好,我的自我保重能做得不坏,至少三周一次的性生活节律没有被打被。在我姥姥去世之前,我刚成为高中生时,她就未卜先知地对我有过这样的评价:沈阳这孩子,一辈子能交桃花运呢,什么好都是女人给的。我不知道女人还给过我什么好,我只知道,那么多女人把她们的人都交给我了,还能有什么好是比这更好的好呢。我由衷地感激多年里给过我好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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