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样子
春节后，女儿们都出去打工了，老蒲串门和老陶唠嗑。
一进门老陶就叹口气，说儿子二浪去广州打工把头发染大绿的回来了，你说染就染了呗，偏要染什么绿颜色，这不是没结婚头上就顶绿嘛！还动不动就“耶”、“耶”的。
老陶说，别提了，我闺女小芳气得我更够呛。老蒲问，昨的了？老陶就对老蒲讲开了。
陶小芳打工回家，老陶迎了上去，闺女，回来啦。
小芳脆脆地应道，哎，爸，我回来了。冲上来给老陶额头一个吻，把口红都沾脑门上了。老陶哪见过这阵势，心想，这闺女，到城里大半年就学外国人了，幸亏没出国。
不管怎么说见到闺女还是满高兴的。老陶问小芳，闺女，坐啥车回来的？
小芳说，坐的是轿车。
老陶问：轿车？哪来的轿车？
小芳说，放假那天我在宿舍收拾好行礼，然后去了车站，排了好长的队，那样子。
老陶说：唉，过年了都要回家。
小芳继续说，然后我就跟着人家慢慢往前挪，那样子。
老陶：急也没办法。
小芳：然后老半天才挨到我，然后把我把钱递进窗口，那样子。然后我说买到哈尔滨的票……
老陶：终于轮上了。
小芳：然后，售票员说，十天以内的票都卖完了，那样子。然后我急得快哭了，那样子。
老陶：后来呢？
小芳：然后，然后我在火车站门口急得直转，那样子。然后我就碰到了我们邻村的大鱼，他说他来送一个朋友的，然后他把我带到一辆车前，那样子。然后他告诉我，他这几年做销售，赚了不少钱，那样子。然后他就买了辆小车。然后他说正好他春节也回家，然后我就坐上了车跟他回到他办公室，那样子。
老陶一惊：那样子？什么样子？
小芳：没什么样子。然后我们到外面吃了饭，喝了点酒，那样子。
老陶不满地瞪了小芳一眼：姑娘家怎么随便和男人喝酒呢？
小芳：然后然后我们就去他住处了，那样子。
老陶一惊：终于那样子了！怎么这么不要脸？他抡起巴掌陶小芳扇去。
小芳：爹，你干吗打我呀？
老陶：谁叫你和他那样子的？
小芳：我和他怎么了？什么也没做呀！
老陶：你不是说“那样子”？
小芳：什么那样子？我没有那样子呀。然后他收拾好东西，然后我就跟着他的车回来了，那样子。
讲到这里，老陶哭笑不得地对老陶说，后来我总算整明白了，原来她总是学电视里的人说话，习惯了，一开口就是“然后……那样子。”
老陶假装一本正经地说：然后你气坏了，然后，就给了她一巴掌，那样子。
老陶把大拇指和食指往前一伸：“耶——”
两个汉子哈哈大笑。
房东
家里住房紧张，我工作后不愿和父母挤在一块，手里暂时又没钱买房子，就决定在外面租房子住。
说起来，房东和我家算是熟人，他原先和我母亲在一个小厂上班。后来他们单位不景气，我母亲仍在那里拿着少得可怜的工资，房东便都停薪留职回来开了个小百货店。几年下来，倒也赚了一些钱，盖了两层三间楼。除了客厅、夫妻居室和儿子住的一小间外，其余的都租了出去。房客有做生意的，有蹬三轮车的，有打工的。我来租房子的时候，房东说，你看，我和你妈都是老同事，房子租给你就算450块一月吧。其实当时的行情也就是这个价。
房东听说我在市机关上班，背着个公文包，大概认为我是有身份的人，便爱和我攀谈，说我有能耐。其实我不过是个什么都听领导的小公务员。逢人低头，投其所好是我在单位磨练出来的“品格”。即便对房东，我也显得那么乖巧，因此每次谈话，都令他很愉快，他总是显得很大方地扔一根“一品梅”烟过来。
房东虽然是个小店主，可对腐败现象还是深恶痛绝的。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他都怒形于色，骂不绝口。他尤恨工商、税务部门的人，说他们“早上像包公，中午像关公，晚上是济公。”我忙附和：“干工商、税务的心最黑，手最长，”还搬出老掉牙的讽刺机关作风的顺口溜：“上午围着轮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房东听得很开心，说我总结得深刻。
由此，房东把我当成了知音，一回家就敲开我的门侃大山，更多的时候是痛骂社会风气。有时我正在写材料，也不得不从电脑旁转过身来应付——房东也不好惹呀，那个收废品的就因为说话得罪了房东，结果房东不让他把当天没处理的垃圾放在院子里，给他带来极大不便，后来只好搬走了。
房东说话前总喜欢“咳，咳”两声，不知是烟抽多了还是就这习惯。这天晚风很好，我正坐在阳台上享受轻风吹拂的惬意，他走过来了，一见面就“咳，咳”两声，接着叹了一口气，我问：“怎么啦？”
他说：“唉，现在不得了啊！早上我去菜场买菜，猪肉12块一斤（市斤，下同），长鱼30块一斤，连青菜也涨到2块一斤了。”
我说：“可不是，我今早买了一块豆腐花了2块钱，一斤鸡蛋花了6块钱，现在物价真是疯长啊！”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们那个小店面，也就十几平方米，原先月租80块，后涨到200块，现在少了600块人家就不租了。你说这辛辛苦苦的能赚多少钱？光租金就剥去了大半！”
我连忙附和：“就是，就是，现在做什么都难，尤其是你们做小本生意的，房租再加这费那费的，落到自己手里的没有多少。”“还是你懂得我们的苦楚，要是做机关的都像你这样就好了。”我说：“哪里的话呀，我本来也是平头百姓。”房东扔给我一支烟，我点上了火，吐出一个自在的烟圈。“咳。咳。”房东朝我走近了一点，脸上挤出一丝笑，似乎想说什么秘密话似的。“咳，咳。”愣了半天他才开口：“真不好……不好意思。”“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吗？”“没什么，没什么，想和你谈……谈谈。”“我俩这么熟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他终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外面的房租都涨了，我家的一直没涨。从下个月起，你的房租按600元一月算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没办法啦！”
我先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忙说：“应该的，应该的，现在什么不涨价呀？”
“咳，咳。就是，就是的，你真理解人呀。”房东满意地笑了。
鞋子
在这个城市狭窄幽暗的小巷里，有个修鞋摊子，几十年了，那个修鞋人一直在这里低着头，缝缝补补。好像他永远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穿一条灰裤子，围一块帆布围裙。以至于人们都忽略了他相貌的变化。明显的变化是，现在他戴上了一副老花眼镜。
差不多补了一辈子的鞋，周边的大事小事见识过不少，吵架的，离婚的，发财的，破产的……唯一在他身上从来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早上出摊，晚上收摊，几十年如一日用在他身上最贴切不过。
有个姑娘，大学毕业，好久没找到工作，在这条破巷子里租了一个小单间住。
现在就业难，找一份理想的工作并不容易。实在没有钱了，她就去打临工，挣点生活费继续找工作。她连乘巴士的钱都省，能步行的尽量步行。因此她的鞋子坏得特别快——本来就不是质量好的鞋子。于是她成了修鞋摊的常客。
她常来补鞋，又同住一条巷子，他和她熟了，有时就闲聊几句。他知道了她的处境，觉得这姑娘挺要强的，让他钦佩——他知道这个巷子里住着一些从事不正当行业的女人，有很多是年轻的女孩子。
按说补鞋人倒希望别人的鞋子常坏，否则他吃什么？但修了多年鞋，修鞋人有个感慨：有的人太穷了，拿来补的鞋子其实早该扔了。以前这种情况多，现在也还有。这个姑娘就是这种情况。他看她的鞋子，大多是廉价的，鞋帮容易变形，鞋底容易磨破，补了几次后就更加难看。
这天，姑娘又来补鞋了，她的鞋子实在太破了，鞋帮脱胶了，鞋面裂纹很重。她请他现在就给她修一下，她说自己要去一家公司应聘。他听着她说，还是不慌不忙干着手中的活，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有点急了，说师傅，我真的很急。他说，我正忙着，有活儿要赶。见她焦急的样子，他说，这样吧，你把鞋子放这儿，我忙完了给你补，先把我补好的这双鞋给你临时穿一下，这是双新鞋，只是来打两个掌，明天才来取的。
她本不愿穿别人的鞋的，可今天是重要的面试，这是一家她梦寐以求的大公司。她看了看他递过来的鞋，还很新，皮质很好，原来是“红蜻蜒”的。她穿起来刚合脚，而且是蓝色皮的，和她淡雅的裙子配起来宾协调，好像为她量身定做似的。她问，师傅，你怎么知道这鞋合我的脚？他答，你来补了多少次鞋了，我这点眼光没有吗？
坐在巴士上她想，等我有工作了，一定要买上这样一双鞋子。
几天后他接到录用通知，她特地来喜滋滋地告诉他。她还对他说，她在形象分上拿了满分，真感谢他临时借给她穿的鞋子。她说那是一双幸运的鞋子，“等我拿工资了，我一定要请你吃饭，还要买双一模一样那样的鞋子。”听完她的话，他乐呵呵地笑了，起身到铺子里拿出一个鞋盒，递给她，她打开一看，正是那双“红蜻蜒”。她搞不清楚修鞋人的意思。他说，这是他原本就要送给她的，担心她不接受，才谎称是别人拿来修的。刹那，她的眼睛湿润了。觉得这双鞋意义已不仅仅是“幸运”能涵盖得了的。
如今，她已工作好几年了，在那家公司发展得很好。修鞋人七十岁生日时，她送给老人一双皮鞋。她说，感谢您当年送给我的鞋子，您修了几十年鞋，自己也没舍得穿一双好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