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电灯底下，大伙围着一只轰轰作响的铁皮炉坐着。
炉子里气压很高，烧得是井上直接通来的天燃气。火苗儿很旺，一个劲儿地从炉盖的缝隙里往外窜。不大点的板房里，很快就暖了。
“行啦，大家选吧。”
韩队长读了局里、厂里的文件，讲了二连浩特大草原的美好景致。然后递给我一沓子纸条，让我负责发票、收票。韩队长说我初来乍到，队上的张三、王五都对不上号，最适合做这项工作。
接下来，我把纸条发到每个人的手中。这时候，不知是谁交头接耳被韩队长发现了。韩队长呵斥道：“那边干什么的？嗯，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各人选各人的，不许商量！”
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只有那只气压很高的铁皮炉，仍然轰轰作响，火苗儿一个劲儿地从炉盖的缝隙里往外窜。
“选吧，随便选。”
韩队长一再催促，下边一直没有动静。
大家不知道该怎样选。
上一回，新疆油田来要人。韩队长私下把“豆豆”和“二狗”派去了，那二个小子，尽给队上出乱子。可韩队长没想到，正式调令一下来，“豆豆”、“二狗”不干了，双方父母也都跑来胡闹台，揪着韩队长的衣襟，非让他讲出个“道道”不中。
那一番难堪，那一番无理取闹，让韩队长尴尬透了。
现在，又要调人去二连浩特油田。上回去新疆油田是两个名额，怎么说还有个做伴的。这回只要一个。名额越少越难办。难办也得办！完不成上级下达的指标，你基层小队的领导怎么向上级交差呀？韩队长接受上回教训，从“官僚主义”走向“民主路线”，采取选先进的办法，让大家说话，选上谁谁去，让你被选上的人无话可说。
“选吧，选上谁谁去。”
韩队长说得很轻松。这可不是选“先进”、选“采油能手”。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在选“倒霉”、选“坏蛋”、选谁得罪谁。
选谁呢？
让谁离开羊儿洼呢？
轰轰作响的炉火，燃烧着跳动的火苗，早就烤红了那块压火的炉盖儿。火苗儿一个劲儿地从炉盖的缝隙里往外窜。
一张张被炉火烤红了的面庞，全都木木地愣怔着。看来，这件事实在有些难办喽。
“选呀，都愣着干什么？”
韩队长显然是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他点上一支烟，轻吐着烟雾，说：“这样吧！我把范围给大伙缩小一下。”
一语未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汇集到韩队长的脸上。都很关注韩队长怎样缩小范围。
“首先，大学生（指我）才来，没准哪天上头一个调令就调走了，大家就不要选他啦。”
下边顿时一阵骚动。骚动中，好像还有人悄悄地骂了一句：
“他妈的，势力眼。”
韩队长好像听见，但他没有理睬，继续说：“女工也别选了。”韩队长解释说：“我们队上女工本来就少。再说，这次只选一个人，选上哪个，哭眼抹泪地也不好，干脆从男工里选吧。”
人群里，不知谁冒出一句：“韩队长，各队都选男的去，那怎么讨老婆呀！”
大伙轰地一声笑了。
韩队长没笑，他向说话的地方瞪了一眼，又瞪一眼，待屋子里慢慢静下来以后，他又说：“曹新柱的情况，望大伙能给予体谅！”说到这里，韩队长故意停顿了一下，好像是有意留出空间，让大伙回忆起曹新柱曾经偷过队上的铁管子事。
韩队长说，曹新柱刚结过婚，能照顾的话，大伙尽量给予考虑。
这时候，几乎是所有人的眼光，都在寻找曹新柱。原来，曹新柱就坐在炉子跟前。可能是炉火烤的缘故，满脸通红。
曹新柱是队上唯一的电工，韩队长没来他就是电工。他是土生土长的羊儿洼人。油田上“土地带人”带上来的，上个月，他偷队上的铁管回家打水井。韩队长得知后，逼他写了一个星期的检查。
“当然喽！以上三点，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至于，大家怎样选，那是大家的权力。”韩队长挥挥手，说：“好啦！好啦！我就说这么多，大伙抓紧选吧。”
这时候，坐在炉前的人开始往后挪动，炉堂里的火太旺。太烤人。
韩队长发现了，制止说：“不要乱动！坚持一下，抓紧选，马上就结束了。”韩队长还说：“不要有什么顾虑，充分发扬民主嘛，选上谁谁去，”而后，一拍胸脯，说：“选我也行呀，只要大伙认为选我合适，只管大胆地选。”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说：“至于，谁写了谁，这个问题，大家尽管放心，只要你本人不乱说，没有人知道，队上是绝对替你保密的。”随后，他指着炉前的曹新柱，说：
“小曹，就从你开始吧，依次往右转。”
唉！这一招还真灵。
曹新柱真的有些想选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拔出圆珠笔，看韩队长一眼。韩队长说：“对！就从你开始，小曹。”
这时候，就见曹新柱把那张小纸条往手心里塞了又塞，然后，把圆珠笔插进四指与手掌的缝隙中，上下一划弄，几乎是连他自已也很难看清是否写上了没有，就心惊胆颤地连跨过四五个人的座椅，将那张折了折的选票，亲自交到我手中。
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全都像曹新柱那样，藏在手心里写好、折好，然后亲自交给我。
最后一个是韩队长，我走近他身边，只见他大笔一挥，写出一个令我触目惊心的名字——曹新柱刹时间，我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但是，不信不行，韩队长的字写得又大又清晰。
出乎意料的是，当我打开全部选票后，除两张票外，其中一张可能是曹新柱投的，其余，张张写着韩队长——韩玉高。
按程序，我将所有的选票舒展好交给韩队长。当时，我真担心他看了那些写着他韩玉高大名的选票后，会怒发冲冠、大发雷霆。
可韩队长接过选票后，边看边点头。丝毫没有不高兴的神态。待他全部看完之后，忽然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说：
“老实告诉大家，同志们选的，和我个人的想法有些出入。”说着，他把手中的选票一举，且停顿了好长时间。在坐的人几乎都看到那最上面一张选票上写着曹新柱的大名，那一票是他韩队长投的。随后，韩队长话题一转，说：“不管怎么说，这是大家选的。票数十分集中。具体怎么办，我初步想，明天我到厂部跑一趟，尽量争取把我们队这个名额给免掉算了！如果实在免不掉，那也只好按大家的建议办喽！”说到这里，韩队长故意看了看炉前的曹新柱。
此刻，曹新柱正低着头，双手挟在两腿间上下搓。想必，刚才韩队长亮票时，他自己也看到。
“好吧！”韩队长说：“鉴于当事人的面子，今天晚上就不公布结果啦。”下边有人小声嘀咕，显然是在议论“选举”不明不白。可韩队长概不理睬！当即宣布：“散会！”
大伙轰地一声散了。
会后，韩队长让我悄悄地把曹新柱叫来。
曹新柱来了，韩队长拍他肩膀，说：“小曹，你要有思想准备。今晚的投票，你从始至终都看了，我本想把你择出来，可大伙不能原谅你。”说着，韩队长又拍他一下，说：“你知道吗，上回你偷了队上的油管子，影响太坏了！不少人都找我，问我为什么不把你开除掉。说你这回偷了油管子，下回就能搬队上的电视机了。依我看，出于这种情况，你换个地方也不一定是坏事。”
曹新柱眼含泪光，好半天没有说话。韩队长说：“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尽量去厂部给你免掉。”
曹新柱不太想走。韩队长说：“回去吧，有话明天再说。”
曹新柱含泪走了。
第二天，韩队长仍旧跟平时一样，把上班的哨音吹得很响！全队职工仍旧站好队，听他吩咐：清蜡、扫地、量油、测气，这些都是采油工人的日常工作。
一切都安排完了，韩队长骑一辆摩托车带上我，先去了羊儿洼，找到村长和曹新柱爱人，说明了曹新柱被选调去二连浩特油田的“具体情况”后，调转车头，直奔厂部，报上曹新柱的名单。
调令发来的当天，曹新柱戴红花、抹眼泪；全队职工吃糖块、嗑瓜子。为他开了一个十分尴尬的欢送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