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手里经过的钱多了，会不会眼红呢？
王智保是一个有规矩的人，从他手里经手的钱多了之后，他开始明白一个道理——虽然辛苦，虽然要风餐露宿，但如果苗鸡推销员做得好的话，那可十倍于在生产队的收入啊！你可别小觑这个推销员，很实惠呵，当了推销员你就从务农变成了经商，谁不懂“无商不富”这句话呢？退一万步讲，再说了，即使鸡蛋在运送过程中破损，但这破蛋也还是归你的，你可以做成美味，满足自己一家的肠胃，虽然那变不成现钞了，但也能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吧。还有，在外推销苗鸡时还能见见世面，又能给亲戚朋友带回点紧俏商品，特别是小伙子当上推销员后，在姑娘小嫂儿那里，身份就刷刷地往上升了。
这就不叫眼红，这就心动了。俗话说心动不如行动，行动得有机会啊，好在王智保的运气不错，好机会又在等着他呢。
当时大队里有一个比较公平的规定，谁去当苗鸡推销员，那是要通过抽签来决定的。
抽签竞争苗鸡推销员那天，村里热闹的情景不亚于公社孵化厂挂牌时的情景。每户人家都派出一个代表，有的人家倾巢出动，孩子们更是在大人期待的目光下，用洗净的小手颤颤抖抖地到箱子里抓一个阄。嗨，村民们始终以为抓阄是最公平的事情了，就像体育比赛，什么最公平呢，不是体操不是跳水更不是篮球，那还是举重这种事情最为公平，谁力气大，谁就把扛铃举起来呀！设想一下，如果是要在村民中要讨论推选产生苗鸡推销员，还不知道要打破几个人的头呢。
存在不仅决定意识，存在还决定了另一种存在——那就是你得承认当时社员们的素质，那么抓阄才是硬道理。
看来王智保的运气实在不错，看来老天还是公平的。老天给了智保哥哥智障了，老天也给了智保脸上有一块胎痣，但同时也给了智保更多的机会。而且后来王智保在对笔者回忆那些往事时也说，他一生的运气其实都还是不错的，而我想，这种不错，其实也是命运在垂青和褒奖一个认真努力的年轻人吧。
虽说当炊事员能管饱肚子，兼做出纳也算清闲，但那也只能拿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啊，怎么样合情合理地多赚钱，这可是王智保在想着的事情，何况那个时候他马上要面临结婚这样的大事，这可得担当起养家糊口的大事啊，不仅是自己的母亲、哥哥和两个妹妹，还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生存的压力逼得他去多想一想。好在那个时候他跟那些苗鸡推销员也已经很熟了，平时说的不也是赚多赚少这些事情吗，现在有了机会可以自己干一下了，这还能放过吗？
可是真当上了苗鸡推销员，那还真是五味瓶倒翻，甜酸苦辣咸都有。
王智保有个好习惯，每当要做一个新行业时，他都要去请教这一行中有经验的人。在做炊事员时是这样，在从老山林管理员中接过接力棒时也是这样，现在他要问的就是养鸡和孵小鸡的高手。
高手就是高手。高手说，你在收购鸡蛋前，要到人家的晒谷场上去看看，看什么呢？就是看公鸡和母鸡的比例，如果公鸡不多母鸡多，那就说明该队生产的鸡蛋大都是无雄蛋，此队不值得停留，立马得换个地方。是啊，阴盛阳衰的地方，谁还敢多呆呢？
这可真是经验之谈啊！
有一天，王智保来到某村，直奔晒谷场地，按照高手的指点对鸡儿们巡察一番，看后实在令人沮丧啊。十几只母鸡在兴高采烈地剔土觅食互相还不停地啄着羽毛，只有两只公鸡在一旁躅踯，像是被抛弃的浪子，很是形影相吊啊。可正当智保要抬起脚步离开该村时，却被几位明眼的大嫂发现，因为当时他正挑着购买鸡蛋的箩筐，这等于说向她们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接下来的情景我们可以想像得出，是大嫂们你一语我一言地缠住了这个外来小伙子，倒不是说要给他说媒介绍对象，而是她们都欲说明一个事情，即晒谷场上公鸡少只是一种假象，口说无凭眼见为实，那就带到农户院落中去实地考察一下吧，没等智保多说，大嫂们便拉着他进了一家的院子，进门一看，果然里面有三只大公鸡一只小母鸡，而且那只大公鸡可是一番国王的架式，昂着个鸡冠，完全不是刚才晒谷场上的那种情形。
这一来智保就犯迷糊了，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大嫂们的手脚可比智保的思维还要快，不一会你一篮我一袋地拿来好多鸡蛋放在了他的面前。这可怎么是好呢？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无法判断这些蛋是好是坏了，立刻要脱身看来是不可能了，但如果把这些大嫂们的蛋收购回去呢又风险太大，怎么办才好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智保想没办法了，只能撒个谎作金蝉脱壳了，智保装着内急的样子对她们说--你们不要着急，我到外面去方便一下马上回来……说着他把一副箩筐放在她们面前，这么一个细节让她们没起疑心。只见王智保出得门来，立马钻进竹林，而且一路走还一路提着裤子，生怕后面有追兵，瞧瞧四周没人，就找了条偏僻的小路溜之大吉……
这算是并不惊险的脱身记，那副箩筐后来还是托人去拿回来的。那帮着拿箩筐的人说了，你还好跑得快，如果你真的把那些蛋收回来的话，那就要亏一大笔钱了，因为那村子的实际情况就是在晒谷场地上看到的那样——阴盛阳衰，公鸡少母鸡多，许多母鸡只能充满悲情地自个儿生些没有生命力的蛋，那些蛋只能吃，却不能孵育出新的小鸡。
这个事情让王智保明白了，有的时候放弃和脱身比冲锋陷阵更为重要！而要从一群大嫂当中脱身，那可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同时这也让智保牢牢地记住了高手的提醒，要注意自己的观察，而不要被一时的现象所迷惑。
后来跑的地方多了，经验也就丰富了，一眼就可认定该村是公鸡多还是母鸡多，值不值得停留。然而吃亏和放松警惕往往就是在自以为是的时候，这就像开车一样，一开始紧张的时候反而会少出事，以为自己是老手高手了，却容易跟人发生亲密接触了。
有一次王智保去了一个村的种蛋基地，这原来已经是熟门熟路来过的，于是他就笃定地收起了蛋来，收到后来发现好像比原先多了不少，他问这是怎么回事，村民说每家鸡养的多了，蛋自然就多，听来好象是那么个理，他便就相信了，但谁知道就在这批蛋里混进了其他村来的蛋，所谓混蛋混蛋，大概最初就是这个意思吧。后来才知道，有几户人家是受亲戚之托，将别村的鸡蛋拿来冒充是该村刚产的蛋。没办法啊，那个时候没有零用钱那就得挖空脑子花费心思啊，这样的以次充好实在也是防不胜防的。而更关键的是，这又没有一个可以检验的机器来加以鉴定的……当时想想是气愤的，不过王智保那时虽说年轻，但也是见过钱的人，他有时会把这种事情讲给母亲听，母亲一听便会说这些蛋可能也是来自那些特别困难的家庭吧，他们太缺少手头买肥皂买盐买酱这些日常必用品的钱了。母亲如此一开导，智保心中的气也就平了，毕竟这些“混蛋”当菜吃还是好的。
当时采购蛋时，平均为每只五分钱，两筐鸡蛋为1200只，价值60元。鸡蛋在温室里先孵化7天后检查是否是种蛋，那么要将白蛋剔除后，余下的再在温室里孵17天，就到苗鸡出壳了。孵化厂按出厂价0.12元/只发还给你去推销，从中产生盈亏。
所以种蛋越多，出鸡率多，从理论上说盈余就越多。
收蛋是一门学问，而推销苗鸡那更是一门学问，而且用现在的话来说，那是一桩苦并快乐着的工作。
金华东阳那一带农村多数家庭都会自孵苗鸡，因此就用不着到市场上买小鸡来养了。孵化厂产的苗鸡一般要运到杭嘉湖一带，乃至江苏、福建等地去销售，这也就意味着要跑单帮做生意才行的。
在王智保的印象中，从1962年到1965年，许多东西是不许自由买卖的，譬如粮食、棉花、土布、土纱、蚕茧、羊毛、木材等都由国家统一收购。“文革”中，对擅自贩运者一律按“投机倒把”论处，当时的法就是政策和红头文件，但百密必有一疏，大地上纵有坚冰千尺，但还是有潺潺小溪在流动的，而王智保挑着担子的贩运，就属于溪流中的一滴水。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如果凡事都要“对”、都要按伟大领袖说的话去做，那大家都没法活了。是啊，公社也是一级组织，它一方面也是喊抓革命的，但另一方面也得促生产啊，否则就不要办孵化厂了嘛，那如果不办厂，那不是连蛋都没得吃、过年连一只鸡都没得杀了吗？所以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永远都有说归说，做归做的两张皮现象，而且我们也不需要为言行不一而去内疚或忏悔的，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嘛。
与此同时，“文革”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社会混乱，某些政策也在朝令夕改，有时火车汽车轮船对挑担上去的很宽松，可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有时又管严了，劳动力不准外出，不准外出销售，关卡上都要盘查。所以外出挑担贩鸡，这就跟打游击一样，好在智保从小喜欢看打仗的电影，什么地道战、地雷战、平原作战，那都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连那些台词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从这些电影中，他也渐渐的学到了一些本事，掌握了一些对付检查人员的办法。
当时常去推销的主战场，还是在“下三府”，即今天的杭州、嘉兴、湖州一带，东阳没有火车站，要出县城必须得先坐汽车，或者再转道义乌去换坐火车。其中有一次，他们一批推销员集中优势兵力，硬是凑齐雇了一辆货车到“下三府”去推销苗鸡。当车经过公路检查站时，一看检查人员迎上前来，他们几个人就呼地下车，趁人家一时未反映过来就迅即地将其抱住，这时驾驶员踩下油门猛地冲出检查站，他们几个见汽车开远之后，一下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上了汽车，当时的检查站设备简单，又没有今天的步话机和手机，所以被冲过也就算了。还有一次过检查关卡时，检查站用一根粗绳挡住了卡车的通行，他们在抱住检查人员的同时，还用事先准备好的剪刀飞快地剪断了绳索，卡车便不顾一切冲卡而过……现在回想起来，还颇有点像放电影的味道，不过要是从上岗上线的层面上来说，这可都属于武装抗法了，要是落在今天，那说不定会追捕起来动刀动枪了。
按理说挑担在外面搞贩运，那是很辛苦的事情，可碰到类似这种冲关的刺激，那又是很快乐的。另一方面在外面跑码头，见多识广更是一个收获，因为你呆在老家，跟人打交道的永远是村里的邻居，或者是来自有线广播里的消息，那可都是高八度、高大全式的声音，听过也就听过了，要从那上面听出哪里可以卖苗鸡，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时候王智保得到了一个商业信息，听说福建那边农村里都不孵苗鸡，全靠外地挑过去买了再家养，所以小鸡仔比较好卖……得到这个情报后，智保的心里就痒痒的了，他便寻思到那边去碰碰运气看。事隔多年后想想在福建的经历，那应该就是他淘到的第一桶金。谁知在这第一桶金淘着之前，他却先踏着了一个滑铁卢，差不多一担苗鸡倒贴了进去。
王智保要去的地方叫来舟，是福建南平的一个镇，虽是一镇，却有火车站，交通甚为便利，从义乌上火车沿着浙赣线转鹰（潭）厦（门）线便可到达，而那那段时间正好对贩运管得不紧，王智保便顺顺当当挑着一担苗鸡上了火车。
我们现在印象中的坐火车，那是一上了车就或看书或打牌或吃东西或发呆或跟人神侃海聊，但王智保那时可没这福气呢，不是说没东西可吃或没书可看或没人可聊，不是的，是因为这些苗鸡是十分娇贵的，你得好好地伺候它们才行啊，因为它们毕竟出壳才几个小时，就怕它们在鸡笼里由于列车的颠簸而造成一边倒，那就会发生踩踏事故啊，这跟发生灾难时人踩人是完全一回事啊。这怎么办呢，王智保只能做这些小家伙们的保姆，虽说那个时候智保还没有孩子，可是他对这些鸡仔的心思却跟对孩子似的十分细腻，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时不时地要将毛绒绒的小鸡们疏理一遍，至少每二三小时必须做一次。
火车上的王智保睡也不敢睡，总是稍稍打一个盹，就马上会惊醒过来，就要看看苗鸡怎样了，如果有几只病恹恹的样子，心里就要浮起一层担忧，同时心里还会去默默的祈祷，愿这些病苗鸡快快地好起来。而当在火车上颠簸了了一夜已来到福建地界时，这批苗鸡离从孵化厂领来已经有二十四个小时了，鸡仔肚子已空，必须马上喂食。这时虽说自己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但必须得先鸡后人忍一忍，给鸡仔喂饱这可是头等大事啊。这种看似琐碎婆婆妈妈的事情，却是推销员的基本功，如果这些事情做不好，一担苗鸡死个大半都是有可能的。所以肚子咕咕叫了，你只能忍着，而鸡仔喳喳喳地叫了，你就得好好侍候它们。所以后来有人说王智保很会照顾人，其实这种照顾的本事是在当推销员的时候练成了。你只要想想，连小鸡都能侍候好，难道还不能照顾好人吗？
来舟车站终于到了，王智保挑着鸡笼下了火车，接着他又上了到莪洋的汽车。莪洋是宁德古田的一个村子。古田在当时是很有名气的，中共党史上就有著名的古田会议，可那个时候的王智保没有心思去看那些红色景点。坐车坐了又好几个小时，终于到了那个传说中鸡仔很好卖的莪洋。王智保没顾得上歇歇脚，就马上进了村子里，并开始用一半是东阳话一半是普通话的“东普话”吆喝了起来。闻声而来的人们见了却都纷纷摇头，都说已经买了鸡仔。一听这样的话，智保的脑袋仿佛轰地一下炸开了，是信息有误，还是来晚了一步？
村民们见他焦急，就让他到前面村子去问问，于是王智保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前面的村子，可是大家还是摇头，还是没人要，这可把他急坏了，如此长途奔波，如此千辛万苦，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呢？这里需要苗鸡是不错的，但到底是哪个老兄已经捷足先登了，这好比电影《南征北战》中的国共两军攻占摩天岭，快的那一方肯定是笑到最后的……
没办法，肚子在咕咕地叫，小鸡仔们也在叽叽喳喳地叫，顾不得这么多了，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另觅出路。王智保想这附近肯定是没有市场了，于是只得又坐上汽车，去更远的地方碰碰运气。这个更远的地方，已经是沙县境内了，即今天到处可见的“沙县美食”中的沙县。这是一个小山村，一眼望过去见不到人，田地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王智保先到一块稍大一点的田前吆喝了起来，那些在田里干活的人，见有贩卖苗鸡的，都丢下手里的活儿围了上来，有两个大嫂大概被黄绒绒可爱的苗鸡吸引住了，掏出钱来买后，十几个村民竟都争先恐后来拣自己看中的苗鸡，人们像是受到传染似的，纷纷开始掏口袋了……于是乎几天来的担忧和失望一扫而空，一阵忙乱之后，点点收获，离预想的目标还是差得太远了，因为这个村子太小了，田里总共也才二三十个人。于是王智保又匆匆奔向邻村。可因为那一带田地分散，人群也分散，所以虽有收获，但拿销售的效益和付出的时间、精力相比，还是根本不成比例的，何况这个时候人已经累得都要趴下了，王智保只得在当地镇上去歇上一夜。
一进旅馆，他便拿出角角分分的开始盘算，这不算不要紧，一算可吓一跳呢——卖出去的鸡仔与回笼的资金相差很多呢！这个时候，刚才的一幕幕又像放电影似的，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有的人是拿了鸡仔都没有付钱，有的是仗着自己是本地人便要欺侮形单影孤的外地人，当然也有的是因为匆忙而造成的。这时王智保深感自己一个人出来卖鸡仔实在是太冒险了，下次一定要搭个伴一起来才行啊。
那天晚上，王智保还发现了几只死了的鸡仔，于是心情也很不好，本来嘛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是应该出去逛一逛的，但因为心情不好，他也只得守在这些鸡仔旁边。第二天一早，王智保便又转了一个县，可是销售仍然没有起色，第三天他直接到了三明市，这样才算把鸡仔基本销售光。但因为这一趟的销售时间拖得太长，吃住行的成本都加大了，这样仔细一核算，福建之行便整整亏了五十元人民币，这也就是说，1000只鸡蛋就那么鸡飞蛋打了！对，就叫鸡飞蛋打，这个词语可真是形象生动啊，为这样的形象生动，王智保便感到了一种肉痛。
好在王智保连名字中都有一个“智”字了，吃了亏当然是要长一智了，这个智就是他总结出的这么几点：
第一情报一定要可靠，否则等于自投罗网；因为当时的情报主要来自于“听说”，要想核实起来是有一定困难的，不像今天可以打电话询问，上网搜索查找；
第二就是要结伴而行，不能做独行侠了，毕竟路上要有个照应，卖鸡仔时也好分工合作。
这就是吃一堑，长一智，因为做生意嘛总是有输有赢，不可能永远都做常胜将军的，何况王智保也属于初出茅庐一类的，而他这个苗鸡推销员一做也得半年啊，所以这一回虽然亏了50元人民币，但他还是有信心去赚回来的。
那么情报，最重要的情报得来自哪里呢？终于，终于，有一次了解到江苏宜兴那边急需苗鸡，从那里过来的老乡也证实了这点，那个时候虽然流动人口不像今天这么多，但东阳不是百工之乡嘛，那个时候去外地做木匠做工匠的人也还是有的。
于是王智保当机立断，兵贵神速，必须抢先占领这块阵地！
这一次王智保就找了一个搭档，一个平时很好说的人，他叫任兴兰。为了弥补为上次的亏损，王智保还有一个更大胆的行动，即不是一人挑一担苗鸡去卖，而是俩人挑三担去卖。可能有人要问了，这一担苗鸡虽然不是特别重，但一个人挑两担或两个人挑三担，那可从来没看到过呀，莫非两个人跑接力赛？
别急别急，心细如发的王智保原来这一次的出行可不是用火车汽车了，而是事先已联系好了一辆到宜兴去的长挂运钢板的货车，他们先把三担苗鸡并成二担放置在长挂钢板上，且牢牢地扎稳后，他们俩人就守在鸡笼旁，好不时地疏理鸡仔，喂食什么的。可能有人会问，这三担鸡怎么能变成两担呢，其实担子还是两付，保是原来一筐里是放两格笼子的，是两层楼，现在则放三格变成了三层楼，空间是紧了点，但也不碍事。当然，司机的好处费是要给的，不过人家这货车也不怕再搭上俩人和三担苗鸡，司机的好处不就是能够搭人搭货吗，能赚一点都是好的嘛。
说起这趟贩运，那司机可真的是配合的呀。为了躲过东阳与嵊县交界处的黄宅检查站，车子开出孵化厂的时间特意选择在在深夜，所以开到黄宅时刚好是凌晨两点，这是人最困乏的时候，检查站里漆黑一团，是检查人员睡着了还是故意设的陷阱，只见前面有一根竹杆子档着，却也不见一个人影，于是王智保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从车上溜下来，观察了一番后，把横着的竹竿竖了起来，车子也悄悄开过了检查关口，然后再把竹杆放下……依然没有响动，这种游击队式的作法很是刺激……今天想来，那检查人员也是人嘛，他也需要睡觉嘛，何况那个时候，也没什么军火毒品什么的买卖，抓的不就是投机倒把吗，最多就是木材一类的贩运了，那是国家要严控的，所以那检查站横一根竹杆的做法，也明显是睁一眼闭一眼嘛。
汽车在夜色中尽情地前行，开到湖州郊区天已大白，这时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智保便让搭档下车去买点早餐，还特别关照要给驾驶员买肉包子的。那个时候的肉包子五分钱一个，而烧饼油条则分别是三分钱一个，不过那时还得要粮票的，有的店可以不要粮票，那就是要贵一点的。吃了早点后，车子继续赶路，那个时候虽然没有高速公路，但国道省道也都蛮好了，更为主要的是，那时路上车少啊，所有的车都是公家的，路上如果看到连排的车子，那一定是军车了，所以那时的道路畅通倒是确确实实的，也很少听说有车祸什么的，且车祸也大多是车子压死了一只鸡或鸭。
车沿着太湖进入了江苏境内。浩浩渺渺的太湖，那可比东阳江和南江宽阔多了，这时王智保的心情有一点点舒朗，但也有一点点看不到边的茫然，毕竟下一个战场还是未知数啊，经历过失败的他，不得不多几个心眼啊。
到上午10点种，汽车到了宜兴城里，宜兴是出瓷器陶器的地方，且还有一个很有名的善卷洞，听说拍过电影《智取威虎山》。王智保在给驾驶员安排好中饭后，顾不上自己的午饭，就与伙伴挑上鸡笼直奔田地。这三担鸡怎么挑呢，只能是一个人挑上三层筐子，虽然很不平衡，但好在路不远，一头轻一头重也就给解决了。当时正值插秧季节，田头里是人头攒动，农民们见到他们挑着鸡笼一路吆喝着叫卖，便纷纷围拢了过来，特别是那些大嫂们，这个叽叽喳喳的声音啊可比鸡仔们还要热闹，好在那是苏南地区，基本属于吴侬软语性质的，智保大约也能听懂她们的说话，知道她们都很喜欢这些苗鸡，且也能接受他们的价格。这时他与搭档便分了工，一人负责维持排队；一人边数鸡仔边收钱——这么一来虽然不能说井然有序，但也基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颇有个章法，而且维持秩序的人还可以监督货钱有没有两迄。
因为大田都连在一起，这边卖光了，又挑到那厢去卖，这时已过了中午十二点，在田地里的村民们也都回家吃饭，这时王智保也觉得肚子实在太饿了，便掏出干粮，随便吃上几口，然后又继续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地去吆喝叫卖，这时肩上的担子已越来越轻，心里的感觉也越来越好。人真是奇怪啊，照理说从昨晚到现在下午，就是在车上打了一个盹，人都没有好好歇过，可一张张人民币收进来，那心情就不要太好呵。等到太阳下山时，三担苗鸡销售一空，这心里的高兴劲啊，真不知怎么样来形容。不过是半天时间嘛，那可真是速战速决啊。
这说明路走对了，就能事半功倍，方向对头了，宜兴还真的能兴啊。
于是俩人决定去开个房间，这在当时算是破例地奢侈，因为那是没得报销的事情啊，但是手里有钱，怕什么呢？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但感觉却是沉旬旬的呀。
一走进房间，他们连晚饭也来不及去吃，就关好门，两个人便从袋里掏出不同面额大小不等的票子，哈哈，这都快垒成个小山包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快乐啊！这人世间的享受不过就是如此嘛。曾有人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那么钞票就是最好的面包，虽然在粮食紧张的特殊境地，你一根黄金可能也换不来一碗救命的米汤，但想着马上要到来的晚饭，这样的数钱可以说是世上最快乐的事情了，今天人们把工资和奖金发到卡上了，因此那种原始的数钱式的快乐便也不太有得体会了……也许有人会说我这样写是不是太俗了一点，可是从苦日子中过来的人，一定会觉得这样的俗可是越多越好啊。何况一个俗字，不就是人和谷的组合吗？人食五谷杂粮，怎么能不俗呢？两个人你一张我一张的，来来回回地数，一直从6点钟数到7点种，整整一个钟头啊，那手啊，最后颤抖得都有点握不住那厚厚的一叠钱。要知道王智保可是做过出纳的呀，刨去成本一算，每人可净赚一百二十元人民币啊，那是整整一只上海牌全钢手表的钱啊。那年月你能戴上一只上海牌手表，那跟你在十年前已经开上宝马奔驰是一样的道理啊，那会引来多少人羡慕的眼光啊，那是恨不得大冬天都要穿短袖汗衫才好的，因为这样才可以把手表显露在外面啊！特别是在农村里，别人看你的目光都变了，羡慕的、献媚的，当然也有嫉妒的，很多人能将你这手表的故事在村头巷尾讲上十天半个月。用今天比较潮的网络语言来讲，那手表就不只是一只手表，而是一段传说了。
更让人兴奋的是，这又毕竟是辛苦赚来的钱，而且来得又那么快，像变戏法似的。前几天从福建回来，还老在咒自己：以后再也不卖小鸡了！好在没有改变初衷依旧踏上老路，这不，幸运之神光顾了，一下子就给了你一只上海牌手表，让你欣喜若狂，让你懂得坚持比什么都重要，同时也告诉了一个道理，只要方法对头，只要开动脑筋，这钱还是有得赚的，要知道当时的学徒工才八块钱一个月，工作几十年的老工人，也才四五十块一个月呀，而他们几乎只用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赚了一百二十元，那等于一家人务农一年的全部收入啊，哈哈，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同时，王智保的脑子里也有了初步的概念，即做生意一定有风险，但如果你战胜了风险，那收成一定是可喜的，而你种田什么的，或者你就在自己的家乡做做小生意，那风险一定也很小，可是收成和回报也很小，所以要想赚钱就得冒险，这冒险在当时就是投机啊。
将钱藏妥后，两人上街去吃了点东西便回旅店歇息了。也可能我们要问，赚了钱他们怎么不庆祝一下呢，其实他们心里自然是有庆祝的想法的。回到床上后他们就已经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先搭汽车上苏州，然后再坐车到火车站，因为先得把三副箩筐托运回义乌火车站，否则两个小伙子挑着三副空筐子逛城走街，是不是有点怪怪的感觉呢？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们这次去苏州，自然是要见识一下天堂的美景的，然而对于两个小伙子来说，首要之义当然是要镐劳一下自己的胃，因为在那个年代，吃好比看好远远要来得重要。
当时苏州城里最有名的餐馆是什么呢，那可不是喜剧电影《满意不满意》中的小小得月楼，而是一家叫天外天的餐馆。
当时的餐馆可不是今天的样子，今天中国的餐馆，可以说是服务态度最好的地方，但“文革”初期，红卫兵造反，饭店里除了贴有毛主席语录外，最醒目的要算类似的标语——劳动人民不能伺候劳动人民。现在的80后、90后可能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是当时一种极左的做法，以至于后来饭店里都取消服务员给客人的端饭送菜，这一切都得食客自己动手了，那么服务员干什么呢，他们就站在一旁，用诸如公安抓特务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位食客，或者呢也读读语录、聊聊闲天。不过好在当时去餐馆吃饭，都是为了填饱肚子，可不像今天会有这有那的目的，所以倒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如何。
当时的自己动手，现在想起来，倒颇有点像今天的自助餐一样，只不过菜品没有那么丰富罢了。当你在柜台前付了钱后，那就又是端饭又是端菜，反正一人一份，跟在食堂里差不多的。在王智保的印象中，还碰到过一幕，一次到一家饭店就餐，刚坐下，忽闻店服务员将挂在胸前的哨子放到嘴里，猛地吹了一下，许多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浑身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威严的命令“全体起立，读毛主席语录”，那人领头念一句，全体食客跟着念。语录念完了，宣布吃饭纪律：一号窗口拿菜；二号窗口拿饭；三号窗口拿汤。吃完了自己洗碗，而且宣还告诉你洗碗的槽子就在餐厅后面。
这就是当时真实的滑稽戏，或者叫作闹剧的。有人说艺术源自生活又高于生活，但在那个时代，生活却高于艺术，这是不是有点荒诞呢。
好在苏州的天外天餐馆已经开始有了服务二字了。他们改变了先前楼上楼下大呼隆格局，部分复原了“文革”前的摸样，楼上隔了小间，有了雅座。楼下将硬板凳通通拆了，一律是火车座式的模样，软的皮靠椅，坐在那里吃饭，像是在旅行似的，已经很有点情调了——其实这种格式和情调一直延用到八九十年代的，只要火车上还有这种格式，那么饭店里也还还会此种模式的。于是王智保和同事很想去体验一下，口袋里有钱了，潇洒一下总还做得到的吧。那天客人不多，他们就坐在火车座椅上享受了一回，最后结帐时一共六块钱，一共吃了二荤二素，再外加两瓶啤酒。是的，那个时候已经有啤酒了，那个时候喝啤酒可也是一桩时尚的事情啊，一开始喝着真的像马尿一样的，不过好在王智保当时已经跑过不少码头了，他知道年轻人喝啤酒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呢。
六块钱，就在天堂里享受了一把。
这也就是王智保的第一桶金。后来王智保用赚来的钱买了生产队的第一辆自行车，那种神气劲，是不亚于今天买名车的人的。后来他还买过一块上海牌的手表，这是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块手表，当现在买劳力士也不算什么时，当时的120元，对于一个农村青年来说，那已经接近天文数字了。
但是生活中没有那么多金好淘，更多的时候你淘到的只是泥沙俱下，当时间到了1976年时，中国大地上的天灾人祸，似乎也波及到了王智保他们的苗鸡生意。
王智保清楚地记得，有一天他去的还是江苏，只不过这一次是在昆山卖苗鸡，走出门时天气还是不错的，天气预报也说好几天都是晴天，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只支撑了短短一日，就细雨绵绵哭将起来，可能有人不知道，这做买卖也还是要有点运气的成分，这运气中就包括了天气的原因，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天气好，小鸡仔们好像心情也好，会唧唧唧地叫个不停，你用手摸摸它们也觉得蛮舒服的，但如果长时间的下雨，这些鸡仔就没精打彩的，且毛还是湿答答的，手摸上去感觉也很不好，而且长时间的阴雨天，还容易传染一些莫名的疾病，小鸡仔来到世上也没几天，抵抗力也就特别差，特别是春天再加上下雨，那等于是雪上加霜的概念了。
那一次就是这样，他已经吆喝得口干舌燥了，可还是没有人愿意买他的鸡仔，恐怕消费的冲动也需要好天气似的。不要说人了，眼见着小鸡仔就要饿死冻死了，王智保便只好孤注一掷了，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自投罗网”——将苗鸡挑到供销社去卖，让当地工商所没收，因为当时长途贩运属非法行为，工商部门可做没收处理，但那个时候的执法还是有一点点人性，所谓没收并不是全部充公，而是会以每只小鸡5分钱的价格弥补你的成本。
原想这一步险棋总能走通，谁知屋漏偏遭连夜雨，当地工商所竟然很是“政策”和官话了一通，说不敢自说自话没收苗鸡的，于是打电话向县工商局领导请示，领导就是领导，领导说了，没收可以啊，但是你们怎么处理这批苗鸡啊？领导一反问，所里人一下子明白了，局里不愿挑这个亏本的担子，既然局里不挑，更没有理由让所里来挑，于是他们很是人性地向王智保说，考虑到特殊情况，这一次我们放你一马，就不没收你的苗鸡了。想不到这步“绝”棋还会输掉。王智保只能长叹一声，真是太灰气了，这是天要灭我呀。
怎么办呢，走投无路，举目无亲，那么只能住旅馆去了，王智保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才不会傻到露宿街头呢。浑身淋湿的他，已经没有衣服好换了。无奈，他只得去百货商店买来背心短裤。这时粮票也已用完，他只能去小吃店买猪头肉来充饥，有人也许会说，猪头肉可是好东西啊，特别是猪耳朵后面的两块肉，那可真是香啊，可当你把满是油腻的东西当作米饭来吃时，那感觉又完全是不一样的，特别是心情不好，越吃越咽不下去时，这时的王智保很有点宋江浔阳江边题诗的味道了，嚼着难以下咽的猪头肉，一股无名冒上心头，直烧得自己按奈不住，他摊开纸提起笔，不禁写道：我从娘胎出来，最苦是这一次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痛苦需要发泄，王智保不好酒不好烟，他倒有点文人习气，有时还好几句诗，当他写好信后，便将它投进邮箱里，这样仿佛心里就会好受一些。这跟俄罗斯作家契诃夫笔下的万卡一样，万卡思念亲人的办法也是写信，信封上写着亲爱的爷爷收，但这样的写法爷爷是永远也收不到的。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信发出后，王智保抱着“总是这样了”的想法，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好像把一切烦恼都睡掉一样。是啊，年轻人睡上一觉，那可就什么都又有了。第二天早上还是窗外枝头上的小鸟把他给叫醒的，起床一看，啊，雨停了，天晴了，那天空的乌云和心里的乌云都一扫而空了，湛蓝湛蓝的天空都还飘着白云了，久违的太阳照在身上是那么地舒心啊。王智保心想，倒霉鸡啊倒霉鸡，怎么样，你敢不敢今天出去再试一试？有什么不敢的，试就试嘛！
王智保就这样自言自语地又走向了市场。
只见市场里是人头涌动，乡下人城里人趁着好天气都来了，当看到面前出现的几笼苗鸡时，不少人的脸上露出喜欢不已的神色，也真是神了，不到几个小时，所有苗鸡通通卖光！只到今天王智保还记得，这个农贸市场是在昆山的陆家浜。
这一次的昆山之行，虽然没有像在宜兴这样收成大，因为花出的成本也高，但却给了王智保另一桶金——那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要对自己有信心，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不能绝望，因为你绝望了，就意味自己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或死刑，而心中怀着希望，那这希望就像娘肚子里的孩子一样，总有一天他会呱呱坠地的，是的，那个时候，王智保也马上要做爸爸了。有一句诗不是说得很好吗——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对，又一村，这就是说王智保又有新的路要走啦！
很多年之后，有一首韩磊演唱的《走四方》曾经流行过一阵子，今天想来，那也是能真实而贴切地反映王智保当时的心境的，故将歌词摘抄如下——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
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看斜阳落下去又回来
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
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看斜阳落下去又回来
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
一路走一路望一路黄昏依然
一个人走在荒野上
默默地向远方
不知道走到哪里
……
[吃苦]
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些都算老话了。
老话一定是有道理的。
王智保就是从吃苦中长大并成长起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