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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把爱给“作”没了

那只小小的红色翡鸟,一动不动栖息在树枝上,就像悬挂在树梢上的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它的黑眼睛如同两粒油亮的树籽,发出黑宝石般的光泽。

那棵树其实并不高,仰头就能望见它的树冠,在背对着阳光的那一面,覆盖着毛茸茸的青苔,散发出潮湿的气息。在南方的热带雨林里,比它粗壮高大的乔木举目皆是,但这棵树的叶子很美,像一片光滑的手掌,伸出五个错落有致的手指。阳光就从指间的缝隙里射下来,将翡鸟的羽毛染成斑斑点点的金红色。

那只翡鸟耐心地蛰伏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只是偶尔转动一下细巧的颈子四下张望。后来它抓住树枝站了起来,朝着天空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清脆的宛鸣。

一只胖嘟嘟的翠鸟,像一粒成熟的青橘,从碧蓝的天空垂直地落下。它从很远的地方飞来,豆绿色的羽毛上落满了灰尘。它穿过密密的丛林,钻出涂满了阳光的叶片,最后,悄悄地停在了翡鸟的身边……

透过茂盛的草叶,可以望见林边上那个幽蓝的小湖,被风吹起了一层层浪花。

不。这个城市里没有翡翠鸟。在北方,卓尔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你就“作”吧你——

那个“作”字儿平着拖过去,拖得老长,口气听着就不是个好词儿。早几年,这词儿就像天气预报中的大风消息,隔些日子就会卷土重来。那是刘博的口头语,刘博一没辙,两手一摊,眼皮往上一翻,扔下这句话摔门就走。他走了以后,这句话就吊在房间的天花板底下,像蛛网和灰尘一般荡来荡去。

刘博是卓尔的前夫,一个比较文学博士,如今留在加拿大一个城市的大学里,安安心心当他的副教授。

你就“作”吧你——被激怒了的刘博,冲着她无奈地低吼。

那一定是卓尔又干了一件什么违反常情常规的事情了。比如说,本来明明在报社总编室干得稳稳当当的,突然一心想调到研究部去。理由呢,干吗要什么理由啊,在总编室呆腻了呗;在研究部干了没几个月,你想想那研究部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的办公室该有多么乏味啊;幸亏报社正物色派人去建西藏记者站,卓尔就挺身而出了。临走前卓尔游说刘博,让他到拉萨去教书,刘博那时在念GRE,正要申请到国外去读博士,一天里除了书堆儿连厕所都很少去。卓尔独自在西藏呆了三个月,藏羚羊野驴什么的全见过了,打电话给刘博,说她决定在西藏生活一辈子。话音刚落,没过一周卓尔就被飞机送回了北京,是高原反应引发的心肌炎,医生的结论是卓尔不适合继续在西藏工作。卓尔出了院,捧着刘博送给她的一束康乃馨,眉毛一直耷拉到眼皮,面色晦暗精神沮丧。回到家,喝过刘博千辛万苦专门为她煲的鸡汤,(事过多年,卓尔还拂不去那鸡汤散发的怪味,千真万确,她从鸡肚膛里夹出了一只完好无损、圆鼓鼓的鸡嗉子。)两个星期之后,卓尔容光焕发地从报社回来,她告诉刘博,她已经决定到海南记者站去工作。

刘博脸上一片混沌,就像沙尘暴降临前的天空。

其实,刘博同学又不是不知道她卓尔这一贯的脾性。大学同窗四年,卓尔的真实表现早就像回旋曲一样,在他耳边翻来覆去地演奏多次了。那年暑假,卓尔背一只书包去了山西,开学时回来,私下里几个要好的同学说,她真想休学到太行山一个什么什么山沟里去办学,可就是缺资金。有同学给她捐款,消息传到刘博那儿,他当即把当月的生活费全掏给了卓尔。刘博没有了伙食费,天天在食堂里舀大桶里的米汤喝,喝得米汤里照出的小脸只剩下一双眼睛。卓尔把自己的伙食费拿出来,买了蛋糕去看望刘同学,刘博当场昏倒在卓尔怀里。卓尔的太行山后来当然没有去成,她为了如此纯真感人的爱情,留在了昏倒的刘博身边。

那时候,刘博怎么就不说她“作”呢?那叫有个性,有创造力,敢为天下先。那叫可爱,叫生动,叫卓尔不群。刘博曾经是多么迷恋卓尔呀,他竟然写诗了,现代诗旧体诗像织布机,生产出成匹成匹的诗献给卓尔;那时的卓尔认为自己就是要想去火星,刘同学都会帮她去找梯子的。卓尔果然非刘博不嫁了。

可结婚才几年工夫啊,刘博的眼睛怎么就不是原来的眼睛,嘴巴也不是原来的嘴巴了呢?老刘原形毕露得也太快了点儿呀。直到分手那天,卓尔也没明白,究竟是婚姻改变了刘博,还是自己当初热昏昏看走了眼。

所以离婚后的卓尔对婚姻抱有高度而固执的警惕。她决不想再一次掉入那个温柔而危险的陷阱里去了。

热带的雨林没有季节,那是一个永远过不完的夏天,时间停止了,但生命却以分分秒秒的速度在雨水中生长。

那只翡鸟扬起了它坚利而粗长的喙,温柔地梳理着翠鸟流水般光洁滑溜的背羽。翠鸟翅上的羽毛,在油绿中闪烁着金属般的蓝光。它们的腹部都是棕色的,散发着紫檀木色沉着而润泽的光彩。它们的尾羽短小,有一种收敛与含蓄的气质,不似那和翘翘的长尾大鸟那么张扬。无论是雄鸟还是雌鸟,双脚都是细弱的,它们紧挨着身子,用并拢的脚趾紧紧抓住树枝,就像是贴着树杈长出来的两个新鲜果子。那只蓝绿色的翠鸟看上去更活泼些,它开始用尖直的喙不停地啄着翡鸟的颈与翅,是嬉戏和玩耍的那种啄,轻柔而又热烈,活脱脱是两个顽皮的孩子。

它们亲切地交颈私语,然后开始了唱歌,一先一后、一高一低,长长短短、唧唧咕咕,歌声是不连贯的,随心所欲地创作出来,深情的咏叹之后常常突然休止,改为短促的呼叫,像嘹亮的小号,把四周的树叶都吹得忽忽悠悠地飘荡。歌声充满了抑扬顿挫的节奏,听上去就有了歌词内容。树叶在风中湿重地哗响,湖面上不时有鱼扑哧跳起来再落下去,谱出单纯而协调的和声,为它们的歌伴奏。

那一天,卓尔听懂了歌词大意。当时她用圆珠笔将它们写在一件白色的T恤衫上,但那件T恤后来被一场大雨淋湿,洗去了所有的痕迹。

不。这个城市里没有翡翠鸟。在北方,卓尔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刘博也许直到结婚以后,才有机会真正面对一个具体到头发丝的卓尔。

最初的冲突,由于发型。当然是卓尔的发型。

结婚的那一天卓尔一头长发飘逸,顺畅的黑发垂肩,柔情似水,甩过来抛过去,掩了半边脸忽又阳光灿烂,刘博脸上的笑容也随之飘过来荡过去。过了些天,半夜里卓尔被他急促的抚摸弄醒了,只觉得一只大手在她脑袋上胡乱摩挲,刘博喘着粗气说卓尔卓尔你的头发不见了,卓尔迷迷糊糊答道,你怎么才发现啊。刘博醒了一半,说那它们到哪儿去了?卓尔说我把它扔在美容院啦。刘博完全醒了,坐起来说:我还以为我抱着个小男孩儿呢。卓尔不高兴了,说我本来就不是淑女呀你以为。刘博揉着眼看了她一会儿,说了句下回你理发提前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卓尔翻身爬起来开灯照镜子,怎么看怎么觉着自己这一头短发挺别致甚至可以说性感。

到了深秋,卓尔的短发养长了许多,那天来了寒流,卓尔突然感觉冷了,就到美容院烫了一个大回环的波浪型,毛茸茸的好暖和。走到家门口,才想起忘了提前通知刘博了。有些忐忑地进门,倒着身子走,不想看刘的脸色。没想到刘博在门厅里大喊,哎哎你这人,你怎么随便跑人家来,你怎么有我家钥匙啊你,你快给我出去让我老婆看见该闹误会了……卓尔转过脸,刘博愣在那里,说原来你又改戏啦,我还当是个别人呢,差点儿不认识了。他摘下眼镜把卓尔仔细瞧着,竟然很满意,说那你以后就梳这个发型吧,挺雍容挺华贵的呢。

一个星期后来了暖气,暖气片就在卓尔身后,卓尔觉得热了,卓尔下班时去了美容院。她花了价格不菲的工钱,把一头卷发拉直了,清汤挂面似的,半长不短地拢在耳朵后面。卓尔神清气爽地回家,她知道所谓“热了”只是一个借口,重要的是她不喜欢雍容更不喜欢华贵。她只喜欢刘博的惊喜,说实话,她就是想给刘博一个惊喜才这么干的。

但卓尔没有见到她期待的惊喜,而是见到了刘博的惊讶,更准确地说,是惊恐。在中文里,这三个词一字之差,谬误千里,那是卓尔后来才体会到的。刘博惊恐地拈起她的一根头发,放在眼镜片下细细察看,说你那弯儿呢弯儿,卓尔说直线是最近的。刘博说不对,你离我远了,我感觉怎么好像老是在换老婆。卓尔说这不正好,我就是想给你新鲜感啊。刘博认真地想了想说,不对,老婆只能有一个,我要一个老婆就足够了。

卓尔的发型惨遭失败,卓尔的热情也同时严重受挫。那以后她无论是盘头是扎马尾即便是剃成秃瓢,刘博也视而不见。发型事件使得卓尔对于婚姻的认识顿开茅塞:丈夫刘博最需要的是稳定感,在如此诡计多端的现代生活中,一个女人固定的形象必定代表着她从一而终的心态,那种一成不变的妻子才能让人觉得踏实心安。

可是,在卓尔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所有的街道马路广场都正在不停地拆迁整治之中。到处尘土飞扬,开膛破肚,一座新建的大厦被定向爆破炸毁,说是规划不合理;刚种下的杨树被一棵棵连着泥团挖出来,说是要改种银杏。前几天还是灰色的大楼,一转眼就被刷成了橘红色。如果用刘博的话说,这正是一个使劲地疯狂地在“作”的城市。每一粒弥漫的灰尘中都漂浮着许多陈旧而又新鲜的故事。既然马路在“作”,楼房在“作”,道路树木在“作”,卓尔为什么就不可以“作”呢?

那只翡鸟突然像一支箭似的直射出去,然后朝着蓝色的湖面俯冲。几乎在瞬间,就从水里叼起了一条银色的鱼。它把鱼衔在阔长的嘴里,展开双翅骄傲地迎着那只翠鸟飞过去。但翠鸟并不理会,它悠闲地抚弄着自己的羽毛,只用黑亮的眼珠斜睨着平静的水面。就在翡鸟落在了树枝上的一刹那,它忽地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未等你看清它的去向,它已贴近了湖水,那一刻它就像一只没有鱼竿的鱼钩,不知从哪里甩出,须臾间却已经钓上了一条细长的鱼。那条鱼是金黄色的,鳍上有灰黑色的花斑。翠鸟在空中扇动着翅膀,像一架直升机般地悬浮在水面上,然后迅速地将鱼大口吞食。它冲着翡鸟叽叽地叫着,发出急促而欢快的呼唤。翡鸟不再迟疑,那条银色的小鱼即刻就消失在它张开的大嘴里。

翡鸟从树上飞下来,它们一前一后地在水面上追逐,细细的脚趾撩起碎玉般的浪花,贴着湖水直线飞行;有时它们忽然升空,就像两只一红一绿的风筝,在蓝天下蹁蹁翻滚。它们飞翔的影子在波浪中闪烁,嘴里衔着一条小鱼,那鱼头在空中而鱼尾却分明在水里扭动,它们边吃边玩,玩玩吃吃,捕食成为顺理成章的娱乐,或是某种艺术表演。

卓尔傻傻地吞咽着口水。为了小鸟们如此新鲜的美餐,如此的好胃口。

不。这个城市里没有翡翠鸟。在北方,卓尔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曾经多么浪漫的关于吃饭的理想啊。

是刘博摧毁了她的理想。

在吃饭的问题上,卓尔倒不像那些蔑视厨房的现代女性,为了保持身材而像松鼠那样只吃一些坚果,连喝水都用量杯计算。卓尔的食欲旺盛,对天下美食具有浓厚的兴趣。但卓尔上大学前在家吃饭不擅厨艺,上了大学吃食堂,一直没有机会操练。结婚后终于自家开伙了,美好丰盛的餐桌叫人想一想都感到无比幸福。两个人过日子,就算早餐买着吃或是免了,午餐在单位吃盒饭,也有个每日晚餐和星期天的肚子等着。卓尔在星期天一大清早拽着刘博起床买菜,到书摊上买来菜谱,在调味的各种瓶瓶罐罐上贴纸条以示区别,厨房里一地鸡毛鱼鳞菜叶。起初卓尔还抱有幻想,企图说服刘博掌勺,但刘博声明自己从小一闻厨房的油烟味儿就会头疼欲裂,卓尔虽然对家务劳动分工持有坚定的女性立场,但为了爱护丈夫的身体,也只能暂时将理论搁置。卓尔不做饭则已,一旦系上了围裙,饭菜就奔着艺术品的水准去了。没过多久,卓尔端上桌的食物竟然有了模样,刘博眉开眼笑地伸长筷子,说真是色香——没等味字出口,筷子入嘴,眉头已紧,急忙改了口,说这菜看着让人食欲大增,吃到嘴里那味儿怎么就不对了呢。

卓尔隔三差五地对着菜谱演练,等到刘博的胃口终于通过了答辩,她做饭的热情已如潮水般退去。一天她问刘博,干吗非要照着菜谱做菜呢?干吗非要跟别人吃同样的菜呢?比如说西红柿炒鸡蛋,干吗不能用草莓炒鸡蛋呢?比如说排骨冬瓜汤,干吗不做个茄子排骨汤呢?刘博哼哼着不置可否,卓尔第二天就做了一道新菜——红枣海带虾仁,红白黑三色赏心悦目。

卓尔对创造各种新菜,开始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兴趣。其实,新菜的工艺并不复杂,无非就是把各种荤素菜重新进行组合,把一般人不敢也不擅用的材料,搭配在一起而已。比如说牛肉加鸡肉清炖、胡萝卜烧鱼、蜂蜜菠萝豆腐等等,想象的空间很大,可以无穷无尽地变化下去,当然,必要的时候也得注意引进外埠的品种,使之更为丰富多彩。卓尔从新疆采访回来,立马就给刘博做了一个羊肉抓饭,那香味都快把人口水引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吃到一半两个人已是十指“鲜血”淋漓,红色的浆汁顺着手腕流淌,却嚼不出有什么东西吃到了嘴里。刘博说卓尔你是不是记错了,这该不是羊肉捞饭吧。卓尔望着碗里的稀汤,嬉皮笑脸说对呀对呀羊肉抓饭新疆满街都是,可这羊肉捞饭你上哪儿找去。吃完了羊肉捞饭,剩下一锅红艳艳的油汤,第二天接着下面条,经济实惠啊。卓尔还为刘博做过一次西湖醋鱼,刘博夹了一筷子,说卓尔你行啊,这酸菜粉条跟我妈做的味儿还真不一样。卓尔把一盘醋鱼拿去给邻家的猫,猫一闻就把脑袋背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卓尔发现刘博开始频频出入于厨房。他把小油菜或是大白菜,切好后送进微波炉,烤得烂熟然后浇上一勺沙拉油,撒上盐拌一拌,像只兔子似的干掉一大盆。刘博变成了一个素食者。再后来,刘博说他加班,总是到了晚饭后才回家;到了星期天,刘博说要改善生活,拉着卓尔回他妈那儿去吃饭。卓尔去过几次就不再去了,她发现婆婆每回都做两个菜为刘博改善生活:醋熘白菜、红烧肉。而刘博居然百吃不厌。

卓尔明白了:她的刘博士习惯每天都吃同样的东西。二十多年来,刘博一直吃着白菜和红烧肉成长,如果不吃白菜和红烧肉,刘博的那一顿饭就算没吃。

刘博为了爱情,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卓尔感动了一会儿,竟有些难过。难过之后,卓尔很少再进厨房了。她每天在食堂和食街里买些现成的东西吃,中午吃担担面晚上吃馄饨,第二天中午吃牛肉面晚上吃包子,第三天中午吃米饭炒菜晚上吃饺子。卓尔独自一个人吃饭,吃得随心所欲。卓尔的原则是饭菜好坏无所谓,却不能重复。卓尔最讨厌吃同样的东西。

卓尔在结婚以后才知道,原来爱情的质量和吃饭有关。假如两个人连饭都吃不到一块儿去,爱情能量的补充从哪里来呢?

从那架炮筒般长长的望远镜里看去,翡翠鸟把它们的巢穴筑在了湖湾深处的一座山崖上。那是一片被灌木和杂草覆盖的高地,高地上陡立着一座赭红色的土坡,向阳的那面,能看见一个个碗口大小的土洞,像被微缩了的敦煌石窟,错落有致地排列,洞口的土坡上挥洒着白色的鸟粪。当灰蓝色的雾气从湖面上浮起,迷茫的暮色在黏湿的山风中降临,成双成对的翡翠鸟,在坡前崖上穿梭盘旋,它们飞上去又飞下来,在洞口往返流连,几乎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会叽叽地唱着歌归巢。它们在洞口收拢了翅膀,把身子蜷起来,粗长的喙先试探地伸进去,然后哧溜一下就不见了。通常总是绿色的雌鸟先进去,然后是红色的雄鸟,随后而至的沉沉夜幕,替那巢穴轻轻地掩上了门。

有一天清晨,鸟儿们都已早早出去玩耍,他们径直走到了那面坡崖下,但坡崖太陡了,没有人能够攀援上去。后来卓尔爬到了那土坡对面的一棵大树上,在树杈上架起了望远镜,早晨阳光的角度恰似一只探照灯,斜斜地照过来,在那里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其中一只鸟巢中的情形。卓尔发现那土洞竟有五六十公分长,差不多两尺吧,像一条笔直的隧道,通往山岩深处。那隧道至土壁的末端,竟扩出了一个宽敞的平台,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正规的“窑洞”,在“炕”上那一堆柔软的枯草和毛絮中,他们隐隐望见了几个圆溜溜的小白球。他告诉卓尔说,那是几枚鸟蛋,秋天到来的时候,会有四至七只羽毛丰满的小翡翠鸟,从这个洞穴里飞出去。

卓尔举着望远镜的手臂酸乏,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她用一只手紧紧抱住树干,生怕自己会兴奋得掉下去。阳光慢慢地移开,洞内变得幽暗模糊。卓尔只能靠在树枝上,想象着在那个温暖的巢穴,曾经发生和将会发生的一切:当暴风雨袭来时,矫健的雄鸟用它粗长的喙,一遍一遍地替雌鸟舔干被雨淋湿了的羽毛……

卓尔的泪水像雨水一样淌下来,滴在镜头上。

不。这个城市没有翡翠鸟。在北方,卓尔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婚姻是一所学校,婚后的日子迫使卓尔反省自己,逐渐认识到自己的一大堆毛病和缺点。因为有一天刘博严肃地对卓尔说,我发现你原来是这么一个喜新厌旧的人啊。卓尔默然。

卓尔原来真的是喜新厌旧啊——你看看,遥控器干吗老拿在手里,不停地按按按跳跳跳烦不烦啊你,你能不能让我好好把这个节目看完。刘博冲着电视低声抱怨。卓尔说我在找那个频道,我找一个比这好看的给你,它跑哪儿去了呢,对不起我还得调台……

下个月不订这家报纸了啊刘博,一版版尽是广告举得我胳膊疼,我要改成那一家报纸了啊,卓尔说。你买的酸奶没味儿我买了另一个牌子的啦,手纸的牌子也得换换,这纸太薄了刘博。这条裙子的颜色怎么就和昨天在商店里看时不一样呢,我得到西单去一趟,晚一天就怕人家不给换了,还有那瓶面霜……

假如卓尔的捣腾仅仅停留在她自己的化妆品和裙子方面,刘博也许可以视而不见。但精力充沛的卓尔,竟然忘乎所以地侵犯了刘博的领地,刘博终于忍无可忍了,是为了他的那些书那些资料那些不能随意改变位置的一切用品。

同刘博分手以后很久,卓尔偶然还会检省自己的错误。她想如果能在结婚之前,就知道她与刘博的生活习惯竟会有那么大的不同,她是一定不会嫁给刘博的。刘博的毛巾不能动,移动了位置,刘博就怎么都看不见了;刘博的眼镜盒茶杯电动剃须刀不能动,一动就怎么也找不着了;刘博的鞋子袜子不能动,一动就会穿错穿反了;刘博的写字台更不能动,一动他就写不出字来了。刘博所有要用的东西都必须放在一个绝对固定的地方,任何时候刘博一伸手,它们就会主动跳到他的手掌里。任何时候刘博奔着他的东西去,它们都老老实实在那儿等着他。

偏偏的,卓尔这个人是不可能不动的。卓尔不动就会死。卓尔的妈妈在生前一直怀疑卓尔患有幼年以及成年多动症。

卓尔和刘博婚后,住在刘博父母补差得到的一小单元两居室。老楼的结构陈旧,只有一个极小的门厅,一个卧房,客厅是书房兼用的。但比起无房租房的同学,卓尔已经心满意足,两个人马马虎虎收拾了一番就急着搬了进去。

住了不久,卓尔就觉出不方便和不顺眼来了。何况呢,就是再方便,天天看也会腻味,一腻味就不顺眼了。卓尔不习惯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卓尔从小就习惯了不停地搬家。如今在这样横平竖直的城市,既然无家可搬,那么把家具挪一挪也是好的。所以每隔几个星期,卓尔就琢磨着把沙发换到窗口去,或者把床从东边移到西边。刘博的书实在是太多了,一本本摊开着,无论在哪里坐下,准能一屁股坐在他的书上,所以需要在墙上做几个小书架,或是把所有的墙面都做成书柜……卓尔说干就干,像一只小蚂蚁拖动着一粒硕大的饭团。她不想请刘博帮忙,那样根本就什么都做不成了。卓尔忙得汗水流进眼睛里,等到刘博从图书馆或是父母家回来,自己的小家已是焕然一新了……

但刘博不领情。刘博说,你总是改来改去的,烦不烦啊?这还是不是我的家啊,家是什么,就是一进门来,永远知道自己的东西在哪儿,家就是一个窝儿。

卓尔好委屈。卓尔分辩说,每天都面对着同样的东西,你烦不烦啊?

刘博有些痛心了。刘博说,我没错怪你呀,你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

卓尔低声说,是你,是你自己把日子过旧了。

刘博摔门走了,把声音夹在门缝里:你就“作”吧你!

卓尔苦着脸望着这个日新月异却是空空荡荡的窝儿,总算彻底明白了自己与刘博不可兼容的原因:刘博是一个巴望每天的日子都一样的人。而她,恰好相反,她希望每一天都不一样。她的人生,每一天都应该是有变化的。

卓尔改变不了刘博,但卓尔绝不会改变自己。冷战开始了,冷战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有一天晚上刘博忽然变得温存,刘博说我们要个孩子吧,要个孩子你肯定就没有工夫折腾自己了。卓尔说不,我还没折腾够呢我哪有空要孩子?

卓尔开始拒绝刘博,在床上。她拒绝的原因更多是由于厌倦。刘博的欲望虽然强烈,表达的方式却始终如一。婚后不久,卓尔就发现,刘博每次做爱的程序都是一模一样的。首先洗澡,然后亲吻抚摸,然后插入——就像打开电脑后按部就班进入到文件那栏,一步都不能错的。假如卓尔歪在床边上,刘博是肯定要把她挪到床的正中央,她的位置必须是固定的。刘博从来没有过一次即兴的、随时随地的那种,比如说突如其来的,在地板上,或是沙发上。卓尔翻身,卓尔翘臀,卓尔一跃把刘博压在身子底下,卓尔说你试试嘛,我想试试。刘博涨红了脸说,快别这样,我不习惯。卓尔若是再想折腾下去,刘博手足无措地忽然就萎靡了,卓尔只好恹恹地作罢。这样的情形出现了多次,卓尔兴味索然。

卓尔觉得结婚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床上运动就像广播体操,一节一节地做,可以喊一二三四。那些文学作品把性爱写得那么欲仙欲死心荡神迷,卓尔却找不到一点儿感觉。婚后与刘博第一次做爱,除了疼痛与慌乱,卓尔再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有一本书里写一个女人的初夜,竟然要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兴趣高昂贪得无厌,卓尔认为这个作者肯定有臆想症。也许卓尔在性爱上比较懵懂迟钝,她的性觉醒到来得太晚。卓尔真正体味到做女人的美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卓尔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她对刘博直说了,刘博问为什么?刘博的惊讶和奇怪没有半点作假。他甚至懒得听到卓尔的回答就说: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我可不想跟着你一块儿“作”。

后来刘博就接到了多伦多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硕升博,5年的全额奖学金。刘博去了加拿大,很快给卓尔办好了陪读。卓尔虽然一直很想到国外去逛逛看看,却不想跟刘博一块儿去。但不跟刘博一起去,卓尔的那个一塌糊涂的GRE分数,总是申请不到学校,一时半会儿看来也去不成。卓尔在出国和刘博之间比较选择,决定作出妥协的姿态。她和刘博之间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既没有第三者也不为争夺财产,离婚不离婚其实也是无所谓的。卓尔甚至看到了一线光明,盼望着国外新奇的生活会改变刘博,将他以往的种种陈规陋习来一次彻底的革命性颠覆。卓尔在睡梦中怀抱着如此热烈殷切的期待飞过太平洋,一觉醒来,刘博在机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我带你到一家中餐馆去吃晚饭,那儿的醋熘白菜,比我妈做得还好吃。

卓尔在刘博那所大学的学生公寓里住下来后,先攻英语然后学开车。短短几个月后,诸如怎么换乘地铁在哪儿能买到价廉物美的食物和电话卡,去哪里洗衣服这类平常生活琐事,卓尔已是路路精通。刘博不知道的事情她全知道,刘博不认识的人她也认识了。卓尔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过得如鱼得水,如果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卓尔去混上哪一个冷门的博士后,也不会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

但卓尔与刘博的婚姻却真的走到了头。

这问题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很可能根本就不成什么问题。但到了卓尔这里,这道坎就无论如何迈不过去了。卓尔不是一个善于忍让与凑合的人,在国内时那些磕碰,到了国外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地扩展放大了。那么自由的一个地方,人的心思和个性,自然会随着空气一起膨胀。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当然不需要生产压缩饼干嘛。

比如说,住学生公寓还是到外面租房的问题,买车和不买车的问题,番茄酱和味精的问题,假期是打工赚钱还是去自助旅行的问题,跳槽选一个自己喜欢但没有奖学金的专业,还是继续读那个无趣但将来容易找到工作的专业的问题……

卓尔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她变得容易发火。她每次提出一种设想,无一例外都会遭到刘博的否定,她每一个计划都在刘博的反对下破产或是流产。在加拿大读着博士的刘博,比生活在中国时更加恪守所有的规章制度,比在北京时更准时更严格更律己更不可更改。卓尔忍到第13个月,刚刚办好下一年的陪读签证,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了。

那天晚上卓尔早早躺下了,她觉得手心有点发热,头也昏昏,浑身酸疼,也许是感冒了。床头的写字台亮着灯,刘博在写论文。开着灯她睡不着,只好随手抓过一本杂志来看,那故事吸引了她,一时倒没了睡意。忽然觉得有只手在扯她的睡裤,刘博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床,脱得精光,在她身上摸索着。卓尔说别,我不想。身子却软软的没有力气把他推开。那时的卓尔还不知道有婚内强奸这个概念,刘博一时变得雄赳赳气昂昂,弄得卓尔很无奈。卓尔侧身背对着刘博,就是不把身子转过来,不理不睬地捧着那本杂志看。那天晚上的刘博一反常态,卓尔不转身,他不勉强,将自己滚烫的身体贴在卓尔后背,两只手扳着卓尔的腰,忙碌了一番,居然从卓尔身后进去了,卓尔一惊,心想你终于开始改革了,可惜太晚了,这会儿我没情绪。她心里有气,又挣扎不动,只好继续看自己的杂志。她对自己说你做你的我看我的我当你根本不存在不存在就等于什么也没做……这个想法虽然有点自欺欺人,却是卓尔惟一能做出的反抗了。刘博还在自己动作着,也许觉着挺刺激,居然很快兴奋了,哼哼着一把揪住卓尔的头发,一泻千里。

完事后,刘博仰头望着天花板说:我真服了你,我干你,你竟然还能看书。

卓尔的眼泪涌出来,她闭着眼说:你也一样,我在看书,你居然……

刘博长叹一声说:确实没法兼容,死机吧。

很久以后卓尔回忆那晚的情形,她发现自己回国的决定,就是在刘博的那声长叹中作出的。那种心底深处涌上来的屈辱,使卓尔对自己无比痛恨。第二天早上,卓尔就出去找房子,等刘博下课回来,卓尔已经在收拾行李。刘博望着一地狼藉的衣物说:你如果离开这儿,咱俩就算完了。

卓尔是自己把自己逼到死胡同里的,她已经没有退路。她搬进一个老外出租的阁楼,然后去唐人街洗盘子甚至给人看小孩。她本想把飞机票钱挣出来了就回国,但等到手里有了一点钱,有一天她在报纸的小角上发现一个广告,一所工艺设计学校正在招生,看上去不那么正规但学费倒是不贵。卓尔想自己至少应该在这里学点儿什么再走不迟,何况,其实她早就喜欢设计,不管设计什么都行。

进去后她才知道那实际是一所广告设计学校。在西方国家,广告学早已热得如日中天。在此之前卓尔对广告一无所知,这恰好满足了她一贯的好奇心。与刘博分居后,卓尔一直庆幸自己及时选择了自由。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她独自一人过得随心所欲。事实上她只需要很少一点生活费,就能让自己快活。她在街上捡了一台音响,又捡了一台电脑,读到下半个学期,“老板”给她一些简单的广告活计,拿到家里来做;由于她来自北京,又有朋友介绍她去华人社区教授国语,尽管价格低廉,还是能挣到一些钱。有了钱,卓尔便开始想入非非,她用自助旅行的方式,把北部的冻原地带和西部的落基山巡视了一遍。还觉得不过瘾,计划中,等到钱再多一点,卓尔是要去环游世界的,至少是欧洲大陆。

那一年的时间里,卓尔真是大大地开了眼界,还有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人和事没见过呢?包括女人的裸体游行或是同性恋者的亲密聚会。那一次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见了街上行走着无数丰满的干瘪的高耸的低垂的乳房,像一排排颤动的五彩气球,雪白粉红深褐浅黑以及米黄的肤色交相辉映;那些气球在激情中不断膨胀,随时都有可能炸裂成碎片。一只金色的铜环在深紫色的乳头上跳跃,一长串小小的银环在鼻孔上发出丁当的响声。游行仅仅是为了抗议,抗议这个城市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不允许一个年轻的母亲在酒店大堂给孩子喂奶。她们像一群来自海洋深处的美人鱼,无声地穿过街市,然后聚集在城市中心的花园水池,那个巨大的喷泉正如乳汁汹涌四溢……

那次游行给了卓尔过于强烈的刺激,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手一触摸到自己的乳房,就有喷涌的水声传来,夹杂着婴儿的啼哭。

卓尔的英语很快突飞猛进,身边聚集起许多新的朋友,红黄黑白各色人等。但卓尔的那些朋友总是来去无定,她(他)们不断变换着电话号码或是住址,许多人的面孔一闪而过却从此杳无音信。后来卓尔知道她(他)们其中有的人去了非洲,也有人去了亚洲;有的人年过半百却在学习一种新的语言,有的人变卖了全部家产躲到沙漠里,妄想发明一种还没有人发明过的东西……

卓尔的失落与失衡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发现自己周围的男人和女人,远远比她要“作”得更疯狂更透彻,比起那些老外朋友,她简直什么都算不上。或者说,那个地方有的是人在“作”,没有人惦念她也无人顾及她。尽管卓尔不需要表演的舞台,但她却需要有一片自己头顶的天空。

卓尔拿到那所学校的速成文凭时,签证已经到期。她除了为自己预留的机票钱外,钱包里已所剩无几。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找刘博再办延期签证,她既已离开了刘博,剩下的问题都应该由她自己来解决。在那个秋天一个天高云淡的早晨,卓尔旋风一般登上飞机,然后两手空空回到了北京。几个月以后她很快和刘博办妥了离婚手续。陶桃后来评论说她当时一定是疯了,如果她能够再忍一忍,等到刘博毕业后解决了身份,再分居不迟。那样也许她可以拿到绿卡,然后再离婚再寻找机会——许多女人不是转眼就把自己再嫁了一次嘛。但卓尔不行。卓尔是那种既没有野心也缺乏明确的人生目标的女人,卓尔可以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一个角落生存,只要她觉得活得自在。

卓尔回国后,认识她的人都认为她傻得不能再傻,暗中怀疑她是否有点儿缺心眼儿。卓尔偶尔解释说,因为国外能“作”的女人太多了,她在那里实在“作”不出什么名堂,还是选择回国来“作”。她这种自嘲尽管没有太大的说服力,但人们至少相信了卓尔的回国,确实与爱国无关。

卓尔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单身女人。她发现一个人的生活实在是妙不可言。奇怪的是,像她这么一个人,当初怎么竟然会堕落到婚姻的陷阱里去呢?

回国之初,卓尔惟一的苦恼是,她觉得身体里常常有一种拱动的激情,像一条在血管里游走的蛇,撩拨着挑逗着她所有的感官。她时常难以入睡,脸上身上的皮肤干涩而缺乏光彩。她总是觉得饥饿,一种从肠胃到心肝到大脑的全身饥饿,使她惶然而烦躁。

但那年秋天偶然的南方之旅,迅速改变了一切。当她背着潮湿的行囊跳下火车走出北京站,她觉得自己像一粒熟透了的新鲜荔枝,一剥开就会有充盈的汁水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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