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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梦与故事(1)

阿儿哈连续数日身体不适。大家当是热病处理,要么让她卧床,要么让她坐在小屋门廊上,在和煦的秋阳下仰望西山。她觉得虚弱迟钝,同一个想法一而再,再而三向她袭来。她为自己昏倒而觉得丢脸。柯琇没有派人去看守墓碑围墙,但如今这情况,她可能再也不敢主动开口多问。她一点也不想看见柯琇,甚至永远也不想再见到她。自己居然昏倒,实在丢脸。

她坐在阳光下,盘算着下次进入山丘底下的黑暗天地时,要如何如何表现。她也想过好几次,下一批囚犯送来时,她该如何下令处死他们——方法得更精巧,得更适合空宝座的诸多礼仪。

每晚,她在黑暗中尖叫惊醒:“他们还没死!他们还垂垂待毙!”

她做了好多梦。梦里,她得动手煮食一大锅又一大锅香喷喷的麦粥,煮好后全倒进一个地洞。她还梦见自己手捧着用深口铜碗装盛的一大碗水,行经黑暗送去给一个口渴的人喝,却怎么也没法走到那人面前。她醒来时,发觉自己口渴极了,但她没起身倒水喝。她两眼圆睁,清醒地躺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一天早晨,潘姒来看她。阿儿哈从门廊上看见她走近小屋,脸上挂着一副悠然自在、无所事事的表情,好像只是刚好散步经过。说不定阿儿哈不先开口,她也不会步上台阶。但阿儿哈感觉孤单,所以开口唤她。

潘姒依照所有靠近护陵女祭司的人必做的那样,屈身为礼。但才行完礼,她就发出“呼”的一声,“扑通”坐在阿儿哈下方的台阶上。这几年,她长得相当高大圆胖,不管做什么事,一动就满脸通红,现在她就因步行过来而一脸绯色。

“我听说你生病了,替你省下几颗苹果。”她从宽松黑袍下变出一个灯芯草编的网子,里面有七八颗黄透的苹果。潘姒现在已经献身服侍神王,在神王庙的柯琇手下做事;但她还不是女祭司,仍和其余见习生一同上课、做工。“今年轮到帕菩和我挑拣苹果,我把最好的留下来。她们常常把真正好的拿去晒干,当然那样贮存最好,但我觉得实在浪费。你看,这几个苹果漂不漂亮?”

那些苹果有淡金黄的光滑表皮,蒂头细枝仍精巧地附着棕色干叶片,阿儿哈摸着,看着,说:“真是漂亮。”

“吃一个。”潘姒说。

“我现在不吃。你吃吧。”

基于礼貌,潘姒挑了颗最小的,她马上很有技巧又颇具兴味地啃了起来。这苹果咬来水滋滋的,大约十口,潘姒就啃完了。

“我可以整天吃个不停,”她说,“我从来没饱过。真希望我是厨子而不是女祭司。我如果当厨子,一定会比那个老吝啬鬼娜莎芭煮得好。还有嘛,我一定会把锅子舔干净......噢,你有没有听说慕妮丝的事?她被分派擦亮那些装玫瑰油的铜壶,你晓得,就是那种有盖子的细壶。她以为也要清拭里面,就手拿一块布伸进壶口,结果呢,那只手抽不出来了。她拼命用力抽,手和手腕都肿了。你晓得,这样一来可真卡住了。她在宿舍到处跑,边跑边大叫:‘我的手抽不出来!我的手抽不出来!’你知道,庞提的耳朵现在已经不行了,他以为是失火,赶紧把别的管理员一个个叫出来,想要解救所有见习生。那时乌托正在挤羊奶,他立刻从羊舍跑出来看看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情急下没关羊舍门,结果乳羊全跑了出来,涌进庭院,跟庞提、好几个管理员和一大群小女孩撞成一团。而慕妮丝挥舞手臂一端的铜壶,渐渐歇斯底里起来。正当大伙儿乱成一团时,柯琇从神庙走下来,口中不停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潘姒那张长得还不错的圆脸,这时装出一股让人厌恶的嘲笑意味,虽然完全不像柯琇的冷漠表情,但某部分颇为神似,阿儿哈喷笑之余,几乎外带一份畏惧。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柯琇说着。然后——然后,那只棕色山羊用角抵她——”潘姒笑得不行,泪水在眼里滚涌,“慕妮丝拿——铜壶——打那只——羊——”

两个女孩抱着膝盖,一边呛咳,一边笑得前翻后仰。

“接着,柯琇转身,对——对——那山羊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故事结局融在笑声中不见了。最后,潘姒抹抹眼睛和鼻子,不经心地拿起第二颗苹果啃起来。

笑得太厉害,阿儿哈觉得有点发抖。她勉强恢复镇静,过一会儿问道:“潘姒,当年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噢,我是我父母第六个女儿,要把这么多女儿养到嫁掉,他们实在负担不起。我七岁那年,他们带我去神王庙献身服侍,那是在瓯沙华的神王庙,不是所在地这里。但他们不久后把我送来这里,我猜可能是那里的见习女祭司太多了,或者他们以为我会成为一个特别优秀的女祭司吧。但他们可大大看错了!”潘姒又开朗又悲伤地咬着苹果。

“你宁可不要当女祭司吗?”

“我吗?当然喽!我宁愿嫁个养猪汉,宁愿住在水沟里,宁愿做任何事都好,也不要一辈子在一片人烟罕至的荒寂沙漠,和一大群女人一同葬送一生!但是这么想一点实际用处也没有,我已经献身服侍,根本无法脱身了。我只希望下辈子能在阿瓦巴斯当跳舞女郎!我这辈子这么努力,应该可以获得那种报酬。”

阿儿哈目不转睛地低头凝望潘姒。她不明白。潘姒这会儿就像颗金黄苹果,圆润多汁,漂亮好看,阿儿哈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她、没好好看过她似的。

“对你而言,神王庙没有意义吗?”阿儿哈的语气带了点逼问的味道。

潘姒的个性一向顺服,容易受人欺负,这一回同样没什么警觉。“噢,我知道你的那些主母对你很重要。”她语气之淡然,让阿儿哈大吃一惊,“但无论如何,这一点讲得通,毕竟你是她们特别的仆人。你不只是献身而已,你的降世出生也特别。但我呢,我该那么敬畏当今神王或如何如何吗?就算他住在阿瓦巴斯那座方圆十英里的金顶王宫,也毕竟只是个凡人,五十来岁,还秃了头——你可以从所有雕像看出来他秃头。我敢跟你打赌,他和别人一样也得剪脚趾甲。我当然很清楚他也是神,但我的想法是,他死了以后会比现在活着更像神。”

阿儿哈同意潘姒的看法,私底下她也觉得卡耳格帝国这些自封的神圣帝王其实是虚贵,是假神,却仍然向帝国百姓窃取崇拜,那种崇拜理应只奉献给真正且永恒的力量。但潘姒的话语背后仍有她不同意且害怕的部分,那对阿儿哈而言是全然崭新的概念。过去她不了解人与人多么不同,大家对生命的看法何等悬殊。此刻她觉得好像一抬头突然看见窗外悬挂了颗全新的行星,一颗巨大而人口众多的行星,那是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神在那里一点分量也没有。潘姒这种不信神的坚定信念,让她感到惊吓。由于惊吓,她猛烈反击。

“你说得对。我的主母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而且她们之中没有男人......潘姒,你知道吗,我可以下令叫你去陵墓服侍。”她愉快说着,仿佛向她的朋友提供一个更好的选择。

潘姒脸颊上的绯色顿时消失。

“是的,”她说,“你可以下令,但我不......我不是擅长那项工作的人。”

“为什么?”

“我怕黑。”潘姒低声说。

阿儿哈轻哼一声以示嘲笑,但她很满意,她获得证实。潘姒或许不信神,但她与每个凡人无异,终究畏惧黑暗那份无以名之的力量。

“你是知道的,除非你想去,否则我不会下达那种命令。”阿儿哈说。

两人间有一长段沉默。

“你越来越像萨珥,”潘姒梦幻般轻声说着,“谢天谢地你没有变得像柯琇!但你非常坚强。真希望我也那么坚强,但我只是想吃......”

“继续吃呀。”阿儿哈说道,感觉优越又有趣。潘姒慢慢把第三颗苹果咬到见籽。

接踵而来的仪礼需求,将阿儿哈从两天的隐居生活中带出来。一只母山羊生了对双胞胎小羊,由于时令不对,这对小羊按惯例要献祭给双子神。这是重要的仪典,第一女祭司必须在场。接着是“黑月之舞”,这种典礼必须在宝座殿进行,先在宝座前一个宽平的青铜盘中烧滚药草,阿儿哈吸入蒸气后,开始为不可见的亡者和未生者的精灵跳舞。她舞蹈时,那些精灵在她四周的空中聚集,并随着她双脚双臂的缓慢姿态旋转。舞蹈同时她也唱歌,但没人了解歌词,那是很久以前跟随萨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死记硬学的。双排巨柱后的暗处,有合唱女祭司跟着哼唱那些奇怪字词。残破殿堂内的空气也与这些人同声唱诵,有如殿内拥挤的精灵一次又一次跟着重复唱诵。

阿瓦巴斯的神王没再送囚犯到陵墓所在地,阿儿哈也渐渐不再梦见那三名囚犯。他们早已死亡,且已埋进低浅的坟冢,就在墓碑底下那个大墓穴内。

她鼓足勇气重回大墓穴。她必须回去。陵墓女祭司必须能无畏地进入她的个人领域,去认识领域内的各个路径。

头一回进入活板门颇辛苦,但没她担心的那么难。她把自己锻炼得很好,培养了相当的决心之后,就壮胆单独前往了。可是一进到里面,发现没有什么好害怕时,她几乎有点沮丧。那里面或许有许多坟墓,可是她看不见。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漆黑一片,死寂一片。就是这样。

一天又一天,她不断进去那里面,但每次总是从宝座殿后面那个房间的活板门进出,一直到她摸熟洞穴中那些有奇怪雕刻的石墙,继而熟透洞穴的整个回路,达到“知所未见”的境地。然而,她从不远离那些石墙,因为若在那空荡荡的大洞穴中乱闯,可能很快就会在黑暗中失去方向感,届时就算摸索回到墙边,也不会晓得自己在哪里。她第一次进去就学到,在那种黑天黑地的所在,顶要紧的是摸清楚已经过了几处转弯和开口,以及接下去还有什么方向的转弯和开口。这得靠数数才行,因为对摸索的手而言,每个转弯和开口都一样。阿儿哈的记忆力一向被训练得很好,这种借由触摸和计数而非借由目视与常识来找路的怪诞招式,一点也难不倒她。她很快就记熟墓穴里开凿的所有通道,也就是宝座殿与山丘顶底下那个比较小的隧道网络。但其中有一条通道她还不曾进去,也就是从红岩门入口进去的左边第二条。她知道,一旦误入那条通道,可能就永远找不到出来的路。虽然想进去那条通道、想认识大迷宫的渴望持续增强,但她压抑着,必须等到自己先在地面上充分认识它之后,才好进去。

萨珥对大迷宫所知不多,只晓得其中几个房间的名称,以及到那些房间所该走或该略过的一些方向和转弯。她仅以口头把这些信息告诉阿儿哈,从不曾在沙地上画清楚,甚至连用手在空中比划都不曾。萨珥本人从没按照那些指引走过一遍,也不曾进入大迷宫。但当阿儿哈问她“从那扇常开的铁门要去彩绘室,该走哪条通路?”或“从骸骨室到河边隧道的通路是怎么连接的?”等问题时,萨珥会先沉默片刻,接着才背诵很久以前从前世阿儿哈那里得知的奇怪指引:略过许多岔路,左转好几回,等等等等。这些,阿儿哈只要听过一遍,就像萨珥一样牢记在心。每晚躺在床上时,她会一边对自己重述一遍,一边努力想象那些地方、那些房间、那些转弯。

萨珥带阿儿哈去看侦窥孔。侦窥孔开向隧道网,数量很多。所在地每栋建筑、每座神庙,甚至户外岩石上都有侦窥孔。这整个地区,甚至所在地围墙外的地底黑暗中,潜伏着蛛网般的石壁隧道,总长数英里。但这里的人,只有她、两位高等女祭司,还有她们三位的专属仆人——宦人马南、乌托、杜比,知道他们踩踏的每一步路底下有个隧道网存在。其余人都只透过模模糊糊的传闻,晓得陵墓墓碑底下有洞穴或房间一类的东西;但他们没有人对任何与累世无名者或其圣域有关的事感兴趣。或许他们认为知道得愈少愈好。当然,阿儿哈的好奇心最强烈,一知道有侦窥孔开向大迷宫,她便想找到那些侦窥孔。然而,那些侦窥孔隐藏得非常好,可能在地板铺石中,也可能在沙漠地表,她始终一个也没找着——她甚至没发现她自己的小屋就有一个侦窥孔,还是萨珥指给她看以后,她才知道的。

早春有一晚,她取了一盏蜡烛灯笼,没点亮,带着穿越陵墓墓穴,走到红岩门那条通道的左边第二条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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