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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雾中战士(2)

有的村民逃进了山谷,藏身树林;有的村民做了打斗保命的准备;还有的完全不行动,只知就地哀叹扼腕。女巫是逃命者之一,她跑到卡波丁断崖的山洞,用法术把洞口封住,一个人躲在里面。达尼的铜匠父亲是留守者之一,因为他不愿抛下干了五十年活儿的熔炉和锻炉。他整夜赶工,把手边可用的金属全打造成矛尖,一同留守的村民顾不得进一步修整,就赶紧把那些矛尖绑在锄、耙等农具的木柄上,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制作合适的木柄了。十杨村除了一般的猎弓和短刀,一向没有战备武器。毕竟,弓忒山民并非好战百姓,他们不是以战士,而是以羊贼、海盗、巫师出名的。

第二天日出时,高地聚起了白茫茫的浓雾,一如岛上平日的秋天。十杨村四方延伸的街道上,村民一个个拿着猎弓和新锻的矛,站在茅屋、房舍之间等候。他们不晓得卡耳格人的位置是远是近,只能默然凝视眼前那片白雾,它掩藏起了形状、距离与危险,让他们看不清楚。

达尼也在这批留守候战的村民中。前一夜,他不停操作鼓风炉,忙着推拉两只长套筒,向鼓风炉不停吹送空气旺火,所以到了清晨,他两只手臂已经疼得发抖,连自己选来的那支矛,都没法握好。他不晓得这个样子要如何战斗、对自己或村民能有什么帮助。

想到自己还不过是幼童一个,却将被卡耳格人的长矛刺毙;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名——代表长大成人的真名——就要去冥间报到,达尼的内心不由得慌急如绞。他低头注视细瘦的臂膀,由于寒雾四罩,两条臂膀早湿了。他明知自己的能耐,所以此刻的无力徒然让他干生气。他的内在拥有力量,只要晓得怎么使出来就行了。他搜寻已经学会的一切法术,衡量着哪些能用得上——或至少给他和同伙村民一个机会。不幸的是,单靠“需求”不足以释放力量,得有“知识”才行。

明亮的天空,太阳高挂,无遮无隐照射山巅。阳光的热力使附近的迷雾大把大把飘散不见,村民这才看清楚,有支队伍正往山上攀爬。他们穿戴铜制头盔和胫甲,身套皮制护胸,举着木铜合造的盾牌,配挂刀剑和卡耳格长矛。队伍沿着阿耳河曲折的险岸,形成一条有长矛羽饰和哐当声响的行武,迤逦前进。他们与十杨村的距离,已经近得让村民可以看见他们的白面孔,也听得见他们互相高喊的方言。眼前这批来犯的军队,约摸百人,为数倒不多;但十杨村的男人和男孩,加起来才十八人而已。

这时,“需求”唤出了“知识”:眼看卡耳格人前面小路的浓雾渐散,达尼想到一个或许能生效的法术。先前,谷区一个擅长天候术的老伯,为了争取达尼做他的学徒,曾教他几个咒语,其中一个就叫作“造雾”,那是一种捆缚术,可以捆缚雾气,使之聚集在某处一段时间。不止这样,善用这幻术的人还可以把雾气塑造成阴森鬼魅,让它持续一段时间才消散。达尼的法术没有那么厉害,但他的目的并不在此,而且他有能力转变这个法术为己用。念头既定,他立即大声讲出村庄的几个地点和范围,然后口念造雾咒语,并在咒语内加上遮蔽术的咒词,最后,他大声喊出发动魔法的咒词。

就在他施法完成时,父亲从后面走过来,在他头侧重重敲了一记,害他应声倒地。“笨蛋,安静!没本事打斗,就闭上那张念个不停的嘴巴,找个地方躲起来!”

达尼撑腿站起来,他可以听见卡耳格人已经到了村尾,就在皮革匠家前院旁那棵高大的紫杉树边,讲话声音很清楚,马具和武器的铿锵声也听得见,只差还看不到人而已。渐浓的大雾笼罩全村,让天色暗淡下来,四周迷迷蒙蒙,到最后,伸手已不见五指了。

“我把大家藏在雾里了,”达尼口气不悦,因为父亲那一敲,害他头痛得很,加上施念两套咒语,力气逐渐耗弱,“我会尽力守住这阵浓雾,你叫他们把敌军引到高崖上。”

铜匠眼见儿子立在诡谲阴森的浓雾中,状似幽魂,呆了一分钟才领会达尼的意思。他立刻悄然飞奔,村子每道树篱、每个转角,他都了如指掌。找到村人后,他赶紧说明了这次行动。此时,灰茫茫的浓雾中隐约有道红光,看起来像是卡耳格人放火焚烧某间房舍的茅草屋顶。不过,卡耳格人还没爬上山、进村子,而是在村外暂停,想等浓雾消散,再进村子痛宰豪夺。

被烧的那间茅舍就是皮革匠的房子。皮革匠让几个男孩溜到了卡耳格人的鼻子低下,嘲弄叫骂一通,而后溜走,他们的身影完全没入浓雾中,不露形迹。而大人们从树篱后面爬走,跑经一家家村舍,差不多到了村尾时,便对准聚在一起的敌方战士箭矛齐发。一名卡耳格人被一支刚锻造好、仍炽热炙手的矛给射穿身子,痛得滚倒在地。其余被箭射伤的战士怒火中烧,向前急冲,想把这些弱小到他们根本看不上眼的攻击者给劈了,却发现四周尽是浓雾,只闻人声,不见人影。他们只能挥起手中配有羽饰、沾腥带血的硕大长矛,循声向前胡刺。这批外来战士只顾吼吼嚷嚷沿着街道跑,浑然不知自己已穿越整个村子。灰茫茫的浓雾里,空的茅舍房屋隐约浮现,又消失不见。村民散开奔跑,多数人一直跑在敌人前方,因为村子是他们的,当然熟门熟路。只是有几个男孩和老人跑得慢,卡耳格人把他们踩在地上,拿起剑矛,喊着战斗口号乱砍一气,他们喊的是峨团岛双子白神的名字:“乌罗!阿瓦!”

有些战士发觉脚下土地变得凹凸不平,便停下来;有些却继续向前,紧追那些游动却始终抓不到的形状,希望能找到他们原欲攻打的那座鬼魅村庄。由于许多闪闪躲躲、忽隐忽现的形状在四面八方飞窜,整片浓雾竟好像是活的。有一伙卡耳格士兵追赶幽魂,一直追到高崖——就是阿耳河源头上方的悬崖边,谁知追到这里,幽魂忽然凭空消失在渐薄的雾气中,他们自己却穿越茫雾和突然冒出来的阳光,惨叫着从上百英尺的高崖跌下,坠落到了岩间池水中。稍后赶到而没跌下去的士兵,站在悬崖边上拉长耳朵听着。

这下子,恐惧爬上卡耳格人心田,他们不再追赶村民,开始在怪异的雾中找寻战友。他们在山麓聚集,但身边不是老有些奇形怪影纠缠,就是有些拿矛举刀的形影从后面刺过来,然后消失。卡耳格人急忙往山下跑,跌跌撞撞,不敢出声,直到逃出迷雾范围,清清楚楚看见山村下方沐浴在晨光中的河流和峡谷,才停步集合。回头观望时,他们看见小路整个被一面浮动的灰墙罩着,灰墙后的一切全被包藏起来。从那面灰墙里,陆续冒出来两三个士兵,长矛横肩,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走出浓雾的卡耳格人,再也没有一个人回头观望第二次,全部匆匆逃离这块魔地。

到了山下的面北谷那边,那些战士面对的可是一场硬仗。从瓯瓦克直到岸边,东树林各城镇召集所有男子,齐力对抗入侵弓忒岛的敌人。他们一队队从坡地下山来,当天及次日,卡耳格人被紧紧追赶到东港北边的海滩。在那里,卡耳格人发现他们的船只全遭烧毁,已无退路,背海一战的结果是,悉数被歼灭。阿耳河河口的沙子被乌血染成褐色,浪潮来了才冲走。

那天早上,蒙雾在十场村和高崖上逗留些时,后来在转瞬之间飘散无踪。雾散后,村民站在秋风中丽阳下,四下张望,想不通缘故。只看见地上这儿躺着一名死去的卡耳格士兵,散乱的黄色长发沾满鲜血;那儿躺着村子的皮革匠,如帝王一般光荣地战死了。

村里遭纵火的那房子还在燃烧。由于打胜仗的是村子这一方,大伙儿于是跑去把火扑灭。街上那棵紫杉树附近,村人发现铜匠的儿子独自站在那里,身上不见半点伤痕,却有如受了惊吓般默然呆立。于是,大家领悟了达尼刚才的作为,立刻将他带进他父亲的屋子,再快去把女巫从洞穴里找出来,全力医治这个救了大家性命和家产的孩子。这场战斗,总计只有四个村人被卡耳格人杀死,只有一间房子被烧毁。

小男孩身上一处武器伤口也没有,却不吃不睡不言不语,仿佛完全听不到旁人对他讲话,也看不见前来探望的人。附近地方的巫医,没有一个能治好他。姨母说:“他过度使用了力量。”可是,她没有法术能医治他。

达尼昏沉麻木,卧床不起。但他操雾弄影,吓走卡耳格战士的经过,立刻一传十、十传百,面北谷、东树林、山头山尾,甚至弓忒港的岛民,全听说了这故事。所以,在阿耳河河口大屠杀后的第五天,一个陌生人走进十场村。这陌生人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披着斗篷,没戴帽子,轻轻松松手执一根与他等高的橡木长杖,缓步行来。但是,一般人到十杨村,大都从阿耳河上行,这陌生人却从山上的森林走下来。村妇们一见,即知这人是巫师,又听他说什么杂症都能医,便引他直接到铜匠家。

陌生人驱散村民,只留下达尼的父亲和姨母,他弯腰察看躺卧在小床上的达尼,然后把手按在男孩额头,同时碰一下男孩的嘴唇。

达尼慢慢坐起身子,四下张望。才一会儿,他就说话了,力气和饥饿感也渐渐回来了。他们给达尼一点东西吃喝,达尼吃完又躺回床上,但深色的双眼一直疑惑地看着床边这陌生人。

铜匠对陌生人说:“你不是普通人。”

“将来,这男孩也不会是普通人。”对方答道,“我住在锐亚白镇,这孩子操控浓雾的故事远传到我们镇上。假如大家说得没错,这孩子还没举行成年礼,准备迈入成年,那么我此行目的是来授予他真名的。”

女巫小声对铜匠说:“兄弟,这人肯定是锐亚白镇的法师‘缄默者’欧吉安,就是曾经镇服地震的那个法师……”

这铜匠一向不肯被显赫名声吓倒,便说:“先生,我儿子这个月才要满十三岁,我们原本计划在今年日回宴为他举行成年礼。”

“尽早授予他真名比较好。”法师说,“因为他需要他自己的名字。现在,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但我会在你选的那个日子回来。要是你认为合适,行礼完毕我就带他跟我一起回去。假如他适合,我就收他为徒,或送他去合乎他资质的学习场所。因为,天生的法师心智,若滞留于黑暗,是危险的事。”

欧吉安说话非常温和,但口气坚定,连死脑筋的铜匠都被说动同意了。

孩子十三岁那天,是灿烂的早秋之日,鲜丽树叶仍挂枝头。欧吉安云游弓忒山回来,成年礼正在举行。女巫姨母把男孩出生时母亲给的名字“达尼”取走。没了名字的他,裸身步入阿耳河的清凉源泉中——那源泉位于高崖下方的岩石间。他踏入水中时,阴云遮去太阳,大片黑影覆盖男孩四周的池水。男孩横越水池,走到较远的另一岸。尽管池水让他冷得发抖,他仍然按照仪式,挺直身子慢慢走过冰冷的流水。等在那儿的欧吉安伸手紧握男孩手臂,小声对他讲出他的真名:“格得。”

这就是一位深谙魔法力量的智者授他真名的经过。

那时,距离欢宴结束的时间还早。全村人开心作乐,因为食物丰盛,也有啤酒喝,还有从山下谷区请来的诵唱人在宴中唱颂《龙主行谊》歌谣。法师欧吉安用沉静的声音对格得说:“来,孩子,向你的族人道别,让他们继续享受这场欢宴。”

格得带上了他随身须带的东西:一把上好铜刀,是父亲为他打造的;一件皮外套,是皮革匠寡妇照他的身材改的;一支赤杨木手杖,由姨母祝了咒。这三样东西就是除了衣裤以外,他拥有的全部家当。他向大家道别:滔滔人世,这些村民是他所认识的全部。回头再望一眼散布在悬崖下方、聚集于河源上方的十杨村之后,格得偕同新师父上路,穿越这座孤山岛的陡斜林地,穿越灿烂秋日的繁叶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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