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从莫斯科搭火车到了德国柏林，他一下车就见一个西洋女子手捧鲜花，疾步向他走来。走近一看，原来是张幼仪。她头戴阔边凉帽，身穿横条开胸衬衫，短裙，长袜，高跟鞋，胸前是一串金项链。
“幼仪，近三年不见，你变化真大，我初见时还以为是个西洋女子呢！”志摩说着热情地和幼仪握手，幼仪给志摩捧上一束鲜花。
“谢谢，谢谢。”志摩接过鲜花吻了一下。
“志摩，你好瘦呀，瘦得脱形了。”
“我的心血快枯竭了，我是来欧洲吸收滋养的。”志摩细细打量一下幼仪：“你脸色也不好，眼圈黑黑的，睡不好吗？”
幼仪闻言，心头一酸，几颗珠大的眼泪涌了出来，正巧滴在志摩手捧的鲜花上。
下车的旅客已经纷纷出站了，站台上空荡荡的，这时志摩才想起该出站了。“先找旅馆，还是先到你寓所？”
幼仪略略考虑了一下，“先到我那里吧！”
出租汽车在一座公寓大楼前停了下来，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处女，她叫芬妮，幼仪就与她住在一起。
志摩兴致勃勃地从行囊里取出其父给幼仪的书信，志摩送给幼仪的杭州檀香木折扇，又取出家中带给小彼得的玉老虎、长命锁。志摩一件件的拿出来，想博幼仪一个欢喜。谁知幼仪呆呆地望着志摩，芬妮却止不住心酸，哇地哭出声来。这一哭使幼仪再也克制不住了：“小彼得再也不能享受这些东西了，志摩，原谅我，我没有带好他……”说着抽抽噎噎地也哭了起来。
这时志摩才注意到写字台上小彼得天真的相片上挂着黑纱。“砰”的一声，志摩手中的泥娃娃失跌在地，摔个粉碎。他像一堆棉花似的瘫痪在沙发上，失神地望着镜框里的小彼得，是悲，是恨，是怨，是悔……一起涌向他心头。
他与幼仪离婚时，小彼得刚刚出世。他离英前去探望幼仪，小彼得也只有四个月。以后他在与幼仪不断的书信往来中，知道小彼得很有音乐天赋，打开唱机，如果是贝多芬、莫扎特的曲子，他的小手会应节起舞；最哭最闹的时候只要乐曲一起，他就不哭不闹了。打开唱机，如果是大锣急鼓的京剧，他就捂住小耳朵摇头。有客人来时，他就拿一根短棒站在桌子上学乐师打拍子，引得大家乐不可支。有一次幼仪与芬妮买了一只小提琴回来，小彼得已经睡了，她们就把提琴搁在床边，熄了灯退了出去。谁知小彼得没有真睡，他故意不作声，待她们一走，他就翻身起床，抱起小提琴拉了起来，这时他还不满三足岁，足见小彼得有音乐的慧根。因此志摩在信上与幼仪商量过，彼得长大后让他留在德国学音乐！谁知这“希冀的青芽，又教命运无情的脚跟踏倒。”小彼得一周前患急性腹膜炎去世了。
幼仪多可怜，三年前离开了丈夫，三年后失去了爱子。志摩心痛欲裂，他站起来，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幼仪的手：“幼仪，我真对不起你！”
“志摩，你别这样说，你是对的，我一点也不怪你，一点也不恨你，你现在对我的友谊超过了我俩以前的感情，说明你的胸襟多宽广。我以前只是个封建思想束缚下的弱女子，在硖石时我不敢抛头露面，连走亲戚也要乘轿子，乘小船。是你说服了父亲，让我到海外来留学，我呼吸了民主自由的空气，我接受了科学文明的洗礼，我感到该恨的是这个封建社会，该怨的是这个不合理的婚姻制度。”
“幼仪，你变了，不单是你的穿着变了，你的思想也变了，你进步得真快！”
“我已经有了打算，我回国后要在硖石罗汉堂前造一所幼儿园，要在上海办一个女子银行，还想办一点其他实业。我要用我的行动来证实女子同样可以服务社会。”
“幼仪，你真有志气，我真高兴！回国后向鼠胆的社会掷几颗炸弹，惊惊这些鼠胆的人们。”
志摩到柏林时，正值德国学校放春假，幼仪可以休息两周，他们暂时忘却失子之痛，结伴到意大利旅行。他们到米兰去看雕塑，赏名画；他们到罗马城去访古寻梦；他们到梵蒂冈去朝圣；他们到威尼斯去划船。一路上志摩告诉了幼仪不少家乡消息：军阀混战，国事暗淡。祖母逝世后，家务压在母亲肩上，可是她三天两头生病，父亲一见面就抱怨我离婚，他忙于开店办厂，苦心经营，财源广进。
志摩还坦率地告诉幼仪，他与林徽因的恋爱已经中止，目前正苦恋着陆小曼，前程也十分渺茫，幼仪听了讽嘲志摩，难怪你这次来欧洲只带来了两条腿：不用说心没有带来，连肠胃也留在家里——那时志摩哀着小彼得，悬着陆小曼，念着泰戈尔，睡不安，吃不下，所以幼仪才这样说他。
两周春假很快就过去了，他们都感到虽然离了婚，但他们的友谊却在升华，他们的两颗心反而接近了，他们都需要得到对方的支持与慰藉。人间如果没有了同情，没有了友谊，没有了爱心，那世界将是一片荒芜。
送走了幼仪，一个不小的打击又敲向志摩。原来泰戈尔因病，早在志摩未出国之前就回印度了。可是恩厚之没有把这个新的情况及时告诉志摩。1925年4月10日他在给小曼的信中写道：“这回旅行太糟了，本来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戈尔一跑，我就没了落儿：我倒不怨他，我怨的是他的书记那恩厚之小鬼，一面催我出来，一面让老头回去也不给我个消息，害我白跑一趟。”其实这时恩厚之正和美国富孀结婚，“做了Mrs. Willard Straight的老爷”。“这小鬼不是平地一声雷，脑袋上都装了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