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念一想，说起了别的，“我倒是觉着奇怪了，手下人说明明是你，可一被认出却即刻就是跑了，我还想着或许是他们认错了，本来没抱什么期望的，结果上了山还真的是你，怎得五弟是有了温柔乡，就不想见四哥了吗？”
“四哥！”被向来正经的高长恭这么当面调侃了，高延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管我想的什么样了，你呀，就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回去吧！我之前派出不少人都没找到你，这才实在是担心就亲自来了，为了你这乐不思蜀的臭小子，我都离军许久了，再不回去，军中又得派人来找我了，这人越多可是越容易惊动周军。”高长恭爽朗地拍了拍高延宗的肩膀，歪了一下头用下巴点了点小筑的方向，“我看那涟漪姑娘你是肯定放不下了，就带着一起走吧，还有那个叫茉儿的小丫头，也跟我们一块回邺城吧。”
“四哥，你……就当我死了吧。”高延宗却是一脸的凝重，突然就在高长恭的面前跪了下来，“你信任我，赋予我重任，将许多将士交给我调配，可却是因我的过失使得他们枉送性命，我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罪。”
“五弟！”高长恭要将高延宗拉起来，他却是怎么都不肯，高长恭只能轻叹道，“战场上，自然有胜有败，吃一堑长一智。”
“四哥，若是涟漪当日不救我，我便是与将士们共赴黄泉，也是对他们有交代了，而这世上，便再无安德王高延宗了。”高延宗向着高长恭磕了一个头，这一下，也是向那些因他而死的亡灵磕的，“涟漪救了我，我的命，便是她的了。我一个无能庸才，也再无颜面回到军中谋事，四哥，请你成全。”
高长恭还想劝说些什么，但他其实很清楚，高延宗虽然平日极听他的话，可真的定了心所做的决定，他也不可能改变。
命定的遭遇往往出乎人的意料，高长恭看着此时的高延宗不禁想，若是从前，他这五弟的确是狂妄了些顽劣了些，他也曾经对高延宗有过不放心，怕有朝一日这五弟会因这自大而出什么大事。
果真怕什么还就是来什么，但毕竟是自家的弟弟，错已是犯下了，只要高延宗还活着，高长恭自然是希望他能回到齐国，回到军中，以此为戒，知错能改，往后还是可以继续为高家效力，以不负当日枉死的将士们。
可，战马上，打打杀杀的日子，谁愿意一直过呢？
高长恭又是一声叹，他也向往世外桃源，盼着有一日能和郑氏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可奈何他却有着一个战神的名，一条七煞的命，这天下不平，他只怕是此生无望了，便是成全了高延宗，让这从小便宠爱的五弟代替自己去享一片安宁吧。“也罢，便是如你的意吧。”
“四哥……”高延宗抬起头望着高长恭，他正抿嘴轻笑，好似释然，平和恬淡。
高延宗竟是一时有些泪目，高长恭对他的宽容，连他自己都觉得太好，好到他无以为报。
“延宗，当年若是没有你和陈姨娘的维护，长恭兴许根本就活不到现在。姨娘离世时我应承过她，定要好好照顾你，你有任何心愿，四哥都会帮你达成。你既然是决定留下了，我回去便是在军中说，我没有找到你。”高长恭这才是终于把肯起身的高延宗给扶了起来，还体贴地给他拍了拍膝上衣裤的脏污，就像幼时两人嬉闹摔倒时一般，“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四哥今日看到你，觉得你长大了，以后，便要像个大人一样，好好保重自己。那涟漪姑娘你自然会好生照顾，也不用四哥多言了。”
“四哥，多谢。”高延宗拱手行礼，满眼感激，竟是有一刻的鼻酸。
“别客套了，我走了。”高长恭释然地笑了笑，抬起手拍了拍高延宗的肩膀，心情却仍是有些沉重，“五弟，若是有一日你想通了肯回来，家里的大门一直为你开着。”
高延宗眼眶泛红，有些哽咽，他强忍住情绪，朝着高长恭点了点头，笑容隐忍，却是坚定。“四哥，你也保重。”
“嗯。”高长恭又笑了笑，然后转身便是走了，如他来时一般，雷厉风行。
孙涟漪会选择从后门出来，就是不想远远地望着梧桐树下那依稀的两个身影，她也不知道自己应当作何感想，是释然高延宗终于是会要离开了，还是失落他终是得离开了呢？
她想不通思不透，便是直接从后门去往了后山的亭子之中，呆坐着沉默了许久，才是铺开了纸、蘸上了墨。
应是要写的已是写下，装也装好了，可孙涟漪却仍是迟疑了一阵子，才将手上的信鸽放飞。
她望着那白色的尾翼消失在初生的朝阳之中，心似乎是安静地忘了跳动，又是出神的看着远处许久，终是疲惫垂眸，已然无力再深想。
高长恭走后，高延宗便回了小筑，没有见着孙涟漪，就去问了茉儿，得知她出来散心，估摸着是到了后山。
他此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忽而温柔地将孙涟漪揽入怀中，“涟漪，你果然是在这里。”
“四爷呢？”孙涟漪被高延宗突然抱了一下已是一惊，看他只身一人又是讶异，满腹疑问都写在那美丽的双眸里，内里倒映着高延宗带笑的眼睛，孙涟漪突然就是明白了过来。“他走了，你没有走？”
“我不走！”高延宗微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眸子，柔声地说着，“你不跟我走，我怎么舍得走？”
这冷月一般清净的孙涟漪，是高延宗留下来的最大理由。
那一脸懵懂的小丫头茉儿，也是他不想离去的原因之一。
高延宗只想着能和孙涟漪相守一生，和茉儿打闹一日多过一日，再不过问外面的尘世。
改朝换代、恩怨情仇，再与桃源之中的他们无关。
“我知道，你还未肯嫁我，我这么赖着不走，是厚颜无耻了。”高延宗轻拍着孙涟漪的后背，难得这怀中人没有立马就挣开他，于是他便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道，“反正，我是赖定你了！只要我在你身边，就会把想接近你的男人都赶走。我还可以一直等，等你从年轻貌美到年老色衰，没有人爱你，你便只能嫁我了。”
孙涟漪难掩心绪，就是扑哧一笑，可是眼底的神色却仍是凝重的。
他对她情真意切，她对他，却有太多的欺瞒哄骗。
“涟漪，前日晚上，我那样对你，是我不好……我跟你赔个不是……”高延宗这才把怀里揣了一夜的同心结拿了出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孙涟漪，“你若肯原谅我，就收下它，若是不肯……反正，我答应你，以后无论是你的身子，还是你的心，我都绝不伤一丝一毫。”
孙涟漪抬眼望着一脸真诚的高延宗，这样的他，让她心中愧疚更深，更是无从拒绝。
她便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还带着高延宗体温的同心结拿了过来，又是顿感羞怯，忙就是问起别的来，“四爷怎么肯让你留下的呢？”
“因为，他是别人的四爷，是我的四哥。”高延宗的口气，还有些微的得意，可眼神却又是黯然了一瞬的。“在其他人面前，兰陵王是齐国的战神，可在我面前，他就是疼我宠我的四哥。纵是他肩膀上担子再重，他也总是护着我，由着我的。”
“你们兄弟的感情真好。”孙涟漪不禁感慨万千，若是她的亲妹妹没有丢，她应该也会像高长恭对高延宗这般护短的吧。
“四哥幼年进府上的时候他娘亲就不在了，而我娘从前是官妓，因为这个，打小同胞的兄弟都欺负他，也都看不起我。”高延宗忆起从前，已是一派云淡风轻了，“我和四哥同病相怜，相互扶持，自然就是关系好。我娘过世之后，也只有他肯照顾我，所以后来四哥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只是，这一次，不知道再见又是何时了。”
孙涟漪一脸惊讶，高延宗竟是对她掏心掏肺地说了这么多，这些往事，只怕是他从前绝对不愿提及的了。
他的父亲是齐国文襄帝高澄，可他的母亲却是个身份卑微的官妓。
高延宗从小生长在一个怎样充满嘲讽和谩骂的环境下，孙涟漪可想而知了，她禁不住就是有些心疼，“延宗……”
“你……你叫我什么？”高延宗愣了一下，而后立即便是喜出望外了，“涟漪，你方才，是叫我的名字了？”
孙涟漪却是不答，只轻轻地偏过了头去，羞涩地红了脸。
高延宗便也没逼急了她，浅笑着继续说道，“我娘还在的时候跟我说，在遇到我爹之前，她也觉得世上男子薄情寡性，皆是好色忘义的无耻之徒。后来她嫁给我爹了，才觉得总算有个不那么坏的了，而我嘛，虽然不及我四哥那么专情地从一而终，可是，我对你……”
孙涟漪忙是清咳了两声，打断了高延宗的话，“我困了，我回去睡会儿。你也一宿没睡，快去休息吧。”
孙涟漪说完也不管高延宗，就是自己先跑出了亭子，而高延宗也没有马上追出去，只是瞅着她的背影，忽而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