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回到江北苏檀阳暂居的地方,在长廊里遇上了正迎出来的苏檀阳。
他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只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一贯斯文,鲜少当着大家的面与她如此亲密,而且那个拥抱也不是他一贯的温柔,竟满满的都是失而复得的紧张、后怕与爱惜。
苏锦被他抱得有些微僵硬,轻轻推开他,抬眸去看,只觉数日不见,他清减许多,俊秀面容见了憔悴。苏锦抬手在他隐隐泛青的眼下一按,想说什么,但只说出了一句"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苏檀阳情绪略略平静,抬手轻触她的面颊,目光温柔痛惜:"吃苦了?瘦了。"
"是在说你自己么?"苏锦微微一叹后示意,"去书房细说?"
苏檀阳在书房里铺开地图,凝眉将目前形势细细说与苏锦听。
苏锦听毕沉吟道:"檀阳,你有没有想过,素陵澜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前日我们士气受挫,仓促转移多有不周,虽然经过一月的调停安排,但还是多有疏漏,这种情形下,我们起事,是否不当?"
苏檀阳沉默打开一个卷宗,声音多了几分沉郁:"七日前,京城里出事了。刑部大牢走水,逃出了一个凶犯,他本该待日问斩,是刑部尚书顾风玄亲判的,他本是亡命之徒,脱逃之后潜伏在尚书府周围侍机行刺顾风玄,但不料那日兵部江大人在尚书府做客,毒箭误中了江大人,当场夺命。"
"江大人......就这样死于意外?"苏锦站起身。
苏檀阳点头:"太医赶来时候,江大人已经殒命。"他铺开另一卷宗,继续道:"户部彻查盐商,将参与私盐买卖的盐商尽数除以极刑,这批盐商里有洛易、洛辰兄弟俩。"
苏锦心下一沉:"洛家哥俩也死了?"洛氏兄弟是富甲一方的大盐商,暗地里对义军多有襄助。
苏檀阳叹口气,问:"你怎么看?"
苏锦蹙眉:"我觉得似乎事有蹊跷,你有查到什么吗?"
苏檀阳摇头:"没有,并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但我总觉得这应该不是巧合。江大人的死表面看来就是不幸的意外,但刑部大牢走水,怎么偏偏就逃出了一个胆大包天不惜以命相搏的凶徒?一般判了死罪就相当于死了一次,逃出来了怎会不思逃命?而这么巧遇到个如飞蛾扑火的亡命之徒,就这么巧遇到江大人在顾风玄那里做客......虽然这事办得干净利索,一点痕迹都没落下,但巧合太多就必是有人主使--"
苏锦听到这里,忽然脱口道:"顾风玄主掌刑部,听闻刑部诸多用作逼供的刑具,最精巧也最可怖的几种,都是龙隐司的人奉送的。"
"顾风玄与素陵澜有交情。"苏檀阳颔首,神情愈见沉重,指着卷宗道:"再看户部彻查盐商,洛氏兄弟手持盐引,向来不参与私盐买卖,这次卷进去无疑也是遭人构陷。"
"当今的户部尚书司徒玦是素陵澜的生父。"苏锦有点愣怔。
"当真?"苏檀阳第一次听闻此事,诧异道。
苏锦点点头:"他自己亲口承认。"
苏檀阳听到这句话,眼中不觉神色有异,苏锦一向敏感,觉察到了,想要解释几句,但想起清泉山他声音低哑诉及过往,合目敛眉静静靠她肩上,那一刻的惘然悸动涌上心头,让她还真不知怎么轻描淡写说得事不关己。
而这一切,都是素陵澜的手笔?
竟是不能确信。
苏锦沉默片刻道:"但是,七日前,素陵澜正在竺姐姐那里病得几乎生死不明,而且,他与司徒瑾一向不睦,冰冻三尺。"
苏檀阳默默看着苏锦,沉默的时间更长,许久,才缓缓收拢卷宗地图,道:"不管是不是龙隐司所为,总之是在表示,赵烨在收紧手里的绳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略嫌仓猝但至少不致束手待毙,小锦,我们没有时间了。"
苏锦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苍茫困惑,十多年来一如既往的热血澎湃,是为了让百姓黎民安身立命,是为了天地江山清平昌盛不再染血,为何走到如今,却似乎成了只为留存性命的拼死一搏?
多年隐忍以待,终得长剑出鞘。
攻陷第一座城池的时候,苏锦骑在马上,乱军中搭弓引箭,江州城门被撞开的同时,江州太守中箭倒地。
苏锦勒马回头对苏檀阳一笑,苏檀阳在杀声震天中望着苏锦纤长身影璀璨明眸,望着她如冰霜坚清飒爽的那个笑容,忽然眼眶湿润。
他的小锦是他的骄傲。
记忆忽然倒转,数载光阴沉甸甸的分量化作眼底的温热,从年幼时节,他灯下读书,她彻夜练剑,到如今出征,他筹谋布局,她身先士卒,这,是不是足以胜却人间无数?足以自傲满足?
在破城的刹那,苏锦以为苏檀阳心中想的是天下,不知道他的心里那一刻,只有她。
义军多年蓄势待发,暗中苦心经营这么十余载,也算是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都多有渗透合纵,其盘根错节暗流潜伏之深远复杂,让赵烨并不敢小觑,一直视为心头大患。
这次起事,虽略有仓促,但仍是厚积薄发,势如破竹。
虽然苏檀阳和苏锦并不敢有丝毫轻敌,但当一路攻城掠池,一次次把写着清峭飞扬一个苏字的大旗插上一座座城楼时,还是觉得胸口热血激荡,看江山万里,何等苍莽。
当义军攻下第六座城池,苏檀阳正在帐中手挥目送处理军务时,斥候来报,龙隐司统领素陵澜已经回到京城,进宫面圣。据说赵烨雷霆大怒,面斥兵部尚书至其颜面无光,后颁一旨,将百万大军的兵符重重地交到了素陵澜手里,令其剿灭匪患平定天下。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檀阳执笔的手一顿,一团墨渍在纸上浓重地晕染开来。
一旁的谢楼南吸口气道:"由龙隐司领兵?"
苏锦从地图上抬起头,也是蹙眉,是,素陵澜如今掌了兵权,过去龙隐司再是权重跋扈,但终究是暗处的势力,见不得光的,也没有明面上的保障,但如今不同了,他手握龙隐司的令牌,再有百万大军的兵符,可说是权柄之高,不要说当世,就是历朝历代也少有权臣可及。以赵烨那么阴鹜暴戾的性子,为何偏偏这么信任他?而他这么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一人,今后便是真正要与之为敌了--想到这里苏锦忽然心里一沉,眼前的地图就乱成一片,似有千头万绪,再也理不清楚。
苏檀阳放下笔,揉一揉眉心,道:"是,现在龙隐司领兵,他们不仅是最危险的敌人,还是最嗜血悍狠的刽子手,我们一定要更周密小心。"
苏锦默不作声,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莫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
苏檀阳站起身,把手放在苏锦肩上,安慰地握了握。
素陵澜接掌兵权后,他的所作所为却似乎让大家都心下惊诧暗自猜疑。
当然,他不可能身先士卒亲力亲为,这谁都料得到。
苏锦想起在竺璐屏那处时,曾有一次与谢禾聊天说到身手好坏,她随口一句你们素统领看来除了一两招杀手锏,其实功夫也稀疏平常得很,谢禾听了只傲慢地说,打打杀杀这些粗活,何劳公子亲自动手。
但是,一连数日他连京城都未曾离开,那也未免太过分了。
真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但他们也并未觉察出对手的策略有何明显的高明处,似乎--并无多大改变,甚至,就连交战风格也不是素陵澜的路子,并未出现预料中可能会有的斩尽杀绝苦斗厮杀,哪怕是在他们偶有落败之时,朝廷兵马虽会追迫,但真正狠下杀手的时候还真不多。
苏锦只觉这战局如同迷局,虽然现在看来他们势头尚好,但她只要一想到对手是素陵澜,就有种茫然的不确的感觉,总觉得能看见他比一般人深黑的眼瞳,在暗中静默,偶有微光,深不可测。
据说赵烨的朝中大员对素陵澜的这种远避战事的行径多有不满,握重兵在手,避千里之外,表面看来是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只怕深心里不知在作何打算。想来这些风言风语赵烨也听了不少,但宫中一直并无动静,斥候的传书中还提到说兵部尚书被斥责之后兵权旁落,心中郁郁,见素陵澜又是这般畏缩不前,遂言辞恳切字字血泪地向赵烨恳请亲自带兵平定中原,赵烨任他磕头磕出了血印子,冷冷看他一眼道,你这字字句句听着冠冕堂皇,底下要刺的是谁朕心里清楚,你道是不知么,他一向有畏寒咳血的症候,这段越发的不好,若不是你们昏聩无能,不能为朕解忧,朕何忍让他劳苦?现下天气苦寒,他留在京城一边将养一边指挥有何不妥?
这句话传扬开来,让那些重臣爱卿们简直嫉妒得眼睛都要绿了,赵烨一贯的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啥时对臣下有这般体恤,能享有这般另眼相看的,算来算去,除了素陵澜真没第二个。于是,一时金殿之上也跟那争风吃醋的后宫差不离,哀哀怨怨的眼风此起彼伏甚是凄婉。
这番动静私底下传为笑谈,赵烨最宠爱的后妃舒贵妃胆子也最大,说话最少顾忌,枕畔笑得促狭,媚眼如丝地说:"看来皇上也得让那些整天绷着脸的大人们也读读后宫女诫了。"
这句话那些大臣们听了自然是觉得受了大辱,非常愤愤,但比他们更愤愤的,却是被这句话莫名触动心思的皇帝陛下赵烨本人。
第二天上朝时候,赵烨脸色阴沉,拍案而起,吓得下面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他则在大殿上负手痛斥一番,直言重臣国士尚不如妃嫔女流明白事理,御敌无能,治国无方,心胸狭隘,嫉贤妒能,实在让人忍无可忍,气头上对着一干呆若木鸡的臣下指指点点,不幸被指点到的则有的丢了官,有的下了牢,有的贬出了京,有的被抄了家。
苏檀阳和苏锦在灯下展开一封又一封的密信,读到的却是这如同闹剧的种种,不禁感觉荒谬无稽哑然失笑。
苏檀阳只觉重压之下不敢乐观,审慎地道:"赵烨这番做派......是真的在证明他不堪为人君?战乱时节不思凝聚人心反而闹得鸡犬不宁,却是为何?还有,素陵澜,难道,他最初那一句对清平盛世的期望竟是真的?"
苏锦静静看着那些密信,只道:"素陵澜那边我们除了知道他在京城以外,探不出任何动静--我们的斥候一向探不出龙隐司任何动静。"
在苏锦的记忆里,那就是一段夜不能寐的日子。
按说行军劳苦,安营扎寨的时候,时常可见疲惫至极,抱着饭食边吃就边睡着的兵士,但她偏偏就是夜夜辗转。
那些硝烟滚滚,血流成河,悲泣哀嚎,残肢断体一合眼就狰狞地迫上心头,她没有告诉苏檀阳,其实她是真的不敢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