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不明白是哪里错了。明明已经做了最隐秘的处置,最妥善的安排,为什么还是被素陵澜屡屡得手?一个寒冷的想法潜上心头--有奸细。龙隐司本是斥候组织,向来擅长攻心策反,那么说,素陵澜的局早在最初的最初他就开始布置,现在只不过是到了他收网的时候而已......
念及于此,苏锦猛然勒马转身疾奔。
与此同时,苏檀阳的营帐里,莫云栖对他郑重地行了君臣之礼。
苏檀阳诧异,连忙扶起道:"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莫云栖握着他的手臂,"公子,我有话说。"
"先生请讲。"苏檀阳见莫云栖神情郑重,知是有要事。
莫云栖眼中浮现一抹温柔神奇,道:"你知道,小锦对我不是一般的小弟子,我心底里把她当自己女儿看,这点情分公子想来可以体谅。"
"那自然。"苏檀阳点头。
"所以,敢请公子许我一诺,今日所谈的事,就不必让她知道了。"莫云栖微微一叹。
苏檀阳颔首:"好。"
莫云栖点点头,沉声道:"想来情势发展至今,公子心中也不是没有生疑吧,为何龙隐司会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会对我们所有隐秘的据点都了然于心,然后一一摧毁?"
苏檀阳皱眉,"义军中想必有龙隐司的奸细无疑。龙隐司本就是见不得光的斥候组织,暗中刺探本就是他们所长。"
"不止,他们更擅的是反间。"苏檀阳拿出一纸,展开来,上面密密麻麻数十个名字,其中不乏领兵大将--幸而,不见谢楼南的名字。
"这是?"苏檀阳心里一寒。
"我在被龙隐司擒去的那段时间,想尽千方百计,幸有各路朋友相帮,也没白白闲着,这些是我所知的暗地里降了的名单。"莫云栖声音沉重,那卷上名录,每一个都如炭又似冰,灼得人眼睛生疼,又刺得人心底冰凉。
"他们......都降了?"苏檀阳心知此事关涉太大,吸口气沉声问,"可是确凿?"
莫云栖苦笑,"没有。这是最为难的一点。素陵澜那样生性多疑诡诈的人,他如何肯让人有个准信,恐怕到底谁降了,多少人降了,在龙隐司内也只他一人知道。但这个名单,已经是我尽了全力能得到的最确切消息。"
"先生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我总不甘心,不愿冤屈了其中的忠良,曾想试图再打探,并暗中约束,可是,龙隐司的行动太快,我军屯粮半数被毁,时不我待,到如今也只能壮士断腕了。"莫云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怆然。
"先生何意?"苏檀阳心中漫上森寒。
"我有一策,与公子商议。"莫云栖铺开地图,指点道,"公子且看素陵澜陈兵之处。"
"他依恃天险,陈兵此处,倒是易守难攻,若要强攻也必然是自投罗网,就算得手也绝难全身而退。选了这个地方陈兵也算高明。"苏檀阳沉吟。
莫云栖起身负手,"素陵澜此人,虽然有些见识,但其实并不知兵,也无甚运筹帷幄的将帅之才。他只是于人心的阴暗与弱点知之甚深,且狠得下心来利用殆尽。公子,与义军对决这一局,他恐怕是从你们初识,这张网就撒开了。一开始他即对你们说,希望你们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得见清平盛世,说谎的伎俩若过于笨拙,倒让人怀疑是否是发自真心,因为出于常情思虑,人们都会以为如果真要存心欺骗当不至如此拙劣!于是,一开始,素陵澜就这么让你们,更多的是让小锦,心中存了疑惑。"
苏檀阳念及最初,确然如此。如果素陵澜哪怕是用一点点高明技巧掩饰,他们也会心中清明,但是他偏偏没有,他就是那么坦然地说,"希望给素某一个机会相信--这世间还有清平盛世。"甚至,还带着目光里那一点不甘与坚清。
虽然他当时即明言龙隐司的统领绝不可信,也不能信,但素陵澜根本也不是求他们信,他的目的只是埋下一个有所保留的种子,一点似有转圜的余地。
自此,他所有的布局一步步展开。
莫云栖叹息,"小锦是我的弟子,她聪明,懂事,坚忍,有灵气,学什么都很快,但我没有教好她的是--她始终还是太过天真。如果只是平常人家的女孩,天真固然可喜,但身为义军的首领,实在太过危险。"
"不是小锦的错,是我没有知人之明。"苏檀阳立刻道。
"此时也不必追究以往了,总之,后面的每一步,素陵澜都经过了仔细的算计--他出现在江州,告知小锦最新的情报,以自己特殊的身份和一贯的跋扈轻而易举弹压江州知府,演了一场欲擒故纵的戏,接着助小锦在刑场上救人,然后自己扶病而归;他出手豪阔,帮助我们赈济灾民;我们行刺失败,他重伤之下仍亲自出现,承诺劝服赵烨不再屠城,还助我们渡江。其间他提到的那个换取解药的交易实属无稽,他从小身中织云锦的剧毒--织云锦悍狠霸道,中此毒的人对于其他毒药可说是百毒不侵,所以交易一说不过是让我们取信的借口而已。当时我们一来别无选择,二来多少对他存了幻想,所以许了龙隐司相助渡江,也就是由此,他把我们的隐秘据点查探大半,并且极尽反间之能事......"莫云栖说到此处,看向苏檀阳,"还有一事,我不知你是否曾问过小锦。"
"何事?"苏檀阳声音干涩,虽然心中一直有隐约的怀疑,但此时真的被一一点破,仍觉心里被塞进了一把芒刺一般,虽然当初确实是有不得已之处,但若抽身来看,素陵澜这些做派当可看得分明才对,但为何身置其中的时候就是觉得迫不得已身不由主?
"小锦陪伴素陵澜去向竺璐言求医的事。"莫云栖道。
"此事我知,当初素陵澜承诺会说服皇上将行刺一事交由龙隐司处理,承诺一定会平安送回先生,而他当时病重,小锦为先生计不能让素陵澜死。"
莫云栖冷笑:"他为何会让皇上将此事交给龙隐司,让我落到他手上?他当时的意图是对我用毒,逼迫我郷,他深知义军中有部分江湖异人与我颇有交情,我若降了,他们大约效忠义军之心会得稍减,他也可以借此大做文章诏告天下。好在我旁门左道还懂得一些,不致被他用毒控制。"
"原来如此,但小锦并不知。"苏檀阳立刻道,显见还是对苏锦多有回护。
"虽然我心道小锦如此行事,过于优柔,若有机会除掉素陵澜,当毫不犹豫痛下杀手,哪怕有一千个一万个我或者是其他义军中人在他手里,也不能因私情误大义,这一点,小锦做错了,她非但不下手,反而还相救,这也是我说的过于天真,大约是素陵澜此前种种作为,让她轻信了。"莫云栖一叹,"但公子你说我护短宽纵也罢,我总也不舍得痛责她,而且,她现在似已悔悟,现下我知你心中并无对她有怪责之意,倒是自私地觉得安慰。我说小锦行事囿于私情,其实自己也是如此。而说到当时,大约素陵澜也确是剧毒发作身不如死,估计他是觉得自己真的熬不过去了,所以才会让小锦陪着去找竺神医。他不过是去求个解脱。因为竺神医竺璐言本就是因为与小锦的父亲有交情,相助义军,才死于了龙隐司的暗算。他本以为竺璐言的妹妹竺璐屏会杀了他报仇,所以是抱着自暴自弃的求死之心去的,但没想到竺璐屏痛失兄长,恨绝了他,不肯给他一个痛快,倒是想尽法子让他百般煎熬地活了下来,难求速死。竺璐屏这般于她自己确实解恨,但于天下,却是不该。"
"义军凡事由我做主,让素陵澜有机可乘罪责在我,如何能去怪小锦?我不能好好保护她已经甚感内疚,况且还让她为我四处奔波,出生入死。"苏檀阳摇头,只道,"这些其中曲折,不知道小锦知道多少,但我想也都不必再告诉她,若有她不知的,就不知的好。"
莫云栖点头,"一来今日趁她尚未回来,二来这些话现在不说与公子知晓,以后也没有机会说了,所以借机对公子言说分明。小锦虽然天真,但也并不愚钝,这些事她迟早都会自己想明白,有公子对她爱惜珍重,我也可放心。"
"先生,你......"苏檀阳听出莫云栖话语中的不祥,心里一痛。
"方才你看了素陵澜的陈兵之处,再说了素陵澜此人秉性,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他自己心性刻薄寡情阴郁诡诈,所以并不知舍生取义是为何意,他在此处陈兵,是料定了纵有敌军进攻也难以全身而退,可是他没有想到,如果进攻的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退呢?"莫云栖一扫方才的沉郁阴霾,朗朗一笑。
苏锦记得,那一日的江北,苦寒中已然依稀有了几分早春的轻薄暖意,萧索的枝头有了若隐若现的浅绿嫩黄的新绿,朗彻的阳光除了明亮外似乎也有了微温,连战马都较为精神,不时抖擞嘶鸣。只有她,站在高远的天空下,熟悉的营帐外,心中--有如霜雪。
持剑的手,不可自抑地簌簌发抖,一幕幕回忆如疾风过境又似惊涛拍岸,凛冽掠过而后只剩业火红莲,点点劫灰。
那些,思之念之为之恻然的,如煎如沸为之辗转的,那些,只有她才得见的脆弱,只有他才看破的心事,为何凋零成灰仍清晰如昨?
是初见时他言及清平盛世时深黑眼瞳中奇异的不甘与坚清。
是风雪路途中他强忍不适催促马车为她赶路,然后温和说,不碍,只是累。
是他弹压住江州知府,笃定地对她说,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可以放心救人。
是他令那傲慢的少年谢禾居然肯离了他身旁而一直留在他们身边为他们震慑追兵。
是刑场上他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就救下数名义军的性命。
是他在奔波中病倒后,昏沉中的抬眸一望,半是倦意半是苍茫。
是她与他玩笑后,他眼中流露的宽纵亲近。
是他赠银十万资助义军,却只说是谢谢她一路的照拂。
是他被长剑穿身刺过,已说不出话来,仍不顾僭越以固执目光止住赵烨屠城的杀意。
是她笨拙地算计他,他只是微笑。
是他说,"虽然素某不懂你们经常宣之于口的侠义正道,但也愿意成全一次你想要舍身相护的本心。"
是清泉山的夜晚,他静静靠在她的肩上。
是为他更衣时,触手的瘦骨支离与冰冷寒凉。
是他示弱于她,请求她帮忙,只是不愿见她皱眉叹息。
是细雪纷飞的黄昏,他抬袖轻轻为她擦汗。
是谢禾说,公子喜欢和你说话。
是两人把盏,言及杯酒之约,他沉默地听她说美酒湖泊,塞外风光,然后缓缓地说:"我自来蠢钝,常常分不清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只好统统当作假的,但是,苏姑娘,你说的话我虽然不信,但是我爱听。"
是他明明一切了然于心,在她想要离开的时候,他仍让谢禾为她备马,给她自由。
是他守约送回先生,与她重逢,在那个暮色四合的深冬的黄昏,他态度强横,目光阴郁,却言语长情。他说,"我们去关外,你若还喜欢做江湖女子,尽可以照你喜欢舞刀弄剑,若是烦了,我们就找个地方停下来。"
......
都记得,都没忘。
可是,原来--都是假的呵。
那些都是假的,只有沙场上的碧血是真的,阴暗处的算计是真的,冤死的亡灵是真的,惨死的良将是真的,焚成灰烬的粮仓是真的,举目可见的妻离子散骨肉分离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先生说她毕竟太过天真,她何止天真。
只是最近她一直觉得自己变得软弱,会得落泪,但在这一刻,却只觉眼中干涩刺痛,手中的剑越握越紧,只再不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