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爱莲不敢朝两边看，心里有点发虚，于是身子不由自主地靠近白义。白义感觉出了佟爱莲的胆怯，他微微一笑，轻轻揽住了佟爱莲的腰。
两个人在靠近窗户的台子前坐下来，擦完热毛巾，白义一边询问佟爱莲的口味，一边娴熟地点着菜。
菜很快就上来了，每道菜都精致异常，每上一道菜，白义都要先夹给佟爱莲。白义在与佟爱莲聊天时，知道她喜欢吃鸭肉，于是特意为她点了南京饭店的招牌菜——盐水鸭。
佟爱莲吃着皮白肉嫩、肥而不腻、香鲜味美的盐水鸭，心里又甜又美。心想，白义真是好心细的男人。佟爱莲一高兴，连着吃了四大块，问白义，这盐水鸭怎么做的，太好吃了。
白义急于要在佟爱莲面前表现，抬手将侍应生招呼过来，塞给小费，叫侍应生把饭店的厨师长请过来，讲讲这道盐水鸭的做法。佟爱莲连忙阻止，她不喜欢过于张扬，但白义非要坚持。
不一会儿，厨师长来了，白义向厨师长敬了杯酒，请厨师长给个面子，讲讲盐水鸭的做法。厨师长最得意的手艺就是盐水鸭，他不介意向每位食客炫耀。厨师长是南京人，讲纯正的国语。
厨师长介绍说，盐水鸭要想做得好吃，鸭子的个头必须控制在三斤八两到四斤重，鸭子表皮不能有破损，没有瘀血，甚至不能有斑疖，制作上面要求更高，一定要用热盐炒的那个花椒盐擦鸭身，为鸭子做半个小时的“盐浴”，之后腌制两个小时，之后在百年的老卤里面浸泡两小时，然后再拿起来挂、吹，最后再过卤。
一道下酒的小菜，原来这么费工费力噻。厨师长离开后，佟爱莲感慨地说。
白义很有哲理地说，所以吗，人不只是吃饱，还要吃得愉快，人生很短暂，我们要过好每一天，每一天都要快乐。
已经微醉的白义握住了佟爱莲的手，温柔地说道，我可以叫你爱莲吗？
佟爱莲羞涩地点头。
爱莲，我想每天都看到你。白义动情地说。
听着白义的表白，佟爱莲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飘浮，为了掩饰羞涩，她给白义盛了一碗鸭血粉丝汤，然后问道，怎么才能过好每一天？
白义举着烟卷的右臂支在桌面上，弹了弹手上“鲨船”牌烟卷，任由白色的烟灰儿飘然落下，他微微昂着头，说，要想过好每一天，必须有钱，只有口袋里有钱了，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国家现在这个样子，有钱就行吗？说不定什么时候……万一日本人打过来怎么办，还怎么享受生活？佟爱莲蹙着眉，表情忧郁。
白义笑起来，仿佛面对一个小孩子，爱莲，你真是天真，中国这么多人，你一个弱女子想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还想上前线打仗？爱莲，不要想那么多，那些所谓的国家大事，不是你想的，也不是我想的。我们现在要想的，就是如何快乐。蒋委员长就在重庆，难道日本人还能攻占重庆？
可是南京……日本人不是攻进去了吗？佟爱莲并不认为蒋委员长待的地方就足够安全。
白义依然理由充分，仿佛他就是蒋委员长一样，他一挥手说，中国地大物博，日本人占不过来，让他们来吧，长江三峡就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一道雄关，日本人的军舰要是来的话，肯定葬身江底！
佟爱莲的眉毛舒展开来，觉得白义说得有理，中国那么多的英雄人物，怎么能够轮得上我一个小女子忧国忧民，再说还有长江天险，日本人肯定打不过来的。重庆不是南京！
白义举起酒杯，温柔地说道，来，爱莲，认识你，是我一生的幸福，我们干一杯。
佟爱莲被白义温柔的话语感染，也举起了酒杯。
出了正月，重庆人才算是真正过完了大年，各家门前的灯笼终于摘了下去，一切又恢复了往昔的样子。到了夜晚，人们又像平常一样，一张小桌子、一把茶壶，在夜空下摆着“龙门阵”。
洪建川正式向油腊铺的老夫妇辞了工，尽管老两口一再挽留，小姚也是舍不得，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想要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的信念，就像一根长鞭，时刻在抽打着他，使他的心每天都在彻骨的痛。他这么急切地逼迫自己，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他无法压抑对于静的思念，无法原谅于静在没有与他沟通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去了延安。但他还是埋怨自己，当时要不和于静赌誓——看一看将来谁走的道路正确——她还会去延安吗？要是此刻于静在自己身边，我还会这样孤独吗？他又想起了被摔碎了镜头的莱卡照相机，那是他和于静一起凑钱买的。于静曾经抚摸着照相机说过，不仅让他拍照建筑，将来也要拍照他们的生活。可是现在，照相机镜头碎了，于静也离开了……难道这是命运？
洪建川带着自己煞费苦心撰写的两万言的《重庆市政建设理念》报告书，几乎跑遍了重庆，但是没有一个与建筑有关的部门肯录用他，对他的报告书，连看都不看——洪建川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又是一个阴沉沉的早上，洪建川敲响了蓝奇山家的大门。他需要倾诉，需要安慰，更需要鼓舞。他想要的这一切，只有蓝奇山能给他。
一般情况下，上午蓝奇山都在家里写稿，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他不会出门。看到洪建川突然出现在院子里，蓝奇山大为惊讶，问他这两个多月去了哪里，怎么一直没见到他，也没有他的消息，还以为他回汉口去了呢。
洪建川因为走得急，大口喘着气。蓝奇山把他让进屋子里，问他出了什么事？洪建川把自己这两个月来的情况像是滔滔江水一样倾泻给了蓝奇山。
蓝奇山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目光深沉地盯着洪建川，看了许久，像是终于有了答案，问洪建川想不想听听他的想法？
洪建川急切地点点头。
蓝奇山说，你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有任何设计经历，谁敢把设计任务交给你？况且你又是一个外乡人。上次你能为戴德达设计祠堂，那是碰上了钱青阳，那是一次机遇，遇上那样的机遇，就像是天上掉肉饼。再有，戴德达那个老狐狸很狡猾，虽说他把设计工作给了你，只是为了让他妻子高兴，你最后的设计不也只是在图纸上讨论吗，并没有付诸行动，这说明他并不信任你。戴德达从开始就只是让你在图纸上设计，永远不会采用你的设计。他是在哄他妻子高兴。
洪建川认真听着蓝奇山的分析，觉得句句入理，难道自己真是好高骛远了吗？他有些心灰意冷，难道来重庆是个错误的决定？
见洪建川落寞不语，蓝奇山有些心痛，带着歉意问，为戴德达设计祠堂，尽管只是设计，但你能够得到锻炼，还能挣到不菲的收入。可是让我给你搅散了，你不会恨我吧？
洪建川赶紧摆手，我可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我是有正义感的人，以后要是再遇上那样的机会，我会坚决说不。
蓝奇山点点头，心想自己没有看错人。但他还是不想马上讲出自己的办法，想要再考验一下这个年轻人，于是沏好茶，倒上一碗，让给洪建川。蓝奇山知道洪建川无心喝茶，心里惦记着找工作的事，于是微笑着自顾品茶，间或走到窗边去逗逗笼中的小鸟儿。
洪建川有些坐不住了，几次想走，但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蓝先生绝不是冷血自私、不肯帮助人的人，不能走。
蓝奇山估摸时机差不多了，笑道，老弟呀，初出茅庐，看人还有准星。你认定我是个好人？会帮你？
被蓝奇山看出了心思，洪建川尴尬地红了脸。
蓝奇山语重心长地说，找工作可不应该像你这个找法，要动脑子呀。
洪建川目光迷茫。
我的意思是，你要用智慧去做事。蓝奇山说。
我买了一份重庆地图，把所有和建筑有关的部门都做了记录，我还收集他们的资料，我每次自荐都是有准备的，我是在动脑筋呀。洪建川说。
蓝奇山说，我相信你的聪明，你是“武大”的毕业生嘛。
蓝奇山说完，等待着洪建川的自悟。
洪建川拿起茶碗，润了润发干的喉咙，无比真诚地说，我现在脑子很乱，我是这样想的，只要能跟建筑搭上边，做什么都可以，让我先从泥瓦匠做起我都愿意，请蓝先生给我指引一条道路。
就等你这句话呢。蓝奇山说，现在日本飞机隔三差五来轰炸，建筑倒塌，政府和民宅损失巨大，伤亡人数不断上升。我昨天听市府里的人说，重庆要大建防空洞和招聘救火队员，我想你的机会来了。只要你有从泥瓦匠做起的雄心，你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洪建川眼睛闪亮。
蓝奇山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激昂地说道，你要想有大志向，就得把自己放在大志向的位置上，你待在一家小小的油腊铺子，上层消息听不到，远离上层社会，缺少广阔的视野，你的大志向如何能够实现？从今以后要把自己放在高层次的位置上，这样你才能有一个高层次的发展。
洪建川激动起来。
好！蓝奇山说着，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百块钱，说道，老弟，钱拿着，不要推辞，到商店换一身行头，行头很是关键呀，你看我为什么总是衣服笔挺？等你穿上一身好行头，出去走一圈儿，你就会明白了。
蓝奇山不由分说，把钱硬是放进洪建川的口袋里，然后说道，买好衣服，马上去市府建设厅，报名参加防空洞技术人员的考试选拔。
洪建川非常感动，他动情地握着蓝奇山的手说，这钱，将来我要还给您的，我会记住您的指引……
蓝奇山很受用洪建川崇拜的目光，他动作潇洒地挥了挥手，说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洪建川满怀信心地走出蓝奇山家。
洪建川听从蓝奇山的建议，去小什字一带的大商场买了夏威夷衬衫、哔叽面料的西装还有咔叽裤，又买了一条咖啡色领带，穿戴妥当，第二天去了市府建设厅。正如蓝奇山所讲的，他一身漂亮的行头还有“武大”毕业证书，再加上他励志报国的远大理想，使得建设厅那位油头粉面的魏处长对他格外赏识，当听说他要参加防空洞技术人员的考试时，却又叹息，认为洪建川大材小用。
魏处长语气慷慨地说，洪先生如此学历还有报国理想，我们实在不好意思让您去和那些低学历的人一起考试，还是容我们给您推荐更好的单位吧。
洪建川心想，自己先前去过好多部门，全都是以这样的口吻推诿，等自己离开，谁还记得呀？今天这个机会不能错过，立刻说道，处长先生，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愿意为国家效劳，不在乎做什么。我愿意去参加考试选拔，修建防空洞，为民众实实在在做点事情。
洪建川的回答，好像正是魏处长所期待的，欣赏有加，当下就让洪建川填写了报名表。
经过考试、面试，洪建川顺利通过了。
这一天，洪建川如约见到了魏处长。魏处长先是祝贺，然后是一番热情洋溢地鼓励，给他开具了介绍信，安排他到“大盛建筑公司”去上班。
拿着介绍信，走出建设厅的大门，洪建川感慨万分，当初他穿着一身学生装，满脸灰尘，尽管也是怀揣“武大”毕业证，脚上走出了血泡，嘴皮说出了水泡，没人理他。如今只是换了身行头，就能够从几百名面试人员中脱颖而出，如今才真正明白蓝奇山为什么总是西装革履的原因，他从心底感激蓝奇山的指点。
洪建川拿着建设厅的介绍件，并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来到了“大盛建筑公司”的施工工地——市中心大什字的周家院子一带。这里是第一次大轰炸时损失比较严重的地区，当时与会仙桥、都邮街、石板街、鸡街一带几乎全都夷为平地，居民死伤人数众多。市府建设厅准备在这一带修建防空洞，而且是全市规模最大的一片防护隐蔽设施。
洪建川来到工地后，在一间临时帐篷里，施工经理看着建设厅开具的介绍信，赶忙给洪建川让座，并且对他从汉口来到重庆，支援陪都建设，大发感慨。
洪先生这样高水平技术人员直接来到工地为我们做指导，真是太好了。施工经理满脸堆笑，随后指着介绍信说，洪先生，信上说是让您到我们公司去的，我这里……
介绍信上写的是“大盛建筑公司”的地址，洪建川之所以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来到工地，是因为这家公司他去过，当时公司里的人把他拒绝了，他担心这次去，那里的人会认出他来，所以他“耍”了一个小手腕直接来到工地，心想假如日后公司里的人认出他来，那时已经晚了，也不好再让他走。
洪建川对施工经理说，你们公司地址我不认识，还是工地好找，所以我就直接来了，还请经理向公司汇报一下。说完，把介绍信放回施工经理手上，稳稳地坐在凳子上，很有一副大设计家的气派。
那好、那好，我马上汇报公司。施工经理说，洪先生，您不妨先休息两天，等我听到公司回话后，马上跟您联系，如何？
洪建川摆摆手，说道，现在日机轰炸频繁，只有修建更好的防空洞，才能避免更大的人员伤害，我要马上工作，和公司联系的事情，请您来安排吧。
施工经理一脸无奈，像洪建川这样一心要做事的人他从没见过，也不好拒绝，于是马上叫来手下人，带洪先生去工地熟悉情况。
洪建川戴上竹编头盔，来到工地，看见挖到半截的防空洞，马上就要进去，还叫工地上的人拿来图纸。
带他熟悉工地的人，是施工经理的亲信，从来没见过性情这样急迫的技术人员，早先给他们设计图纸的工程师还有技术人员，从来不在工地上走动，来了也只是远远地看上几眼，然后就在陪同人员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而眼下这个“下江人”的反常举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那个亲信立即把情况报告给了施工经理。
施工经理正在琢磨这个不可思议的技术员，想着明天去公司汇报。现在听着手下人的介绍，更对这个新来的技术人员起了疑心。
会不会是……另有目的？施工经理叫手下人稳住洪建川，一定要盯好了，他要立刻赶去公司，马上向总经理王道明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