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李零教授说,“近百年来,尊孔批孔,互为因果,互为表里,经常翻烙饼。它与中国备受欺凌的挫折感和郁积心底的强国梦,有着不解之缘。既跟政治斗争有关,也跟意识形态有关,还有民族心理问题,忽而自大,忽而自卑。”对孔子的态度,随着时代走,或尊或批,不能说毫无道理。李零说,尊孔批孔,作为学术,都可以讲,变成政治,就是打乱仗。知识分子,半知识分子,冒充的知识分子,全都披挂上阵,其中最为无耻的就是,“当年的批孔干将,现在也是急先锋,只不过换了尊孔而已”。
李零教授没有提到——相信他不屑提到——的是,在当下的“孔子热”中,更多的是那些戴着各种高冠的伪专家,或打着孔子的旗号,以年老为胡说的本钱,兜售他那点江湖世故;或以学者的面目出现,信口雌黄,美其名曰弘扬传统文化。这样的尊,无异于对孔子肆无忌惮地糟蹋,欺人欺世,连带着把祖宗也欺了。
说传统,论文化,寻找精神依托,挖掘生活智慧,归根结底,你得认认真真读原典。《论语》在先秦典籍中,应该说,是比较容易的一种,内容平实,语言浅近,而且历代的注本也多。稍稍下点功夫,断不至于译“色难”为“不给父母好脸色看”,解“接舆”为“接过孔子的车子”。名家笔下,至今还以为“学而优则仕”中的“优”是“优秀”的意思。等而下之的,更不必说。
在这样一个处在文化浩劫长长的阴影中、十几年的恶果仍在继续显示出来的时代,经典的普及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急迫和重要。越是“热”,越是一窝蜂地闹腾,越是需要一些真正有益的东西,它不一定本身即是一座高峰,但它至少能够引导人们走上一条踏实的路,提供一种可能性。
甘霖兄的《亲爱的孔子老师》出版,让我忽然想到很多。甘霖写作此书的命意,他在自序里说得很清楚,以当代人容易接受的方式去塑造孔子的形象,展示孔子的智慧。首先,他是贴近孔子来写,消除时间和罩在孔子身上的神圣光环造成的距离;其次,他不要枯燥的说理,而“以故事说话的方式来表述”。寓思想于生活事件,按照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的说法,正是中国式叙事的一大特色:司马迁的史传文学,就是最好的例子:“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别人也说:“太史公之书,以著述为议论。”甘霖古典文学功底深厚,他除了二十年演讲著书培训人才的经验,自然也不会忘记太史公的典范,于是,就有了这本以子贡为叙述者的关于孔子的思想和智慧的小说。
为什么选择子贡为叙述者?甘霖说,理由有两点:第一,子贡是跟随孔子最久,感情最深,因此也是交流最多的人(《论语》一书中,子贡出现三十八次,仅次于子路的四十二次,再其次是颜回和子夏,各有二十一次);第二,甘霖特别强调,子贡是孔门弟子中“最有现代个性和追求”的人物,他口才好,善经商,是“著名的外交家,还是儒商的始祖”,“这些都与当代读者在心理上有最大的亲近性,他所感受和思考的问题,与当代人可能更为接近”。
《论语》的人物,我也是最喜欢子贡的。子贡聪明,虽然书里我们听到孔子屡屡称赞颜回,但在具体的事例中,颜回除了古板认真,就是安贫乐道。子贡善言辞,通世故,懂经济,又能外交,智圆行方,大节无亏。甘霖在书中说,做人不能圆滑,一定要圆通,会读书,更要会办事,学习不仅是知识的累加,更是智慧的提高,这些赞语,子贡当之无愧。而我读《论语》,印象最深,最受感动的,却是其他学生为孔子守墓三年,独有子贡,守了六年。一个如此通达,能在社会各个领域叱咤风云的人,同时如此重感情,放眼古今,实在难得。甘霖在《亲爱的孔子老师》第十章,着力写孔子死后子贡的追忆和怀念,主题从修齐治平的大道理转到诗意浓郁的感悟死亡、认识生命,将追求个人完善和促进社会完善、将心灵之乐和为天下而忧完美地统一起来。
这正是我们读《论语》,从“子曰学而时习之”读起,读到第十九章子贡赞扬孔子的最后四节时,心中油然生起的温暖之感。
歪解,曲解,关公战秦琼式的戏说,固然不足道。但既是小说,拘于原典而不能作合理的发挥和引申,那是鲁儒死章句的路子,也为人所不取。《论语》多为短章,三言两语,点到为止,其中的微言大义,不是单从字面上死抠能够阐发出来的,必须熟悉原典,熟悉孔子的思想体系,熟悉他的时代,掌握尽可能多的材料,在此基础上,融会贯通,以原文互证,才能探骊得珠,真正理解孔子。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三十而立,何谓立?孔子在另外的地方自己说了,不知礼,无以立。可见所谓立,就是知礼,知礼才能立于世上。这样我们就知道,立,既不是“壮而有室”,更不是赚足了钱,当了高官。
早在1987年,八十高龄的日本名作家井上靖,就写了长篇小说《孔子》。将《论语》的零散材料串联为小说,需要一种巧妙的结构方式。当时的井上先生苦心孤诣,虚构了一个名叫“蔫姜”(老生姜)的人物,在孔子死后几十年,组织研究会,搜集和交流关于孔子言行的资料。小说正是通过蔫姜的演讲来展开的。这和甘霖借助子贡的回忆,实有同妙。
《亲爱的孔子老师》取材不限于《论语》,而及于《孔子家语》和《史记》等书,这是对《论语》的很好补充。《孔子家语》这些书,过去定为伪书,研究孔子的人不敢用,近年来拜出土简帛之赐,使人相信其中的很多材料应有所本。过分“疑古”造成的冤假错案,很多可以平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