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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冲进了医院的大门。房仲宪走在最前面,先进了电梯,门一关便说:“报社的新闻部主任我认识,放心,这孙子不敢报道这事,多半是想勒索点儿罢了。”说着掏出手机,一边编辑短信一边念道:“新春伊始,情人节至,中国移动公司推出豪华大礼包,请编辑短信‘宪哥,我想吃海鲜泡洋妞!’发送到139××××××××,肯定有机会获得心动大奖。”
陈贺二人哈哈大笑。
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房仲宪手机响了,看了看,是回信,就轻蔑念道:“宪哥,爽快!”
住院的学生全部被集中到顶层,有大大小小十几个病房,医生护士全没下班,都守着呢。院长匆匆走过来,汇报:“问题不是很严重,最重的几个也都脱离生命危险了,请领导们放心。”
这话管用,三人都吐出一口气来。
陈秉泉就问:“大约多久能够全部出院?”
院长思索了一下说:“有几个已经没事了,明天就能走,可还有几个脱水十分严重,仍要观察几天。”
房仲宪思忖道:“都别出院,全好了等学校通知。”
贺副校长说:“这几天就辛苦你们了,一会儿保卫处的人就来了,这层楼需要控制起来,你们也要有个准备。”
院长连连点头,陪三个人到各个病房走了走,私下对陈秉泉又说:“老太太没什么问题了,再观察两天就能回去了。”
陈秉泉更踏实了,本想下楼再去看看母亲,一想到陈萱就有点儿怵头,就招呼房仲宪他们走。
回到车里,贺副校长感慨道:“万幸啊!不过这几天还要小心点儿,这些出事的学生也该在出院前有个必要交代才是,免得出去之后乱讲,现在网络时代啊,保不准把学校给丢到什么论坛上去。”
房仲宪道:“老贺,学生教育工作你来做,适当的补偿也是要有的,这个我来。”
贺副校长见房仲宪语气真诚,忽然笑道:“你不让我叫你小房,那我以后叫你老房如何?房老?”
房仲宪咂吧咂吧嘴:“过去了就算过去了,你还放不下了啊,哎哟!”
贺副校长开始嘻嘻哈哈,似乎一笑泯恩仇了。
陈秉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过了几分钟,于严回复:我没去食堂吃饭,别担心我,你现在很忙吧?
陈秉泉松了口气,看了看手表,十点多了,提议回“鸿儒苑”。房仲宪他们俩也累了,就都说好。陈秉泉给郑天堃打了电话,简单汇报了一下。郑天堃听了也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叮嘱了几句便要他们回去休息了。
进了家,杨滔还没走,坐在客厅里正和郭敏用家乡话聊天。陈秉泉气就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进卫生间洗脸去了。他另外还恼恨一件事,杨滔明明在学校门口就看到自己了,居然一路尾随到生活区,幸好自己去花店买花是送郭敏,要是让他瞧见了什么别的事,岂不是很被动?
等再出来,杨滔已经知趣地走了。郭敏就问:“医院那边没事了吧?”
陈秉泉犹在发泄对杨滔的不满:“怎么说也是四十岁的人了,感觉还没断奶似的,这种人狗屁用处没有,讲课不行学生全溜号,去学生处不行,还搞出一个跳楼的来,现在倒好,差点要了好几十口子的命去!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就能混在高校里呢?居然还混出来个副处!”
郭敏劝道:“也不能怪小杨一个人啊,他刚上任第一天,谁能想到就碰上这种事了啊!”
陈秉泉坐在沙发上抽烟,暗想,还能把杨滔调哪儿去呢?工会吗?
郭敏转移了话题:“哎,你今天怎么买了这么多花啊?有点火爆啊。”
陈秉泉张望了一眼,那一大捆玫瑰正摆在餐厅的桌子上,就说:“九十九枝玫瑰,代表……”一时就忘记了花店老板的那些促销话,随口道:“代表久久的岁月。”
郭敏就笑了,问:“你还吃饭不?”
陈秉泉摇头:“一点儿都不饿。”
郭敏说:“我也不饿,要不咱早点儿休息吧,知道你也累了。”
陈秉泉有些犹豫:“那你先洗澡吧。”
郭敏眨巴了一下眼睛,有种不好克制的笑容,就转身去了浴室,舒畅道:“好久没过二人世界啦……”
陈秉泉听到关门的声音,就立刻给司机赵明发了个短信,让他给家里的座机来个电话。赵明马上就打过来了,问什么事?陈秉泉就说,李书记不是和你一块回去的吗,他回来了没有?赵明说,今天早上就走了,开学了嘛,而且好像还有点儿不舒服。陈秉泉就说,哦,知道了。
陈秉泉就推开浴室的门说:“郭敏哪,我还得出去,今天实在是……”
郭敏满头都是洗发膏,闭着眼睛问:“又怎么了?”
陈秉泉道:“李书记病了,我得赶紧过去看看。”
郭敏问:“他不是和赵明回老家了嘛,我知道他妹夫死了。”
陈秉泉道:“才回来,最近学校里的问题比较复杂,我也想赶在第一时间和他谈谈。”
郭敏挥挥胳膊,甩了丈夫一脸泡沫:“走吧走吧,咱这个大忙人。”
陈秉泉无奈地笑笑:“太晚的话,我就不回来了。”
郭敏把毛巾摔到地上:“扫兴!”
陈秉泉以前去过李学懋的家,也确实留宿过。李学懋在郊区有幢别墅,是他儿子给买的,上回陈秉泉去的时候,先打发赵明回去了,结果和李学懋聊得很晚,出门后连个出租车都找不到,李学懋就让他住下了。
陈秉泉快步走下楼梯,立刻掏出手机给于严发了条短信:我已经从家出来了,一会儿再联系。
于严似乎一直握着手机,马上回了:我一个人在街上呢,挺冷的,希望不要过了十二点才见面就好。
是啊,过了十二点就2月15号了嘛,就不是情人节了。陈秉泉加快脚步,向小区大门口走,心底有股异样的冲动。
忽然前面出现两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迎面走来,还伴随着男中音二重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米搜拉米搜……”
听出来了,是马原和郝学东。估计喝高了,没准还有点儿别的活动。马原以前曾经因为嫖娼被派出所的人扣了,还是纪检委的方书记私下把他保回来的。陈秉泉和方书记下乡搞“社教”的时候住一个屋,关系很好,无话不谈。
郝学东见了就吆喝:“秉泉同志,三更半夜的这是要往哪里去?”
马原搂着郝学东的脖子,故意道:“很显然,目的不很纯洁。”
陈秉泉懒得和他们纠缠,可还要考虑马原的面子,毕竟人家先搭话了嘛,酒醉神清的后果通常很严重,于是笑道:“两位打靶归来,早点儿回去吧,我去趟医院。”
马原眼睛闪了一下,严肃地对郝学东说:“革命暴露了!”
郝学东也失去了平时的样子,朗声道:“莫要怕,革命同志前仆后继,我们退了下来,你看,又有新的同志顶了上去!乌拉——”
陈秉泉哭笑不得,就想赶紧走。
马原端详着他的神态问:“秉泉兄杀奔医院所为何事?”
陈秉泉道:“明天你们就知道了,好了,我先走了。”说罢,拔腿就走。
郝学东后面喊道:“那就不耽误秉泉同志的宝贵时间了哈!”
陈秉泉一路走一路心里别扭,这都什么人啊,哪里像个校长的样子,哪里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啊,现在的大学怎么都这样了啊。
“鸿儒苑”小区门前总是泊着几辆出租车,近年来老师们收入提高了不少,夜生活也就跟着丰富许多。陈秉泉就上了一辆,叫司机往市中心开。到了市中心,他给李学懋家打了个电话,是保姆接的,保姆说李书记有点儿感冒,吃了药,已经睡了。陈秉泉就说,劳驾您明天告诉李书记,就说我是小陈。
陈秉泉又叫了辆出租车,这才赶往城市的另一端。
8
郭敏睡不着,有点儿上火,看看表,没到十二点,就给丈夫打电话。
陈秉泉这次换了一家宾馆,开了房,就短信通知于严过来。于严没回信,这说明已经在路上了。陈秉泉把窗帘都拉严实,房间里只开了盏壁灯,他外套里夹着一枝玫瑰,现在掏出来摆放在右侧的床头柜上,看了看,还算有情调,就跑到卫生间里刷牙。
于严进来的时候,表情很淡漠,浑身上下都带着凉气。陈秉泉就走过去,一把抱住了,温柔地说:“小于,冻坏了吧?干吗要在外面逛呢。”
于严没说话,让他吻了吻嘴唇。
陈秉泉的欲望就起来了:“小于,我很想你,真的。”
于严点了点头说:“我也是,不过……我今天不舒服。”
陈秉泉哦了一下。
于严问:“你失望了吧?”
陈秉泉就笑笑,随后道:“没事啊,既然你不舒服,那咱们就聊一会儿吧,早点儿休息也好,今天啊跑了一整天,我也确实累了。”
两人就各自坐在床的一侧,无声地脱掉衣服,只穿了内衣躺在一起。
陈秉泉点了支烟,若有若无地吸着,随口问:“小于,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了?”
于严就说:“四十一天了。”
陈秉泉道:“今天是情人节啊。”
于严就笑笑。
陈秉泉又道:“我有两个礼物送给你。”
于严说:“玫瑰我看到了,谢谢你,那么另一个礼物呢?”
陈秉泉道:“我已经和郝学东打好招呼了,调你去马列研究室,这样你就可以安心考研了对吧?”
于严并没表示出喜悦,而是说:“我想了想,还是不去了。”说着,她坐了起来,注视着陈秉泉的眼睛道:“很简单,我不想再让别人对你说三道四了。”
于严的目光很清澈,又很直率,让陈秉泉心里有些酸楚。“你再考虑一下吧,反正我也说出去了。”
于严摇头:“不考虑了,我在宣传部也不是没时间复习。”
陈秉泉叹了口气,又说:“陈萱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估计今年考不是问题,你当初还帮她辅导高考呢,都是我把你耽误了。”
于严把肩膀上的长发顺到后背去,正色道:“我不喜欢听你说这样的话,什么耽误不耽误的,我才二十六岁嘛,干吗?嫌我老了?”
这时候,郭敏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于严问,你老婆?陈秉泉皱了眉,但还是接了。郭敏问,在李书记家了?陈秉泉嗯了一声。郭敏又问,真的不回来了?陈秉泉又嗯了一声。郭敏再问,李书记病情怎么样?陈秉泉回答,有点儿感冒,问题不大。郭敏哦了一下,最后问,李书记坐你旁边呢吧?讲话不方便?陈秉泉就又嗯。
关机前,他发现有条短信刚好过来,是刘彩霞的:不管你现在和谁在一起,只要不是她……情人节快乐!
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于严已经睡着了。陈秉泉俯身看着眼前这个触手可及的玉人,心下一片茫然。待了一会儿,他把被子拉了拉,帮于严盖好肩膀,想借机再去吻吻对方的脸,忽然有种犯罪感,很无端。
陈秉泉又点燃一支烟,熄灭了壁灯,靠在床头。窗外马路上有些夜行的车呼啸来去,声音或大或小,或远或近。
于严是午夜一点钟离去的,她并没睡着。当感觉到陈秉泉要俯身亲吻她而又停住的时候,于严差点儿哭出声来,她太爱这个男人了。后来她听到了他的鼾声,就轻轻起来了,穿好衣服和鞋子,拎了包,想了想,还是拿起了那枝玫瑰。又望了一会儿黑暗里的陈秉泉,这才走。
于严走在街上,冻得发抖,春天明明不是到了么。
拆除秦园的工作进行得毫无章法。早上七点就有搬家公司的卡车开过来。马原被电话催得不耐烦,气呼呼赶到后就对搬家公司的人喊:“谁叫你们这么早就过来了?说好了八点半的嘛!”喊完了,房仲宪也来了。
房仲宪笑着说:“还是早些的好,速战速决。”
推土机就开过来了。
马原被推土机的噪声震得晕头转向,昨天的酒劲还没散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抽烟。
房仲宪拍了拍木门,里面没人,就让推土机直接把整个月亮门都铲掉,一些过路的学生见了,很是惊恐。
让人没想到的是,田有库的家当还真不少,光那两屋子藏书就把工人们累惨了。工人们一边搬一边说,这人实在太有学问了。图书馆的薛经平来得也比较早,看工人们搬书很粗猛,就不断跑前跑后地指点着:“小心!注意!这都是非常重要的文献。”
房仲宪一时还无法施展,又不能离开,干脆找了几本书垫在屁股下面坐着,和马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半小时过去了,进度实在太慢,工人们已经满头大汗,却连半个屋子的藏书都没运上车。马原就摸出电话,请求增援。
有些老师已经吃过早饭,准备上课去了,路过这里的时候都很诧异,但看到两位副校长均坐镇呢,就没敢驻足。房仲宪闲得无聊,就从屁股下面抽出一本旧书来翻。翻着翻着,翻不动了,忽然站起来,又翻其他的书。
几乎每本图书都夹着书签,书签上用漂亮的蝇头小楷标记着购书年份、地点,几乎每本图书里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封底上有批注者的签名和图章。这些批注者中,有已故的南舆大学著名前辈学者,田有库的老师和同行,更多的则是田有库自己。房仲宪把书上的灰尘抖落,认真地码放在卡车上。
马原留意到房仲宪的这一细节,就笑哈哈道:“怎样啊?被震慑了吧!”
房仲宪道:“不容易啊。”
马原又笑了一下,就看别处去了。
房仲宪情绪就有点儿低,瞥眼看见陈秉泉从校办楼方向走来,一脸的阴郁。就想,怕是要和我说说南建公司的事了。
陈秉泉和马原点下头,就站在房仲宪的身边,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房仲宪道:“说老实话,我现在也搞不清楚咱们到底是为南舆好还是不好呢。”
陈秉泉摇头:“我和你都是老南舆了嘛。”
房仲宪朝站在远处向这边张望的贺副校长挥手示意了一下,贺装没看见,夹着包走了。他也不以为然,开口道:“昨天开会前,田老已经把辞职信丢在郑校的办公桌上了,信我看了,田老说秦园的所有藏书,包括私人的,他全不要了,算是最后给南舆的贡献,从此之后,再不来秦园半步,所以,今天就开始拆了。”
陈秉泉平静地说:“从此之后,南舆大学先秦研究这一块算是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