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天吃了两碗米粉以后，还是进到了县府大院，我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进来的。在还没想好去哪个部门“调研”之前，我先到大门保安岗亭里坐一坐，跟门卫聊聊天，也算是过渡一下。我坐在一沓厚厚的旧报纸上，跟门卫讲过去的门卫。过去的门卫，那是相当的威风，不仅守护大院，还要规范整个大院干部的行为。过去干部都是骑自行车上班的，一到县府大门前，就要自觉跨下车来，推着车子缓步进入大门，把车子推到指定的车棚下面。下班出大门时，也要先推着车子出来，出了大门才能骑上。这是一个规定的动作。大院里和我同龄的干部始终牢记，并且始终遵守这个规定，坚持这个动作。但也有打擦边球的，车进大门就像公鸡追逐母鸡奓下一条腿，脚尖点着地，另一条腿仍踏在车脚踏上。这个动作叫“踏边”。这个动作也是不允许的，如果让执勤室里的门卫见了，他们就会追上来，叫你返回大门外去，重新推着车子进来。过去的门卫不叫门卫，叫保卫干部，领财政工资，穿的制服和公安民警的制服一模一样。头戴大盖帽，腰束着皮带。皮带上挂着一个对讲机、一只BB机、一根长到膝盖的警棍、一把仿“六四”式的防暴钢珠手枪（保卫科长的枪还是真枪）、一副手铐，还有一把半尺长的牛角刀。那些企图犯罪的家伙，一见到保卫干部皮带上挂着这么多的物件就被吓住了。这叫震慑。
这时候，陆续有各种车辆风驰电掣地驶进县府大院。县府大院大致分有三类“车族”，第一类“车族”是“公车族”，主要是县四家班子领导和一些重要部门的一把手，他们每天坐公车上班；第二类“车族”是“摩托车族”，是一般干部职工，他们上班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包括电单车，这类“车族”占绝大部分；第三类“车族”是“自行车族”，只有极少数人。据门卫介绍，“自行车族”主要是党史办、方志办、政研室、保密局、机要局、信访办、社科联以及妇联的同志。他们的自行车不是现在时尚的山地车，而是年代久远的“凤凰”或“永久”牌的自行车。这种近乎古董的自行车和他们的身份一样，老派而寒酸。骑自行车的传统他们继承了，但是推着车子进入大门的规定动作，他们没有坚持，他们连“踏边”的姿势都不做了，他们都是直接骑着车子进到大门去的。
我走出岗亭，我正在思忖到哪个楼层哪个部门去“调研”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支大约五百人的队伍，正朝着县府大门方向走来，队伍中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开始我以为是一支送丧的队伍，随着队伍越来越近，我终于看出这是一支上访队伍，扛在队伍前面的横幅也越来越清晰。我来不及多想，本能地转身朝岗亭里的门卫大喊一声：关上大门！我意识到，一旦让他们把棺材抬进县府大院来，整个县府机关就乱套了。大门在后面徐徐关上，把我也关在了外面。
我迎着那支队伍走上去，我认为必须阻止他们在县府大门前，而且距离越远越好。到了队伍跟前，我一看是“丽水山庄”住宅小区拆迁户的群众，我上一周协助政府办盛主任接待过他们。他们主要是在安置和补偿的一些细节上跟开发商一直没谈拢，“丽水山庄”的黎总始终避而不见。我那次接访时觉得，他们提出的一些诉求是合情合理的，但今天我见到那口漆黑的棺材之后，心里就有了想法。我一眼就认出抬棺材中的一个人来，此人自称是“业余律师”，一天总背着一只绿色的军用包，包里装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一天到晚为上访的人出点子。上一周，就是他介绍拆迁户代表来政府办“讨个说法”的。我还听说在县里几次较大的群体事件中，几乎每次都有他的影子。更重要的问题是，本来就不是“丽水山庄”住宅小区拆迁对象的他，今天居然亲自抬棺来了。我指着“业余律师”道，你给我把棺材放下。“业余律师”说，棺材不是我一个人抬的，我怎么放得了。我说其他人我不管，你必须放下你那一头。“业余律师”说，凭什么？我说，很简单，就凭你不是“丽水山庄”住宅小区的拆迁对象，就凭你没有抬这副棺材的资格和理由。
整个队伍停止了前进，但棺材没有放下来，我的目标始终锁住“业余律师”，始终抓住他不放。我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呢，有什么问题不能商量解决呢，有必要抬这副棺材来吗？抬这副棺材来能有什么意义！过去打仗抬棺，那是主将压阵，义无反顾，视死如归。你今天组织他们抬这副棺材来，你有什么企图，你想达到什么目的，抬这副棺材来就能解决问题吗？
那口漆黑的棺材，从四个人的肩上缓缓地放到地上。
我走到棺材跟前，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逐个给另外三个抬棺的人递烟。那三个人约好了似的集体拒绝了我的香烟。我自顾叼上一支。有风吹来，我扯开衣服遮挡，埋头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我说，还是老办法，具体问题我们到具体的地方去谈、去商量、去解决，前提是这副棺材你们得先抬回去，县府大院是人民政府的权力机关，不是殡仪馆，不是火葬场，各位老乡，这个玩笑万万开不得的。一个穿迷彩服的青年仔从棺材一头站出来，绷紧的上衣勾勒出他结实的胸肌。“迷彩服”说，我们不开玩笑，我们今天玩儿真的。我瞄了他一眼，两只手指捏着烟头，轻轻一弹，那只烟头子弹一般射到地上，溅起几粒火星。
我说你想怎么玩儿。
“迷彩服”抱着双臂，没有言语。
我迎上前去，我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要一个人睡到棺材里面去吗，是不是？你就是这个目的吧？“迷彩服”依然抱着双臂，没有言语。我盯着他说，好，我玖和平现在就给你睡进去，然后你们把我抬走，你们想把我抬到哪里就抬到哪里去，抬到山冈上也行，扔到河里去也罢，土葬水葬随你们之意，我没有意见。我今早出来已经洗过脸，净了身，也换了干净衣裳。顺便告诉你们，我玖和平今春享阳四十五。
我弯腰一把掀开棺材盖板，一只脚抬起来，踏进棺材里去，另一只脚接着踏进去，然后我就蹲到棺材里，仰面躺下来。随后我的一只手从棺材里伸出来，慢慢地将那盖板均匀地移动，“咣”的一声，棺材盖板不留缝隙地盖上了。我想起一位哲人这样说过：一个人的一生只有三声：生出来的时候“哇”的一声，就是哭的声音，佛家说，就是“苦啊苦啊”的意思，就是说人一生下来是要受苦的。然后是“啊”的一声，就是对人生的感悟所发出的感叹之声，是看透人生所发出的恍然大悟的声音。啊！原来是这样。最后是“咣”的一声，就是棺材板盖上来的声音，也就是盖棺定论。我想我今年才四十五岁，目前还在等待，盖棺定论是早了一些，有些遗憾。我感觉眼前漆黑一片，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我又想起另一位哲人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一个人的一生，实际上就是从母亲的子宫到棺材的一段过程，这段过程就是从黑暗到黑暗的过程，在母亲的子宫里是黑暗的，到了棺材里面也是黑暗的。我在棺材里面感悟到，这家伙真他妈的说得有道理。
躺在棺材里面，我能感觉到外面的动静，有人说话，有人咳嗽。我不知道那些先人是否有我这种感觉，如果有这种感觉，就可以知道外面谁是真哭，谁是假哭；谁是真情倾诉，谁是虚情假意；谁在高谈阔论，谁在保持沉默；谁人主持仪式，谁念生平简介；级别高不高，评价够不够，全部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如果档次不够就敲着棺材盖板提醒他们，别马虎了事走过场，搞形式主义。躺在棺材里面，我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扑到棺材边，手忙脚乱地移开盖板，领导，你出来，赶快出来，你这样会闷死在里面的。我感觉到了光线的惠顾，但我双眼紧闭，纹丝不动。我想，我应该是一脸的安详和平静。
“业余律师”伏到棺材边上，领导，你出来吧，我求你了。我始终紧闭着眼，我说你们把我抬走吧，抬到你们想要抬去的地方。“业余律师”哀求道，领导，我们抬不起你，我们把棺材抬回去还不行吗？我睁开两眼，从棺材里站起来。我整了整衣服，一只脚先跨出去，另一只脚接着跨出去，我重新回到了人间。人间多美好啊！人间就是人多。现场围拢了很多人，干警们也已赶到了现场，还没拉起警戒线，那口漆黑的棺材已被抬了起来，顺着原路抬回去。我追上去，扯了一下“业余律师”的衣服，等下你带三个代表到政府办接待室来，又强调一句，连你一起，总共四个。
公安局邱局长还待在原地，他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番，你怎么能睡到棺材里面去呢？我说，睡了又怎么样。邱局长说这很不吉利的。我说这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爷爷以前就天天睡在棺材上面，睡了九十九岁，才睡到里面去。邱局长说，算你有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