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乘坐史,如果没有坐拖拉机的经历,不能不说是遗憾的。我坐过手推车、坐过大马车、坐过火车和飞机,但最让我有凯旋的豪迈感觉的,就是坐拖拉机——手扶拖拉机。
那天傍晚,装满玉米的麻袋一个个摞到手扶拖拉机宽大的拖斗上,机器启动,只听一声巨响,拖拉机立刻激动得浑身发抖,摁都摁不住。我急忙爬到抖动的麻袋上,抓住抖动的铁栏杆,还未坐稳,拖拉机就抖动着引吭高歌驶离玉米田。山路起伏着,拖拉机颠簸着,我全身失控,脖子扭扭屁股扭扭,过电似的无一处不肉颤……
每次坐拖拉机,我都会想起一个瓷人,那瓷人的脖子是一根极细的弹簧,轻轻一碰,瓷人就摇头晃脑,战战兢兢。每当此时,我就一边享受这种抖,一边想笑。田间劳动的疲惫、酸痛以及满身的泥土就在这一路抖动中散尽。
一辆手扶拖拉机堪称一座DJ舞厅。它具备粗犷的歌喉、快活的节奏和大幅度的动作。开手扶拖拉机的人大抵面目黧黑,满脸风霜,他们没有头盔和安全带,没有CD和导航仪,那震耳欲聋的马达声就是他的车载音乐。秋天正在风卷残云,而他不慌不忙地操纵着机器,飞轮、启动爪、传动皮带,还有很多我不能命名的部件同时开始工作,比航空母舰还复杂。作为一种运输加交通工具,手扶拖拉机下地为牛,上路为马,耕耘便耕耘,播种便播种,收割便收割,脱粒便脱粒,只要给它足够的柴油和所需的配置,它就无所不能。
开拖拉机的人目光坚定,体魄健壮,以鼻梁为刀锋,一路切开迎面而来的气流。拐弯的动作夸张并且惊险,我经常担心要翻了。
这个秋天,我就坐上了这样一辆手扶拖拉机,它满载粮食,凯歌高唱。我视野开阔,心情澎湃。仿佛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我的领土,土地上一切的丰收,都是我的喜悦。
坐在粮食之上,坐在秋天之上,我检阅北国秋色,检阅苍茫大地。
我向一片高粱致意,它们深红的脸庞刚刚擦过我的肩膀;
我向路边的鸭跖草致意,它们用宝蓝色的小花瓣把山路两边装点成璀璨星空;
我向湾里的鸭子致意,它们像一叶叶轻舟浮在水上,划出的涟漪像我心中一圈圈的笑意;
我向水边洗衣的妇女致意,她们嗓门洪亮,热衷于赞美丰收的庄稼;
我向房顶上的炊烟致意,向天边的晚霞致意,向碰到的每一辆手扶拖拉机致意,它们喷着灼热的鼻息,背负着高高的大豆花生,俺村一年的收成。
我向碰到的每一个俺村的人致意,他们在田野、在果园、在门口、在房顶上收拾粮食。紫色的暮霭中,他们把秸秆按着同一个方向码放成墙,他们用玉米把俺村堆垛成一座黄金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