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口新堆了粪,好像刚出锅,还冒着汽儿。
我妈说,真熏人,别在门口站着。
粪还在一车接一车地推过来。这推粪的人瘦、矮,穿一双黑色高腰雨靴,蓝裤子,铁锈色的套头上衣,有白头发了。
他推一辆铁制的独轮车,车上一个铁簸箕,铁簸箕很破,有些筛子眼一样的窟窿。
他微弓着腰,脚步声很重却很坚定,快到粪堆的时候,他加快速度,一个冲刺,“哗”地一倒,再一抖,铁簸箕里的粪就堆到地上。他又推着空车回去。
这人不是我家门口的人,这粪不是我家的粪。我问我妈,我妈说东头邻居雇的。
这种粪的主要成分是:人粪尿、草木灰、沙土水。
沤的时间是:半年。
出粪的地方是:猪圈。
从前,俺村家家户户都养猪,那时没有尿素、二氨、撒可富之类助长化肥,唯一的法子就是用粪,而猪是粪的重要来源。那时村路两旁,全是粪堆。那时的粪堆堆得仔细,粪推出来后,堆在一起,用锨拍成梯形立方体,为了保存粪的气味和效力,外面要用黄泥糊起来,像一个烤黄的夹馅方面包。那时的小孩子都在粪堆上玩,分做敌我两方,一方的任务是冲上粪堆,占领粪堆,一方的任务严防死守,保卫粪堆。
这几年,家家户户都不养猪了,猪都集中到养殖场了。然而猪圈还在,只是名存实亡,成了厕所和垃圾池子。村里再也没有糊着黄泥巴的梯形立方体了,也没有孩子了。再加上化肥多了,人们对于堆粪这件事也不那么热衷。
但是现在,我们家门口有一堆粪。
一堆很新鲜的粪,闪着乌油油的光。
这使我妈很羡慕。在内心深处,她对这种绿色肥料颇具好感,看着那粪,她赞叹道:“真行,还能攒这么一圈粪出来。”
一户人家,要人多、能吃,才能很快攒满一圈粪的。
在我陷入对粪堆的回忆之中时,推粪的人已经在我眼前来来回回地跑过不知多少趟。我妈问他:“推了几车了?”
“十九车了。”
粪越来越黑、越来越臭了,每次他一倒,我就赶紧停止呼吸。
十点的时候,我妈说:“怎么还没推完?多少车了?”
“二十五车了。”
“还有几车?”
“四五车吧。”
“这十块钱还挺不好挣的。”我说。
“你赶紧收拾收拾啊,都堆到俺门口了,叫你熏死。”我妈说。
他就拿了铁锨来,把粪往一起集中,“呸”、“呸”他不住地往手上吐唾沫。
这次倒粪的时候,他把铁簸箕一起倒掉了。
他的动作不那么准确、不那么利索了。
我问爹:“他有多少岁?”
我爹说:“五十来岁。”
“我看他干活不像五十岁的人——他是光棍吗?”俺村打零工的一般是光棍儿。
“是。”
“他为什么是光棍儿?他彪吗?”俺村的光棍儿一般都有点彪。
“彪,谁跟他。”
“我看他不彪啊。”
“还不彪,连国庆也赶不上。”国庆是俺村最老的光棍儿。
可是国庆就彪吗?他不过是腿长得不好。他是残疾,不智障。有次我妈买了国庆的鸭蛋,因为国庆每天都去河里捕鱼虾喂他的鸭子。
国庆一点不彪。我妈买了他十斤鸭蛋,给他二十四块钱,他到处告诉别人说我妈小气,给那么点钱。我问我妈,难道他的鸭蛋没有明码标价吗?我妈说,他都是说你看着给吧。
推粪的人,也不彪。
推粪的人看见我家门口种的辣椒结了很多手指样的尖辣椒,又红又亮,就要去摘。我妈说:“干什么?”
他说:“摘个吃。”却把手缩了回去。
“就你知道好吃?”
他说:“摘个当种。”
我妈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没有摘到辣椒。
十二点的时候,我吃了午饭出来,他正在用铁锨拍粪,把粪堆拍成一个很标准的梯形立方体,五个面上都印着锨痕。
还没干完呐,挣点钱真是不易。
正感叹着,只听东家在门口喊:“行了,不干了,来吃饭!”
他推三十车粪的报酬是十元钱,另加一顿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