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海边走出很远,有个安置小区。在那里,我时常看到有些人很随意地一字排开,倚在楼底下晒太阳。失去土地,搬迁进了楼房,他们依然没有改变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习惯。这让我冷暖交集。这些习惯了把自己袒露在阳光下的人,这些不知道将要何去何从的人,他们以迎接阳光的方式领受属于自己的命运。他们失去了土地,又无法融入这个时代,只能被裹挟着,被动地守护与介入,潜意识里的抗争和拒绝,他们还没有明白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他们是被牺牲的一代,被代表的一代,最尴尬也最无助的一代。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被托举到了美妙的允诺之上,村庄被拆除,土地被占用,环境被改变。没有改变的,唯有一颗素朴的心。他们与土地血脉相连的脐带被一股外力粗暴地割裂。活着,即是最艰难也最坚定的人生观。“我们”已经在有意和无意间对他们原本艰难的生活造成多少阻遏和伤害?——对自然生态的践踏,其实是对人的更大伤害。这份痛,在“施暴者”走远了才被察觉。那天去乡下调研,我在镇政府办公楼的阳台上看到不远处的填海情景。车辆滚滚,尘土飞扬,海被染成了泥土的颜色。当地人告诉我,附近渔民搞的养殖都被呛死了。我无言。我在公文里曾经无数次写到这个填海造田的规划,我熟知它的来龙去脉以及它在未来的样貌。因为招商引资,因为土地指标的紧缺,他们选择了填海造田,向大海索要空间。这是我第一次亲见填海工程,在纸张与现场之间,隔着多么沧桑的距离。黄色的海,像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将要结出怎样的果子,被谁采摘?精卫填海是审美意义上的一种勇气。当代人的填海,一种急功近利的开发冲动,常常被解读成魄力和毅力的所谓体现。在填海现场,我被震撼了,觉得整个内心都被冰凉的石块填满。接下来的事实是,这种震撼很快就变得平静,很快就被淡忘了。因为与自己有关,因为不仅仅与自己有关,这个问题不再成为一个问题——我的淡漠和淡忘在更多的人那里发生,成为一个普遍的心灵事实。太多的物事以理所当然的姿态侵入日常生活,它们来自哪里,去往何方?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个问题,日渐变得心安理得习以为常。南辕北辙的故事正在不断上演,掌声不断。洞察这份常识,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识,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人的最起码的良知。思想本该是自由的,但我们常常愿意将它装进一个容器之中,让它变得有形,变得安全与可靠,变得不易蒸发。
当一条路被走到尽头,这果真意味着生命的意义会得到拓展延伸吗?
沿途的风景永不再现。并不是所有选择都有纠错的机会。一个尚未舒展的“我”,独立峭壁,望断天涯路。
风尘仆仆。一程又一程。采风团浩浩荡荡,历经十余个县市,沿途尽是大开发大建设的景象,倘若以审美眼光打量它们,我会有一种耻感。进入我内心的,更多的是宏大规划和豪迈视界之外的一些微小事物。路过万亩枣园,我坐在行驶的车里举起相机,对着窗外频频按下快门。对于这片枣园,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当我离开这个地方,也许会写下优美的文字,向别人描述在枣园采摘的体会,那些语言看上去素朴,真诚,就像来自一个人的感同身受。它们也许会打动很多的人,很多的人中也许包括我,一个曾经写诗的人……我在行驶的车上胡思乱想,沿街几乎都是冬枣批发和仓储的场所,在冬日的风中显得空空荡荡。冬枣是一年四季最晚成熟的水果,它在冬天成熟,带着冬天冰冷和清脆的品格。我们比冬枣更晚,我们来到这个盛产冬枣的地方,冬枣已经全部采摘结束。我们只看到一片浩荡的枣园,枝丫静默,像是刚刚分娩后的安详。在黄河入海口,风很大。很大的风中,是需要步履坚定,固守一些什么的。海浪涌动。大家在海港留影,风太大,有些冷。不知道若干年后,从这张面带笑容的照片中是否会看出当时的凛冽寒风和彻骨冷意?我们用微笑遮蔽了它。这里被称为“开发区”,与我所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有着同样的名字,我感受到这片土地之下似曾相识的脉动。对激情,我是一直存疑的,特别是看待经济发展和城市化建设,不崇尚所谓激情,更向往的是一份理性和稳健的表情,期望它既能把握今天,同时也对明天、对更为遥远的未来负责。甚至,我固执地以为,温和是一种更从容更自信的坚定,慢下来是一种更为开阔的境界。我怀念那些慢的事物,珍视那些犹疑和郑重,他们拒绝外在的目光,自觉把手中做的事情放到时间坐标上接受更为遥远的考验。关于生态环境的描述,我喜欢“民主”和“友好”这两个词语,从中看到一种有别于其他形容词的品质。山被铲平,树被砍伐,农田被征用,生态被破坏……我们对大自然的所谓征服和改造,实质上是在亲手将自己一步步逼向尴尬无助的境地。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其实是不堪一击的。伯曼曾说:“现代环境和现代经验打破了地理、种族、阶级、宗教和意识形态的所有的边界,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现代性团结了全人类。但是,它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一个对立的统一,它把我们抛进了一个大漩涡中,这个漩涡里充满着不断的分裂和更新,抗争和矛盾,歧义和痛苦。”漠视和拒绝这份复杂感受,是不诚实的。很多的创造和超越,往往正是产生于这些复杂难言的感受之中。如何让这种感受始终不被遮蔽,关涉到对自身处境是否有着清醒的认知,以及对何去何从能否精准地把握。珍视环境,即是珍视未来,即是对历史、对后人最好的交付。林林总总的这些想法,是我游走在黄河三角洲所见所闻与所思的一种底色,它们参与和构成了我对生态环境的理解,让我透过自然的、现实的事物,看到和想到了更多的事物。一个行走的人,理应发现和呈现它们。
“车过黄河/透过窗玻璃/我看到黄色的水/它们并不浩荡/迈着疲倦的步履/一步步向后走去//车过黄河/我屏住呼吸/耳边响起/一条鱼在河里的呼喊……”
这是残缺的诗,旅途中潦草地记在纸片上。我无意于将它完善,它这样地出现,理应这样地存在或消失。一首诗存在于若干不分行的文字里,就像对环境生态的诉求,存在于轰轰烈烈的开发建设中;就像一个人的沉吟,湮没在时代的大合唱中;就像一个人的跋涉,并不在意疾驰而去的列车。
这样不合时宜的“残缺”,寄托了这个人对完美的省察与向往。
太多的人在参观太多的城市规划展览馆,这类建筑几乎是一夜之间就从城市森林冒了出来。被复制的夸张表情,对未来的野蛮构想,该源自怎样一颗急功近利的心?历史固然是人写的。历史又不仅仅是人写的。岁月的河流将会带走一切,岸边留下的,必是那些曾经痛过的伤痕。太多冠冕堂皇的姿态,其实禁不住历史一个眼神的打量。时间湮没一切。时间浮出一切。时间改变和保留一切。那些企图承载和操控时间的形形色色的“展览馆”,不过是时间中的微尘,随风飘逝将是它们命定的结局。
当然也有感动。就像荒芜的旷野中,残留一丝关于春天的微弱气息。我曾在一个村庄见过一个“碌砫王”,据说重达二百多公斤。那个村庄也已穿上了城市外衣,有着与这个时代的很多村庄相仿的命运。“碌砫王”摆在村庄展厅的门口,像是一个朴拙憨厚的表情。因为这个碌砫的硕大与罕见,即使是在进入机械化之前的年代,村民也从未将这个农业工具用于劳动,他们心怀敬畏,将其尊为神明供奉,拒绝赋予现实的功能意义。“碌砫王”的来历,最具传奇色彩的说法是某年夏天黄河决口,村庄陷入一片汪洋,洪水退落后留下了这个大碌砫,村人从此在它身上寄予了最朴素的信仰,最虔诚的敬畏。
在一座小城的文化展厅,我格外留意到一位文化老人珍藏的家乡石子。老人思乡情切,晚年曾托亲友把家乡涓河里的石子带到北京,摆在卧室床头。这些来自故乡的石子,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石子,它们带着涓河的水声,夜夜响彻老人心头。老人驾鹤西去后,这些石子重归故里,陈列在这里向后人诉说一位文化老人的赤子情怀。我在这几粒石子面前站立了很久,努力地想要听懂它们的语言。小城遍地都是恐龙化石,遥想远古时代这里遍地沼泽茂林丛生,各类恐龙生活奔跑在这里,后来一股神秘力量导致火山爆发洪水泛滥,恐龙家族横遭灭顶之灾,轰然倒地的庞然大物顷刻间被埋在地下。几千万年后的今天,从恐龙骨骼化石的形态依然可以想象它们在天灾降临生死一刻的无望挣扎,曾经的血肉之躯被自然灾难和遥迢时光赋予了石头一样的坚硬表情。
又是石头。总是石头。太多的石头被堆砌在一起,塑造成为冷漠的形象工程。而那些孤独的石头,那些拒绝合作的石头,始终在人群之外保持了一个正常人的“体温”。
石头与石头之间也是有语言的。听懂石头的秘密,需要一颗柔软温情的心。
当宏大的规划源自短浅的目光,当那些被遮蔽被掩饰的发展代价渐渐浮出水面,当南辕北辙成为一种涂改真相的举措,当太多诡异的事情以合理面孔出场和收场,当底层关注与关怀更多地成为某些人抹在脸上的道德脂粉,当纠错之举看不到丝毫应有的诚意,当太多的阵痛绵延成生命中不能承受不可阻遏的巨大力量……一场大雾开始降临。
我们都是雾里的人。
浓重的雾。我们无处逃遁。太多的事情在雾里发生。在雾里,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一些真相,看到早已等待我们的命运。
太阳是缺席的。我们曾经用阳光编织梦想。置身断裂的阳光里,我们踏着破碎的梦,去找寻所谓完整的人生。
当呼吸成为一件艰难的事情,是谁还在向着太阳的方向引颈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