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出来我对父母感到很内疚，说这都是我的不对，我应该克制一下。然后我父亲也就说了我几句，他说：“你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就是想说实话老师不让你说嘛。”当年他就讲了这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他说：“在中国，诚实是一个奢侈的品质。”他这样跟我讲，我说是。然后他说：“其实你也没什么大的不对，如果你最后不气她那么一下不就没事了吗？她训你两个小时，你就听着，听完了回家，我们这会儿在家里就能吃上热乎乎的饭了。结果，你非要气她一下，弄得我跟你妈过来陪你一个半小时，有什么意思呢？”然后我就跟父亲一个劲地道歉。但他想了想又“扑哧”乐了，说：“但你这招挺损的，我年轻时候就想不出来。”（笑声）我就又得意了，说：“还行吧。”（笑声）
我父亲比较宽容，笑一笑就过去了，他比较想得开。那个时代有这样的父母，是我青春期成长比较幸运的一个地方。我母亲是旧式的保守的那种女人，所以，以她的观点，我的很多做法她是看不上的；但是她对我非常宽容，并不是因为溺爱我，主要是因为我有个很好的哥哥。（笑声）有些人很熟悉我哥哥是吧？我这个哥哥跟我一样，成长的时候在家里不断惹各种各样的麻烦，每次惹的麻烦都比我的严重得多，我就算惹出的麻烦跟他惹的程度差不多，也比他惹的体面得多。你们都是独生子女家庭长大的，可能不太了解这个，如果你是有兄弟姐妹的，你上面有个哥哥不断地给家里惹麻烦，父母就会不知不觉地对下面的弟弟无限地放低要求，（笑声）就是这样。所以我母亲对我就很宽容。
我说“我惹的是体面的麻烦，我哥哥惹的是难堪的麻烦”的意思是什么呢？我举几个例子你就知道了。比如说，我上学的时候，那些垃圾课我就不听，我就看小说，或者是看一些课外书。然后老师很生气，见我屡教不改，最后就把家长叫过来训话。我父亲气冲冲地赶过来，说你上课看的什么书，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课！然后我就很不好意思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给我父亲，我父亲一看，嗯？《罗马帝国衰亡史》。他一想：咦？我儿子只有十五岁，就看这样的书。于是忍不住了，说：“哎呀，这是一本好书啊。”我们老师很生气，说：“啊？你怎么这样讲话？”我父亲赶紧假惺惺地说：“那也不应该课上看嘛！”（大笑）然后他就训斥我，但看他的眼神明明是很得意的，因为他自己是十八岁才看这本书的，所以他很开心。出来的时候，明显假装生气地对着我，其实很高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回家前他又给我买了些好吃的。（笑声）
但是我哥哥呢，惹类似的麻烦就不一样。比如说，叫家长过去，说你这个儿子上课不听课，屡教不改，光看课外书。我父亲很生气，问我哥：“你看的什么书？”我哥哥掏出书来递过去，我父亲一看，古典文学名著《金瓶梅》，（大笑）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我父亲赶去一看，《灯草和尚》；第三次赶去一看，《禅真逸史》，再一看，《肉蒲团》。（大笑）都是“古典文学名著”，我哥哥是一个“古典文学”爱好者，基本上全看过一遍。我父亲就很惊讶：咦？这些书我都弄不到，你怎么搞到的？（持久的笑声）然后训了他一通。那个时候这些书确实很难弄到，我哥哥是个神通广大的人。所以你要知道，一样是儿子惹麻烦找家长，一样是不听课看课外书，这显然是不同的结果。我父亲下意识就觉得，小儿子惹事，去了一看，哦，是一个体面的麻烦。我哥哥惹事他去了一看，就很难堪，就是这样。
所以这样导致的结果是，我父亲和我母亲都对我无限地放低要求。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一次我们在家里，我父亲跟我哥哥出去了，我跟我母亲两个人吃饭。我母亲吃完饭突然深情地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然后她说：“你真好。”（笑声）我就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因为在亚洲，没有父母跟子女这样表达感情的。我说：“我又怎么了？”我母亲说：“你看你，开学三个半月了，一次都没有把我叫到公安局或者是医院去。”（笑声）那你就知道这句话传达的信息就是，我哥哥经常把我父母弄到医院去。要么他把别人打得血淋淋的，要么别人把他打得血淋淋的，总惹这种麻烦。我小时候虽然也跟同学经常打架，但是善后工作会做得非常好、非常稳妥。（笑声）一般的事捅不到我们家里来，我自己在外面就搞定了。我平时有些积蓄，该赔钱就偷偷在外面赔钱了，或者被打了，该索赔，也就自己去了，就是这样。所以结果就是，我母亲作为一个旧式的保守的女人，对我也很宽容，并不是因为溺爱，而是因为有个好哥哥在上面替我撑着。这是我青春期比较幸运的一个事情。
我在学校里跟这个愚蠢的制度和老师不断冲突斗争了九年之后，终于感到非常的疲劳，于是就决定退学了。退学的时候，父母竟然没有给我很大的压力。在那个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大家都知道，在中国，有一种所谓的“教育恐怖主义”，你们可能都听说过。就是在中国，如果你生在一个小城镇或是农村，考上大城市的大学可能是改变命运为数不多的机会了。所以我们小的时候，在成长的过程中，你肯定无数次听到长辈这样对你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不然你这辈子就完了。大家成长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听过这句话，我小时候这种风气更是很严重的。所以我退学的时候，父母竟然没给很大的压力，这是难以想象的幸运。因为很多我的老同学老朋友，他们想退学的时候就非常困难。我有个朋友从延吉跑到长春来上大学，来了之后，觉得学校的教育环境非常糟糕，因为他考的是一个烂学校。如果你考的是一个好学校，可能会好一些。上了两个月，他决定退学，跟父母打了个电话，他父母就连夜买了张火车票杀到长春来，然后堵在宿舍的门口。早晨他一出来，父母就跪在他的面前，号啕大哭，告诉他无论如何必须把大学读完。我有时候就想，如果我退学的时候父母给我的是同样的压力，我是没法退学的，我只能忍着把这个学上完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能够退学还是比较幸运的。
我父母能想开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高中时代就在一些地方刊物和全国性的二流刊物上发表过一些酸不拉叽的小说、诗歌、散文。因此他们觉得这个孩子……嗯，你可以想象，如果你在一个小城镇，生了一个儿子，看着傻了吧唧的，结果在省城里的甚至全国性的二流刊物上发表了一些小说、诗歌、散文，父母就觉得这孩子非同寻常，甚至将来有可能走上作家道路，一个作家显然不需要文凭。因此在我退学的时候，我父母问我有没有想清楚、有没有决定将来干什么，我说我多半是会以写作为生，然后他们就觉得这个有戏，便同意我退学了。呵呵，他们也很幼稚。（笑声）
退学以后，我在家里痛痛快快地读了三年闲书，没有方向、目标、计划，就是瞎读，读了三年的课外书。我觉得这三年的收获特别大，虽然我直到今天也保持了阅读的好习惯，但那三年是我单位时间内接受知识最密集的三年。因为我的家境还可以，虽然不富裕，但不需要未成年就出去赚钱养家，因此我父母没给我额外的压力，使得我痛痛快快地在家读了三年闲书。我的自信和我的一些认识就是从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因为我见到我同龄的那些老同学老朋友，发现他们在学校跟我读的差不多。比如我在家里读鲁迅，他们上课也是读鲁迅，我读的是《鲁迅全集》，他们读的是鲁迅的某一篇文章……的节选！（笑声）所以我就很自信嘛。再加上他们读那个文章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做文章后面的那几道垃圾题目，题目常常是这样的——你们小时候肯定做过——比如有道题这样问：鲁迅先生在第二自然段为什么要讲这么一句话？（笑声）鲁迅自己都没说过为什么。所以每次我看到这种题目都很恼火，心想我怎么知道！（笑声）但是奇怪的是教委居然知道，并且有一个全国性的标准答案，告诉你必须这么回答，要不然休想升学。所以我就觉得我的同龄人把时间都浪费在去学这样的东西上了，我自己读全集，收获可能多一些。于是我痛痛快快地读了三年闲书，感觉收获非常大，比在校园里的收获大得多。
紧接着，我就过了十八岁。这时候通常会产生经济上独立的想法，我就试着从事各种各样的经济活动。我在老家做过很多事情：在建筑工地做过体力活，当过工人，筛过沙子，在路边摆过地摊，开过二手书店，倒卖过中草药，做过期货，然后还走私过汽车。（笑声）最后一条这个听着很吓人，实际上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在延边地区是全民走私汽车的。这个风气是如此的普遍以至于根本没有人意识到这是违法的。发展到什么程度呢？我们门口那个卖豆腐的小贩，上午卖豆腐，中午一收摊，下午就走私汽车去了。（笑声）你现在难以想象，但在那个时期是很普遍的。直到中央下来一个专案组，毙掉了两个当地的官员，然后严格执法，整顿了半年左右，走私才销声匿迹了。所以我们那里走私汽车是很普遍的事情。当然，我说这些也是问过我的律师朋友的，他说：你那个案子追诉期已经过了，（笑声）所以出去讲没关系。我其实活得很谨慎的，很多人在互联网上只听到我嚣张跋扈的一面，不知道我其实也是一个粗中有细、有勇有谋的人。（笑声、掌声）像我们这种长得难看的，不这样是很难生存的。（掌声）
我做了这些各种各样甚至是违法的经济活动，都没有赚到钱，于是有一阵我很消沉。当时我的姐姐在天津，她说小城镇的孩子，小时候读过一些书，胸怀大志，但是一事无成，到了二十七八岁，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之后，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可能这辈子就颓掉了。到了四十来岁，如果甘心这样的结果，固然没什么不好，因为这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成功的。只是每个人都希望成功而已，有人成功，有人不成功，其实无所谓的，你想得开就很好。但是如果你想不开，四十岁的时候又后悔了，再想出来做一番事业不就很傻嘛。所以她说：“我不知道你出来能做什么，但你出来见见世面总是好的，不要总是在小地方待着，长成一个土鳖。”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就决定到天津去闯一闯，见见世面。当时就在天津胡混了几年，因为住房不要钱，我姐姐闲着一套房子，我就住在那里。至于日常的花销，我就试着倒卖一些东西，给人装个电脑什么的，赚上一点钱。反正稀里糊涂混了几年，也没有混出什么名堂。一眨眼就二十七岁了，当时我就很焦虑。你知道这个世界，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如果一个男人到了二十七岁一事无成，大家看你的眼神都是异样的。我每次回家的时候就发现这一点，我父母家人对我很好，没有给我异样的眼光。但是我就注意到亲戚家的长辈过来吃饭，说起我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很怪异。很不舒服的那种眼神，明显地瞧不上。他们就觉得一个小伙子，二十七岁了，一事无成，像个花花公子整天胡混，并且没有钱。注意，这是人类能想到的最愚蠢的组合：花花公子+没有钱。（笑声）你能更蠢吗？所以他们看我的眼神，我也明白了，确实挺傻的。
然后再加上有两个很大的压力，都是促进我人生进步的两个压力，其中一个就是，做子女的总想对父母尽尽孝心，我毕竟二十七岁了。每年过节回家的时候，就发现哥哥姐姐给父母买了很好的礼物，我也想这样，但是没有钱。父母虽然不嫌弃你，但是你自己是很难受的。所以过年回家只能跟父母说几句好听的，然后买些廉价的礼品送给他们。他们不会嫌弃你，但你心里会很难受，自尊心也会很受打击。另外还有一个就是我当时正在谈恋爱，谈得很开心。我那个女朋友也很穷，于是我就想如果将来结了婚，如果将来竟然结了婚，我就想让她日子过得好一点，这也是需要钱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毅然决定搞出点名堂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