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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燕国

北国春寒,朔风阵阵。天空高远,翻滚的彤云像是燃烧的烈火。夕阳撒下淡红色的余晖,笼罩了山林旷野。这一望无垠的大地,是大燕国的疆域。

这里是北方,是胡人的天下。胡人从遥远的塞外迁来,入主中原。他们不但会放马牧羊,还会打猎。他们分别是鲜卑人、匈奴人、羯人、羌人、氐人。他们在各自的族长的率领下,用自己手中雪亮的钢刀、箭矢、用自己的鲜血去争夺土地。于是,有了燕国、夏国、赵国、西凉国,史称五胡十六国。

燕国建都龙城,夏国建都统万城,赵国建都襄国城。

隔着长江,在温暖的南方,有个国家叫晋国。八王之乱、五胡乱华之后南渡到此,得到江南士族支持,隐有中兴气象。晋人称君主为天子。晋国的开国皇帝是司马炎,他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司马懿,数次与蜀汉的诸葛亮交锋的曹魏大将军司马懿。

燕国的国都龙城靠近渤海,海风带着淡淡的腥咸味儿吹向燕国的每一个地方。

这里除了有海,还有平原。平原上长着高高的,挺拔的白杨树。白杨树像是英武雄健的鲜卑男儿。他们在海风中舞弄刀枪,随时准备出征沙场。

燕国的君主叫天王,是威名赫赫的鲜卑族英雄慕容垂。

这是一个青翠的山谷,盛开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花在碧绿的草丛中、褐色的石壁上开放,蓝色的花、白色的花、浅红色的花,摇曳多姿。这个地方叫做参合陂。

此时此刻,大燕天王慕容垂伫立着。在他的身后,静静肃立着数万将士,他们身上的甲胄如明星一般灿亮。

慕容垂身披红鹤氅,头戴金质步摇冠,步摇冠上的金花金叶在暮气中闪着幽光。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刀柄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红得像是快要下山的夕阳。

夕阳撒下金黄色的光芒,把慕容垂的身躯铸成了一座金黄色的塑像,他一动不动。

风声渐紧!

慕容垂粗犷的外形就像一株盘根错节的千年古树,好像亘古以来就存在在那里。

在他面前,几十个将士在拼命地挖着,泥土拌着青草被翻在一边。

“挖,快挖!”慕容垂说。

只听“啪”的一声,铁铲折断了。

慕容垂把手中的长刀扔过去!

士兵接过刀,刀锋划过褐色的土地。

慕容垂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父王,”太子慕容宝走过来,说:“父王节哀。”

“你要我节哀?”慕容垂说:“在这参合陂战死的,都是我大燕国的好男儿!”

一年之前,八万大军葬身于此,沉重地打击了大燕国。

“父王,汉赋云:‘死为休息,生如役劳。冬雪之凝,何如春冰之消?’”太子慕容宝说。

“你说什么?”慕容垂目光炯炯地瞪着他。“你是说,你打的那场败仗反倒让许多人得到了解脱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太子慕容宝低下头。

“快挖!”慕容垂不再理他。

泥土被翻开了,像是翻开一面沾染着鲜血的页面,士兵们都停住了手,扔掉铁铲,不约而同地冲上去,用手挖开泥土。

首先挖出来的是一副残破的盔甲。

群情涌动!更多的将士冲上去,用手中的武器在地上挖掘,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翻开了。

慕容垂双眼赤红,说:“来人,安排吊祭的仪式!”

一炷青烟笔直地升上天空,燕国天王慕容垂郑重地跪下!他身后的将士们跟着也跪下!所有的士兵全部跪下!

在他们的面前,是漫山遍野的白骨。慕容垂心中翻涌着羞惭与愤恨!

他身后数万士兵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之声!

他们在痛哭他们的父兄!哭声惊飞了无数宿鸟,振翅飞向天空。

参合之战是一个以少胜多的战役,北魏王拓跋珪率两万人马袭燕军,燕军八万人在放下武器后全部被活埋。太子慕容宝抛弃大军,轻骑逃走。北魏王拓跋珪乘战胜之威,接着攻占燕国的并州,从井陉进入河北,围攻燕国都城中山,燕国被迫迁都龙城。

听着将士们悲愤的哭声,慕容垂双眼赤红,手捂胸口,长嚎一声!一口鲜红的热血从嘴中喷出,直喷到坑边,染红了一具磷磷白骨。

“天王!”兵部尚书兰汗上前扶住他。慕容垂全靠他粗壮的身躯支持,才没有倒下。

他一口一口地吐着热血!

“魏人!”鲜血染红了慕容垂花白的胡须,他喘一口气,说:“参合陂之役,这是我一生之中最惨重的失败,你们一定要报仇雪耻!”

兰汗大声说:“天王请放心,我大燕十万将士一定渡过黄河,横扫代郡,取魏王拓跋珪的首级!”

慕容垂点点头,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像是要飞上天去,飞到那彤云上面,与晚风一起飞翔。

慕容垂感到胸口郁闷,一口口地吐着热血!突然一跤摔倒在地上。众将大惊失色,一起围拢过来。慕容垂在晕眩中,只听耳边有人喊着:“天王!天王……”他看到了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是自己心爱的孙儿慕容盛的眼睛。并感觉他的手在使劲儿拉扯自己的衣服。

慕容垂却没有力量再说话了,他的思绪化做片片碎片,宛如冲天的白鹭,与云融合,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正史载,燕国天王慕容垂在参合陂吊祭阵亡的将士时,大恸吐血!被部下们送到上谷,卒于沮阳城。

天际滚过一声惊雷!

雨哗啦啦地下起来,冲淡了慕容垂吐在泥土上的鲜血。

滂薄大雨之中,伫立着一个英秀的少年。他怔怔地看着兰汗和慕容宝一起,把慕容垂抬上马车。车声辘辘!和天上的雷声一起轰击着他的耳膜。“天王!我定会为你报仇雪耻。”然后他转过身,抽出腰间雪亮的佩刀,深深地插进了泥土之中。

他叫慕容盛,是太子慕容宝的庶长子。只有十七岁。他插刀为誓,要洗雪参合之耻!

一年之后,慕容盛率兵跨越青山,经天门,凿山通道,直指云中,在平城袭击了北魏陈留公拓跋泥,攻陷了平城,俘获魏军三万人。魏王拓跋珪败走阴山。慕容盛大胜而还,途中路过参合陂,他拔出了留在那里的刀!

那时,他已经是大燕的征北将军、长乐王!

一队人马走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马蹄溅起点点春泥,铁骑上蒙着风尘,甲胄铿镪。为首一人四十多岁年纪,眉宇之间略带英气。他正是大燕天王慕容宝。鲜卑人即便是家常便装,也不似晋国人那样宽袍大袖,儒雅风流。而是箭袖长靴,弓箭不离身,飒爽而剽悍。

一队人马在行进着,掀起滚滚烟尘。

沉沉的暮色染遍天地,树木、山峦变成暗蓝色。

“天王!”满面虬髯的将军张真从前方打马而来,说:“天快黑了,歇一歇吧。”

慕容宝一鞭子抽过去,喝道:“前面带路。”

怒火烧红了张真的脸,他一抖马缰,冲入树林。

前面一片茂密的树林,有各种巨大的树木,枝干交错着,飘荡着淡淡的紫色雾气,显得幽深而神秘。慕容宝打马入林。

“陛下留步。”一人纵马而来!虽然身穿甲胄,仍显得他身材颀长,脸上戴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黄金面具,形状是一朵升腾的火焰,遮住了眼睛以上的部分,露出挺秀的鼻子和轮廓分明的嘴唇。虽然看不清他的容颜,而那不经意流露出的高华的气度,显示出他的身份必不平凡。

他就是慕容盛。

大燕国里最年轻的王。

慕容盛勒马,马长嘶!他对慕容宝说:“风云突变,要有战事发生!陛下不要入林,待我进去看看再说。”

天王慕容宝抬头看看天空,果然见有大团大团的乌云,或高或低地压在上空。他笑笑:“怎么了?阿盛,什么时候学会观天相了?”

“这是魏人来袭的征兆啊,陛下不要掉以轻心。”透过金面具的眼孔,他一双乌黑的眸子在闪光。

天王慕容宝沉吟。

“让儿臣去探一探。”长乐王慕容盛说。

“你也太过小心了!”慕容宝说着,不在意地用手中马鞭打了一下马,马载着他跳过了道旁一片矮树丛。

慕容盛勒住马,还待说什么,见天王已经入林,只好纵马追上去。

天王慕容宝打马入林,树林内的轻风吹动他们的襟袍,一棵树与一棵树之间,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抖动。林中幽暗,月光洒在地上,褐色的斑斑树影在地上晃动着。

一种不安的感觉袭上慕容盛的心头,他猛一抬头,见树的枝叶中间,闪着点点亮光!这是甲胄的亮光。

“停下!”慕容盛大喊一声:“树林中有伏兵!”

这时,从树后闪出无数把强弓,枝枝上了弦的利箭都对着燕国君臣。树的枝叶间,也伸出长箭!

“是魏人!”张真说,他向长乐王慕容盛靠拢。

风吹动树叶,在夜色中起伏如墨绿色的海浪。杀气弥漫!

慕容盛低声说:“你保护天王!”张真点点头。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林中响起:“我奉魏王命!请大燕天王到代郡作客。你们当中,哪一位是天王?”

慕容盛说:“是魏国的陈留公吗?”

树林中光线昏暗,只见箭镞闪着冰冷的寒光。也不知道树后有多少魏国兵将。过了一会儿,只听那人说:“正是老夫!你是何人?”

“我是慕容盛,”慕容盛带马上前几步:“我们曾经打过仗。”

陈留公拓跋泥咬牙切齿地说:“你是燕国的长乐王,长乐王慕容盛!”

“本来我只想俘虏你们的天王,让燕国割让中山郡给我邦。”拓跋泥的声音中充满怨毒:“今天老天开眼,让我遇到你!”

“你们已经被我军包围了!你过来,我即刻撤兵!”拓跋泥曾与他对阵疆场,知道这位年轻的将领骁勇善战,他对青山之役印象尤为深刻,不敢对慕容盛稍存轻视之心。

慕容盛想了想,说:“好。”

他摆手及时制止了慕容宝的一声呼唤。

夜更黑,天空中泛漫着几朵黑云。树林里,闪光的是甲胄,是刀枪。

慕容盛翻身下马,向前走,只觉周围每棵树,每片摇晃的叶子,都充满杀机。他又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天王慕容宝等人化做了黑色的影子,看不清楚面目。

这时,他只听“嗖”的一声,一枝利箭射来,射中了他的左肩。慕容盛向后闪了一下,只觉肩膀麻木地痛着。他感觉一股粘稠的液体,鲜红鲜红的,从衣服里渗出,流下来。

“我要带你回代郡,然后杀死你!剥下你的皮制成一面战鼓,敲打起来一定能触动燕国人。”拓跋泥的声音近在咫尺。

慕容盛僵直地站住不动,风如寒冰,吹透了他的衣服,这一瞬间,仿佛连心脏也开始冻结。他用心听着拓跋泥所处的位置,眼中渐露杀气。

他用右手捂住左肩伤口。只见自己身前身后出现了十几个魏国士兵,他的面前,站着北魏陈留公拓跋泥。

“没有想到,你毙命于此吧?”紫袍金盔的拓跋泥得意地狞笑。魏国的陈留公拓跋泥的残暴是出了名的,他每攻下一座城市,必然屠杀城中居民。

慕容盛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拓跋泥奇怪地问:“你说什么?”他的手中宝刀举起,出鞘的刀锋寒光胜水!

“我说,”慕容盛说:“要死的人是你!”他右手下滑到腰间,一按绷簧,一条细而长的银丝自腰带中抽出!一点星芒,直奔拓跋泥。

剑花像是一朵银色的水花!这水花后来就变成了红色。

拓跋泥眼睛睁得大大的,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被慕容盛一剑洞穿了咽喉。他的剑是软剑!

北魏的陈留公拓跋泥被燕国长乐王慕容盛一剑毙命!

魏国士兵们一见此景,眼睛都红了,凶狠地向慕容盛扑了过去,还有一部分人向天王慕容宝等人扑去。北魏的士兵都是勇悍之辈,个个善于厮杀。

“弟兄们,并肩上啊!”张真振臂一呼,率先催马向敌人冲杀过去。

林中一场混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月色黯淡无光。飞溅的鲜血和雪白的锋刃一起展现了战争的残酷。

燕国君臣吃亏在人数少,且无防备,军士拼死保护天王,一个一个都爆发着一种戾气,红了眼睛。林中大战,木叶纷落如雨,喊声阵阵。兵刃撞击着兵刃,身体碰撞着身体。

慕容盛用力一扭扭断肩头上的羽箭的箭杆,也顾不得鲜血滴落,上前迎战,密林中刀光如电,箭似急雨。敌人不断地冲上来,他收回软剑,夺过一把腰刀,挥舞着,血喷溅!好像是作画时一笔浓烈的红颜色。

忽然,远处传来滚滚闷雷一般的马蹄声!震动着大地。有人喊:“是燕人来了!”远处来了一支人马,大旗上赫然是一个“兰”字。

燕国士兵精神一振,护卫着天王与魏兵搏斗,短剑、长刀、匕首全派上了用场。只听数声惨叫!人与人躯体地压挤碰撞中,更多的是死亡的气息。

“天王陛下别慌,兰汗救驾来了!”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老者骑着一匹枣红马冲过来,像一尊威风凛凛的天神。他身后黑压压的人马,也不知有多少人。兰部兵强马壮,士兵穿铠甲,手持脊版盾和锋矛,战马也披甲。

兰汗是兵部尚书,他率领的铁骑军如猛虎下山一般地冲向魏军。

慕容盛挡开面前魏兵的一刀,没防备后面有魏人向他偷袭!一支长矛毒蛇般地向他刺到。正在危急之时,只见一员燕国将领跳下马,翻转刀柄为他挡了这一击!金铁交击,迸出火花。

慕容盛一见来人,喜形于色:“兰穆!”

替他挡了一刀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身材高大,威风凛凛!眉浓目秀,唇上两撇黑须,显得雅重而沉稳。他是尚书兰汗的长子兰穆!兰穆向慕容盛微微一笑。

周围仍然是鲜血飞溅的战场,敌人举矛、扬戈、挥盾,向他们围拢过来。

慕容盛面容严峻,在血影刀光中穿插,直冲入敌阵之中,和敌人展开血战。兰穆则不离他左右,替他化解敌人攻势。

兰穆为他挡架着刀锋,皱眉说:“殿下,你小心些!”

“不是有你在吗?”慕容盛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两人同心,所向披靡。

喊杀声和兵刃相击声响成一片。兰穆砍倒一个魏军副将,翻身上了他的战马,朝着混战的双方霹雳般地大喝一声:“大燕的大队人马到了!”

魏兵见势不妙,潮水一般地向林外撤退。

“不要放过魏人!”燕国士兵杀红了眼。

“不许追!”燕国的兵部尚书兰汗大声下令:“保护天王要紧!我们速速撤出树林,以防魏人放火烧林。”

听到兰汗的命令,燕国人马有序地退出树林,到了一处开阔地。兰汗整一整战袍,率先下马,向天王慕容宝下跪行礼,说:“陛下受惊了!臣兰汗救驾来迟,还望恕罪!”

“陛下!”所有的将士一起下马,马上的悬铃,军士身上的佩刀,发出急雨打在树叶上的声响。

“免礼。”慕容宝说。

夜风习习!远处的山峦被夜幕勾画出深黑色的剪影。血战后的风变得清凉,吹得他们被热血激荡的心渐渐恢复平稳跳动。

“朕遇魏人偷袭,若非众卿,后果难料。”说到这儿,慕容宝看了一眼兰汗。

兰汗是天王慕容宝的舅父,是鲜卑四大部族之一的兰部大族长。他恭谨地站着,头也不抬。

“陛下,依臣之见就不要去参合陂吊祭了。小心中了魏人的埋伏。”兰汗说。

慕容宝点点头,对兰穆说:“你是兰穆吧?果然虎父无犬子!”

“承陛下谬赞!老臣与犬子不敢当。”兰汗说。

“长乐王呢?”慕容宝向左右看看。

“长乐王殿下,他刚才还在我身边。”兰穆说。

“天王!有蹄声自东北方来!”这时有一名鲜卑副将来报。

“只怕魏人大举来袭!”兰汗果断地说:“我保护天王回龙城,兰穆留下殿后。”

“是!”兰穆领命。他率领部属殿后,有条不紊。天王慕容宝看到眼里,心里暗想:此人是大将之材,一定要重用。

蹄声阵阵,夜幕中兰汗命人尽卷旌旗,大队人马向北撤退。

兰穆率军殿后,忽见慕容盛从树林中走出来。

“殿下,你刚才上哪儿去了?”兰穆忍不住问。

“我的江海余生剑掉在战场上,我去找回来。”慕容盛说。他所使的软剑名曰江海余生。

“要是遇上魏军大队人马怎么办?殿下何以重物轻人?”兰穆忍不住责备他。

慕容盛笑一笑。

慕容盛和兰穆率领着一千五百士卒借着夜色的隐蔽来到一处密林里。他们下马,传下令去,士兵们也下马。兰穆为慕容盛察看了伤势,惊呼一声:“殿下!”慕容盛倚鞍坐着,说:“没事。”

兰穆抓住箭杆,用力一拔!然后迅速用手按住伤口。并动手撕开自己身上的一件绣金猩猩毡斗篷的衬里,取出伤药为他敷上,再用衬里为他包扎伤处。

兰穆擦干手上的血迹。

他们相对坐着休息,让体力得以恢复。

“发现魏人的军队!”前军探马来报。

兰穆霍地站起来,说:“整队上马!”

沉沉的黑暗中只听铁骑铿锵,像是大队敌军向这边杀气腾腾地压过来。

慕容盛按紧腰间剑,目光凝重,渐露杀气。

这时,只听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过。兰穆面有喜色,说:“这是追风响镝,是我兰部用来互通消息之用的。”

说着,兰穆一扬手,也发了一个追风响镝。不多时,只见月色下有一大队人马黑压压地行来。

看到军士手中的旗帜,兰穆面上的神色越来越是激动。他大喊一声:“兰部的人听着!前方是自己人。”

“大哥!”只见对方队中一骑冲出,一人轻捷地飞马而来。夜风吹得这人衣袂飞扬,发着蒙蒙光亮的头盔下,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腰上有一枚蜥蜴佩饰。蜥蜴佩饰是兰部族人的标志,白银铸成活灵活现的佩饰挂在战士的腰间,常使敌人闻风丧胆,所以兰部又被称为蜥蜴兰部。

慕容盛喘一口气,向来人一看,正看到一双清如秋水的眼眸,在皮革护甲连面上面显露,如夜的星光,格外灿烂。此人头戴饰有雉尾的银盔,上面有雕铸的蛇形银色花纹。

“你是兰部的人?”慕容盛迎上说:“你来得真是及时。”见那人不答,又说:“我是慕容盛。”

这人踌躇未答,眼神带点儿迷惑,伸手轻勒战马,马长嘶!头上的雉翎就像是临风飞起的一面高扬的旗帜,随风危立。

月光把大地照得银白,北方的风是很大的,吹落了很多大片的树叶。树叶在马前舞,像是一片片飞旋的蝴蝶。

战马回旋,他们面面相对了。夜风吹动着战袍,淡淡的血腥味儿为这个场面平添了几分神秘。

“你是——长乐王?”

“是。”慕容盛座下马叫疾风,被主人一勒,发出一声长嘶。

“为何要戴面具?”只听那兰部将领说:“这使你和别人有距离。”那兰部将领心里想:我连你的脸都看不见,怎么相信你是长乐王慕容盛。

“每个人都有习惯,这就是我的习惯。”慕容盛说:“你是兰家的什么人?你们兰家人多在边城出生入死,彼此相见的机会少,我都生疏了。”

兰穆这时骑马过来。

“我刚从黎阳城赶来,”只听那兰部将领说:“范阳王问天王安好!”范阳王慕容德是镇守黎阳城的将领,是天王的异母弟。慕容宝继天王位后,改元永康。他立即封范阳王慕容德为都督,统翼、衮、青、徐、荆、豫六州军事。封辽西王慕容农为都督,管理并、雍、益、梁、秦、凉六州诸军事。使范阳王和辽西王真正成为燕国的倚天之柱。

“殿下不认识她了?”兰穆对慕容盛说:“她走的时候,殿下才十四岁。”

慕容盛看着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说:“你是兰姨!”

“对。”她摘下护面,一张如月的脸庞暴露在星光下。

她是兰穆的妹妹兰珍。一直镇守边城,很少回龙城。

“让我看看你长大了没有!”兰珍说,她以长辈自居。“可以不可以?”因为有那么一点点血缘关系,她对他有种天然生就的亲切感。

“当然可以。”慕容盛抬手揭下脸上的金面具。

“啊,”她记起了,她认出了。他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孩童。她莫名的惶惑,一种突然袭来的烦恼占据了她的心。

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惊异,看出了迷惑。往往人与人的第一交流,是来自眼神。

“你是说你刚刚来自黎阳城?”兰穆问,“你没有碰到魏军大队人马吗?”

“没有。”兰珍说:“我奉命回师龙城。”

兰穆说:“可见魏军已经退走了,不如回师龙城吧!殿下你的意思是?”

慕容盛说:“有兰将军在此主持,有什么意见我自当遵从。”兰穆与他名虽君臣,实则甥舅的关系,慕容盛对他有种尊重的心理。兰珍万料不到慕容盛身为天王长子,竟如此谦逊,不禁向他看了一眼。

天际有七八个星,半明半暗。风渐紧,夜黑得让人看不清楚道路。风中飘着细细的雨丝,打在人的脸上凉飕飕的。兰穆解下身上的斗篷,为慕容盛披上。慕容盛也不推辞,他把目光投向远处,一片青灰色的苍茫。

细雨如丝,散发着一种带草叶香气的沁凉。

“冬天快过了,”慕容盛说:“过不久,地上就会长出碧绿的草来!”

“是啊!”兰珍带点儿向往地说:“阳春之月,百草萋萋。”

“阳春之月,百草萋萋。”慕容盛续道:“余在远行,顾望有怀。”

夜晚寂静的山林,只闻马蹄声。

“请恕我冒昧,”慕容盛在马上向她说:“我竟不知我国有女将军。”

“我一直在范阳王麾下,”兰珍说:“女子为将,自古有之。诸葛亮七擒孟获,不是有一个祝融夫人出来与蜀兵交战吗?”

“是,”慕容盛说:“看来兰姨精通文史。”

“哪里。”兰珍一笑。

“兰姨多年在外,到过不少地方吧?”慕容盛说。

“我到过我们大燕的中山与蓟城,最远到过幽州和并州。”

“去过青州吗?”

“没有。”

远方苍白的天际冒出了一缕曙色,淡淡的桔红色。风是湿润的。远处有一棵很大的槐树,片片椭圆的叶子闪着露的光泽。

这时,队伍的阵容有些散乱了,兰穆打马来到慕容盛身边,说:“殿下,请后退,容臣整队。”他们虽说是无话不说的好友,在众人面前,兰穆对慕容盛的态度是尊重的。

等队伍重新整起,兰珍失了慕容盛的踪迹。他随队退后。她不禁在马上侧身用目光向四周寻找。

只见一队骑兵出现在前方,为首的将领是张真。“殿下在吗?”他大声喊。

“张将军吗?”只听慕容盛的声音,“我在这儿。”

张真循声而去,到了跟前滚鞍下马,说:“殿下安好!天王命我来迎接殿下。”

慕容盛点了点头,回头找兰珍,却找不着。不禁若有所失!

前面是大道,鸟鸣声渐响,天已大亮。龙城外围的轮廓已在眼中了。

燕国的都城——龙城。石砌的高大城墙,宽阔的大街主道,人来人往。也有当街交易的商贩,在不断招揽生意。街上行走的人大多身穿胡服,而坐在车上的人都穿深衣。深衣是从晋国流传过来的服装。

“快来看啊!”有人在喊:“我国的军队入城了。”

大街上,挤满了人。贩夫走卒,公子贵宦,还有坐在白羊车上的宦门贵妇娇女,她们悄悄掀起车帘向外看。人人都来看大燕的勇士们。

大队军马有序地入城,他们皆是清一色的裲裆铠,足登皮长靴,骑在高头骏马上,一个个虎背熊腰,英姿焕发。腰上佩有乌漆金饰的箭筒,上面插着狼牙雕翎。半收的长刀,犹带凝固的鲜血。

阳光照在刀锋上闪耀着跳动的光彩。这时,有人小声说:“看呀,那就是兰穆!大燕国的勇士,常胜将军。”

“那是兵部尚书兰汗!”有人说。

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挤在人群中间,掩不住的兴奋,问身边的女伴:“大旗下的那个人是谁?”

女伴说:“我认得他,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征北将军长乐王。”

慕容盛头戴饰有雁翎的头盔,身穿明光铠。这时,他恰好摘下面具。尽管他一身甲胄,尽管他一身风尘,当那一缕清晨的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仿佛是从皮肤里透出来的光亮,与一身银色的铠甲相映,使人联想到江面上一片涟滟的波光。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越过她,投向远处。

“长乐王!”姑娘发呆了。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

“哎,兰蝶!”女伴推她,“你在想什么?”她拉着她的手,说:“快退后啊!天王的仪仗来了!”

在铁骑护卫下天王的朱轮华盖车经过,人们发出欢呼声,那是由衷的爱戴。鲜卑人仿晋国君主车子,车轮辐数为三十根,以象征每月的天数。轴头饰有广三寸,长三尺的飞铃。车厢的上面贴有金箔贴身的怪兽。并用玳瑁组成鹰形图案。驾车的马毛色黑亮,一共四匹。东汉马衍曾作车右铭曰:乘车必护轮,治国必爱民。车无轮安处,国无民谁与?

车上的天王慕容宝吁了一口气,对车外骑在枣红马上的尚书兰汗说:“回到龙城了!”

护卫在侧的兰汗说:“是!陛下。”

龙城街道宽阔,屋宇鳞次栉比,左右店铺大多是二层楼,从檐下垂下一串长长的红色灯笼。招牌多是仿晋人王羲之书法,也有仿钟繇书法的。还有的店堂内挂着顾恺之的画,却都是赝品。由于胡汉杂居,衣服也胡汉不分。

龙城的内城,是燕国宫城。峻瓦飞檐,殿阁楼台,极尽奢丽。

这是大燕国都城龙城的郊外。天空中的白云大朵大朵的,像是一朵朵绽瓣的白棉花。清晨的阳光非常柔和地照在大地上,风徐过,青草丛中,躺着一个年轻人,他自在而悠闲地躺着,太阳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镀了一圈金边儿,俊秀清朗的眉目,高挺的鼻梁,这张脸给异性一种分明的诱惑。

现在,他正透过前面摇晃的花叶看着远远而来的一个穿彩衣的女子。

风摇动树叶像是飘逸的琴声,树木枝叶把清幽的绿意映在她衣服上,仿佛浸透了她纤纤的身影。

等女子走过了,他突然跳起来,从后面抱住她。

他身材很高,腿很长,像是乍然从草丛中跳出一只白鹤来。

“让你等了多久?”女子一点儿也不意外,微笑着说。同时自然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任他用手臂揽住自己的腰。她乌黑的发髻上插了许多银花银叶,闪着寒月一般的光彩。

“段莲!”他一脸温柔。

早晨的风吹过来,吹得他的白衣和她的彩衣都飘起,人像是飞舞一样。

云去云来,风远风近。

“打仗的时候,想过我吗?”她清秀娟丽,连微笑都很含蓄。

“想过,”他认真地答:“一想到你我的刀就会停下来。”

“那你不早死十次了吗?”她嗔道。

“奇怪的是我还活着啊!”

他和她并肩走着,踏倒了一片柔嫩的青草。树枝上的鹊儿被惊起,振翅飞上青色的天空。

他就是刚刚从沙场上归来的长乐王。

“战场什么样?”段莲问。

“远远近近都是喊声,就像野兽嚎叫那样。”

“你害怕吗?”

“害怕,但是害怕没用。”

他轻轻地叫:“段莲,段莲……”

“我只想回来面对你!”

段莲的脸微红了,像是初夏的樱桃熟了,“不许这样说,等你长大了,你未必会看上我!”

早晨明亮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显得神采飞扬。

“我们好了快一年了,你怎么还不相信我?”慕容盛一笑,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看见段莲手指上戴着一个红宝石戒指。

“这戒指,”他说:“我没见你戴过。”

“这是兰难今天早晨送我的。”段莲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慕容盛大受刺激:“别人送戒指给你,你就戴?你是我的未婚妻!”

“他不是别人,他是兰难!”段莲慢悠悠地说。

“他人很好。”她又补一句。

“他,他!”慕容盛气急败坏:“兰难哪点比我好?”

“他对我好,年龄比我大,会照顾人。”段莲眉毛一挑,“有一点你比不上他,”

“哪一点?”

“他比你魁梧多了。”

慕容盛听了,一语不发地转身走。

“嗨!殿下。”段莲忙追上去,“真的生气啦?”她拉住他的胳膊,“兰难是我大哥,我逗你玩呢!”

“他是你大哥,我是你什么人?”慕容盛问。

“这还用说,是我的心上人。”段莲说:“这总行了吧?”她靠近他,熟悉的气息使她心神为之一荡。

慕容盛听了,又高兴起来:“这是你说的啊!”他的笑像阳光一样,单纯而明朗,所有的疑虑郁结一扫而空。

“你哪像一个沙场上征战的将军啊?”段莲叹气:“我真不明白!”

“是吗?”他说:“有时我也不明白,哪一个是真正的我。”

段莲心里也不禁甜甜的,他有时显得非常有心计有谋略,有时又看起来十分单纯。但是不管哪一种样子,都使段莲爱他爱到心里去。

“今天急急地约我来,有什么事?”她问。

“没事!”

“没事约我来。”

“我只是想看看你,”慕容盛说:“这个理由对我来说足够了,不知你满意不满意?”

“还有一件事,”慕容盛取出一个琉璃手镯,说:“我要你戴它。”

琉璃闪着云底晨曦一般的光彩。段莲欣喜地接过来。

树摇风动,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不一时,竟下起了绵绵细雨。

细雨濛濛!

慕容盛拉着段莲跑了起来,躲到一棵白杨树下,茂密的枝叶为他们遮住了雨。段莲打了个寒战,慕容盛见状,背向外,护住了她。

段莲靠着白杨树干,心里感动,说:“你冷吗?”

“不冷,我天生可以做个席子或是帐子。”

“什么意思?”她问。

“愿思为莞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慕容盛一本正经地说。

段莲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话?”

“这是张衡的《同声歌》。他老先生见义勇为,要做席子帐子,一片卫护佳人之心!我等后人,怎敢不效仿?”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对你,是……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飚于柔握……”

“什么意思?我不懂!”段莲睁大眼睛。

“就是说,”慕容盛解释:“如果是在白天,我愿做你的影子!跟随你时而在西,时而在东。如果在夜里,我愿做一枝蜡烛,照亮你美丽的容颜。如果我是竹子,就做一柄扇子,让你的手握着,把清凉的风送给你!”

“这是谁的文章?”段莲笑了。

“这是晋陶渊明的惊世之作《闲情赋》!”慕容盛说。

“陶渊明?”段莲喊:“他能写出这样肉麻的文章!我还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只会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呢!”

慕容盛继续说:“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闭扬!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

他说:“意思是说要做衣服的领子,好接触到头发的芳香。要做衣服的带子,束在你的腰间。”

段莲推他:“别说了,快别说了!”

“做画眉用的青螺黛,随着眼睛的凝望而动。愿做席子,让你能够躺在上面。”

“哎呀!你再说下去,我就肉麻死了!”

“我偏要说!”

“别说了,有人来了!”段莲一指远方。

只见远处一骑飞奔而来,马上骑者下马,禀道:“长乐王,天王有诏,请殿下速回宫议事。”来人帽插蝉羽,是皇宫侍卫。

慕容盛点点头。

段莲说:“你父王找你。”

“好吧,”他含情脉脉地说:“我们下次再见面。”

段莲目送他上了马,突然说:“等等!”

她拉他弯下腰,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因为不敢面对他的目光,段莲羞涩地垂下头。几缕发丝绕在她的耳际,衬出嘴角一丝微笑,带着无限缠绵的情致和少年女子的清秀风韵。

慕容盛凝视着她。

晨晖把天地造就成一面巨大的淡红色画板,把他们两人印在上面。

慕容盛一抖缰绳,终于掉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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