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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当差的见他这个样子,不敢出声。隔了好一回,才见主人回过头来低问道:“又是谁来了啊?”当差的道:“这客原也来过一两次,却记不清楚,怕是李老大人呢。”复初一听是姓李,早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分明记上心来。又停了一回,蹶然坐起道:“妖梦无凭,君子不信。我且顾念眼前,待将来忏悔罢。”说完,披衣而起,草草梳洗了,走将出来,见正是及时应用的李伯纯。

原来伯纯那天被人唤将回去,心里怀着鬼胎,想:“必是妖怪来了。我听了他声响。头也胀得疼,那里还能摆布他。”一路想着,早到家里。那知并没有什么妖怪,大家都安安稳稳的在家。伯纯原只怕个妖怪,其余都是奴视婢蓄惯的。一见没有妖怪,自然放出了主人体段来,问:“平白地张张智智的唤我还来做什么呢?”一个当差的从靴统中抽出件公事来送上。

伯纯接来一看,见赫然朱印,竟是个不次升擢的好消息。心里自是欢喜,嘴里止不住骂道:“该死的奴才,这是当今至尊无上的命令,怎放在靴统里!”那当差的笑回道:“奴才不识字,不认得是件什么东西。”

旁边有个识得几个字的偷看见了这命令,向那当差的道:“你怎还老爷老爷的,如今应唤老爷做大人了。”伯纯点头微笑,尽把那右腿跷着打圈儿,原来感激恩私,早在那里打谢表的腹稿呢。名下自无虚士,不多一刻,喝退从者,将一篇绝妙的四六谢表写了出来。自己读了几遍,觉得非常得意,道:“斯文一出,管教冠冕群英。我李伯纯别的不见得出人头地,倘论到制诰才华,也不弱当时苏呢。”说完,恭恭敬敬的誊正了。

看时候还没晌午,便叫家人收拾了套大礼服出来,齐齐整整的装扮好了,吩咐套车,预备亲赍这谢恩表上去。忽见一个人慌慌忙忙的送上了封信来。伯纯接来看时,见上写着几句道:“验得令妾别无他病,现已由贵介亲领出院。”不觉问道:“谁去接姨太太的呢?”众人听了一愕,都说没有去接过。伯纯想:“这不算件什么事,且待谢恩还来,商定姨太太再寻公馆,不怕妖怪再来搅扰。”便坦然出门。

谢恩还来,正欢欢喜喜预备同姨太太商量另寻公馆的事,那知还没有还来。问众人时,仍都说不晓得谁去接的,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却想到主恩深重,文章得意,又非常的喜欢。胡乱着过了一夜,还没见姨太太回来。想:“敢是怕妖怪缠扰,避向朋友家去也是应有的事。自己第一天升擢,不可不早些去画到。”便穿了衣服,唤了套车,一个人踱将出来。见几个当差的正围着,拿了张红纸条儿议论。一见自己出去,慌忙散开。

伯纯唤将纸条拿来。一个人笑回道:“大人不看也罢。这是闲着没事的人粘在照墙上造的谣言呢。”伯纯道:“放屁!凭他谣言也罢,不是谣言也罢,快给我看。”那人没奈何,只得把纸条儿递将过来。伯纯接来看时,气得险些儿跌了下来,叹道:“做了半生诗伯,想不到今日受这七言糟蹋。”说完,匆匆还进去了。原来那纸条上不写别的,竟是首失粘出韵的歪诗。诗道:

装妖作怪骗老奴,李大夫家小老婆。

名士文章余涕泪,尊姓今朝改作乌。

这首诗不是明明说是姨太太假装遇妖,私奔出去,好好一个名士,变成乌龟。你想伯纯看了气也不气?掩着面还到房中,见衾枕依然,奇羞难濯。不要说别的,便是那菱花春镜也像有知识的一般,嘻嘻对着自己冷笑。伯纯不觉嗒然若丧,向床上躺下,只自己问着自己:“羞也不羞,羞也不羞!”

那送条子给他的人知道这事不妙,忙赶进房来看时,见伯纯一手掩着脸,一顶礼帽已被头压得如风干荸荠一般侧在一旁,领巾歪在项下,礼服披住半身。这一副形景实在笑也难笑,怜无可怜。便先把那帽子收拾了放在桌上,屏息静气的立了一刻,才低声道:“大人把礼服宽了下来罢!”伯纯气喘嘘嘘道:“什么礼服不礼服,我要做和尚哩!还用得着他?”那人听了这话,知道动了真气了,劝也不中用。便悄悄走将出来,同众人计议着,说这件事非请个平日最言听计从非常尊敬的人来不可。大家便想着了郑甘棠。忙选个人到甘棠家里,把这件事说给他听,请他来劝慰一回。

甘棠笑道:“我是平日听着怕着你们大人的,去有什么用呢?我看要劝他时,还得个人是你们大人听他怕他的才有用呢。”去的人道:“将军原是很明白的,既这样说时,还请你老人家设个法罢!”甘棠沉吟道:“人原有个在这儿,只这人家里你们是踏不进去的,又什(怎)么样呢?”去的人求道:“将军说得总是不差的,既我们踏不进去,还求你老人家走一趟罢!不然,我家大人怕还不止做和尚呢。”甘棠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下来,那人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甘棠没奈何,只得去到伯纯怕的那人家里。你道伯纯怕的是谁?原来就是那长鹤山。却不晓得长鹤山这几天苦得正没摆布处。这天甘棠从自己家里出来,高车骏马的到了鹤山府前,请阍人把自己名片传将进去。阍人看了甘棠笑道:“爷是常来的人,原应替爷通报着。只公子这几天实在不能见客呢,请爷后几天再来罢!”甘棠听了话一愣,却倚着自己是个熟客,带骂带笑道:“你莫向我弄恁乖罢,我可不是别人呢。凭你不通报,我怕不会闯进去么?”说时拔步便走。阍人拦他不住,只得放他进去,却在后边冷笑道:“爷自己要进去,将来莫怪我不先说啊!”甘棠胆大心粗,那里理会到阍人的话,一直闯到书房里。见静悄的没一个人,这也罢了,再仔细看时,见那书案上笔床砚匣尘厚寸许,心里诧异道:“难道长久没进这书房来么?只他的书童不少,为什么连打扫工夫也没有呢?”

正自己在那里想时,忽见窗外人影一闪,接着听得个丫鬟声气道:“谁在这儿啊?”甘棠忙撩起窗帘,向外探首道:“请你向公子说,有个姓郑的来拜访。没事时请他到书房来闲谈罢。”那丫鬟将甘棠上下打量了一回,问道:“爷不是前天同公子一起在沈挹芬那婊子家的么?”甘棠也笑道:“什么婊子不婊子的,你只说是姓郑的就知道了。”丫鬟听了这句话,再也不说什么,飞也似走了进去。甘棠想定是请鹤山去了,便把个椅子抹拭干净了坐下等着。一时又要吸烟,见案上还有几支绝好的雪茄搁着,便划了枚火柴吸着了,坦然倚在椅上,自言自语道:“这公子哥儿脾气是难缠得很的。不把话激着他,怕不肯去伯纯家里呢。”

那知这句话没绝声,忽听得窗外有了几个人脚步声。接着便是几个黑影贴在窗前望了一望,嘁嘁喳喳的道:“这不是姓郑的么?”又道:“那里不是他,我们进去罢!”甘棠正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听得窗外一声呐喊,便如千军万马冲进书房来,一阵门闩扫帚,直向甘棠身上卷来。真是:将军身手原无敌,咫尺惊逢娘子军。

第二十四回 竹帚先锋脂雄粉怒虬髯丈夫剑拔弩张

却说甘棠在鹤山书房里坐着,忽见一队人多是些明妆衣服的婢女,一个个都拿着门闩扫帚直拥进来。当头阵的正是那个方才讲话的丫鬟,圆睁秋波,乱舞纤腕,举着把竹根扫帚向甘棠直劈下来道:“你好!把我们公子引诱到什么地方去了?夫人今天问你要人呢。”这个时候凭你甘棠再足智多谋些,也慌得没摆布了。忙立起身来,将身子一闪,那扫帚早着在肩窝上边,鼻子里觉得一阵狗屎气味,险些儿把宿饭都呕了出来。

接着那丫鬟挥动全军,直抢过来,身上便觉得如雨点一般,也分别不出是扫帚是门闩。只得将两手一分,冲出重围,连跌带磕的出了书房门,望外就逃。那一队扫帚军便追赶出来。甘棠那里敢回头,一直逃出仪门,才觉追兵渐远。却听得里面一阵笑声道:“什么是将军,原来是不中用的!烦你出去同人家说,以后还有来引诱公子的,教他们尝尝狗屎扫帚的滋味罢!”甘棠捧着头不敢出声。逃到门房口,才定了些神,见自己一身簇新袍褂上,黄的是屎,黑的是泥,五颜六色的像个画师没着全色的神像。不觉摇头吐舌道:“好厉害!不是学惯了三只脚的,今天管狗屎送到嘴上呢。”

正说着,那阍人走到面前,冷笑道:“想是见过公子哩。”甘棠又羞又怒,却碍着自己前程,不敢发作。手掩着脸跑到门外,将身子向车上一钻,蹬着唤快还去。那车夫见了这副形状,莫名其妙,只得听他,一拎马缰。

回到家里,甘棠溜进书房。想进去换衣,又怕缝穷太太知道了学了乖去,只得掇诓说陷在泥淖里了,叫人向上房取了身衣裳鞋袜来,从头到脚换干净了,才回过口气来,躺在个榻上叹道:“这是什么一事呢!”说完,还不住叫险。

正这个当口,那李伯纯的家人又来了,问:“郑将军请到劝解的人没有呢?”甘棠一肚子肮脏气正没发泄处,便勃然变色道:“请不到那人。你自还去想法罢!”那家人呆了一呆,却只是不动身。甘棠愈怒道:“我因你家大人,腰里还隐隐的酸呢!你还不回去,难道要我真个吃人家狗屎么?”说到这“狗屎”两字,觉得到底不容易出口,面涨通红的缩住了。想那家人经这一来总得走了,那知他还是个不动身。甘棠想:“那里来这些霉气,才脱离了辣手丫鬟,又遇着个装聋侍者。”

也算他聪明圆活,被他参过个绝妙机关来,将一天羞愤从头收拾,坦然向那家人道:“你尽先回去罢,我即刻就会来望你们大人呢。”那家人欢欢喜喜道:“既将军肯到那里去,什么事也没不了的呢。”说着,自辞了出去。甘棠沉吟画策了一回,便分咐备车。车夫道:“可又要向长府去么?”甘棠觉得不好意思,摇摇头道:“不,我要望李伯纯大人去呢。”那京里的车夫别件事没长处,只缙绅录是记熟在肚子里的,不要说常去过的,便是没去过时,只要晓得是车主人的朋友,没有不认识的。现在听甘棠说要到伯纯那里去,便问也不问,转弯抹角恰恰好好的在伯纯门首停下。

众人见甘棠来了,欢然引将去。甘棠暗想:“这个地方,总不至再逢娘子军哩。”便放胆走到伯纯房里。只见伯纯圈膝坐在床上,双眼紧闭的兀是在那里念佛。甘棠已先决定了劝解的方法,便兜头一揖,笑道:“老先生好秘密,得了这天大喜事,却不给一个人知道么?”伯纯张眼一看,不觉把“做和尚”三字丢个干净,大怒道:“我正万千懊恼,你怎敢来取笑老夫!”甘棠心里想:“第一句话便一箭中鹄。这老头儿要入我彀了。”便正色道:“谁敢来取笑老先生!人家正苦着有了姨太太摆布不脱,这是件搁货,待要脱手时,送也送不掉他。如今既自愿下堂,还你老先生一身自由,不是件绝可贺的事情么?”

伯纯将眼向甘棠愣了一回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啊?”甘棠笑道:“没说什么话。我只可惜老先生没与长鹤山易地而处呢。”伯纯这时圈着的脚渐渐放下来了,问道:“鹤山又什么样呢?”甘棠便把自己心里悬猜着的事说道:“鹤山为了前晚挹芬家一宿,被如夫人幽禁起来,连客也不许见呢。”伯纯点头不语。甘棠道:“这倒也罢了。我今天好意去望他,他被禁着不能出来不打紧,那如夫人竟领着一班丫鬟,将我一阵扫帚门闩赶将出门……”伯纯不等说完,拍桌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叫我做了鹤山,还不把这醋罐子一脚踢翻,赶他出去!”甘棠笑道:“怕老先生做了鹤山,也要烦旁人替你拍桌不平呢。”伯纯便不言语了。

甘棠知道大功已成,再凑着一句道:“鹤山既不能出,挹芬一复可怜。除却你老人家,还有谁能慰他寂寞呢?”这几句话明明说鹤山被禁,是伯纯的绝好机会,况且床头人已去,更没个干涉行乐的人,何不及时一走。伯纯听了,那里参不透这哑谜,登时将衣服整了整道:“依你便什(怎)么样呢?”甘棠道:“我那里有什么主意。老先生既爱禅悦,还是做和尚功德的好。我却要告辞了。”伯纯到此,早已丑态毕露,笑道:“猾贼,把人家心说动了,自己却装这幌子。老老实实的今日同我玩一天罢!”说完唤进个人来,要换便服。那人见伯纯有说有笑,绝不似先前样子。暗暗佩服甘棠,不知把什么话竟将主人劝过来了。便欢欢喜喜把伯纯衣服检了出来。待他们换好了,便随着两人出门。

那知才出门口,见一个虬髯伟干的人直闯进来,把伯纯一把拉住道:“这不是李老大人么?”伯纯见这人从没见过,问做什么。那人冒冒失失的道:“老大人可也吃着国民的饭的。我们常说现在读过书有良心的人是都死完了,只有老大人是最会做文章的,敢还有些良心。如今遇这天大事情,不靠着几个读过书的有良心人,好歹劝着贵人把这事收还去,免得大家吃苦,怎你老大人还一声也不言语呢?”伯纯听他说话虽没分寸,却见他正言厉色的是个汉子,不欲去挥斥他。只甘棠那里忍得住,跌足叱道:“那里来这吃了豹子肝的,敢到这儿来撒野!”唤自己车夫:“快替我撵他出去!”几个车夫便一窝蜂上来。那人放手大笑,睥睨着甘棠道:“劝你把威风收敛些罢!莫得意过分了,看将来不知是我撵你还是你撵我呢?”说完,举两手将车夫一分,长叹一声,挥手走了。真是:晨鸡唱处惊残梦谁是天涯解事人。

第二十五回 假排场新恩到舆隶祈速死痛哭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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