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张文襄《病中绝笔》诗云：“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谕诗。”或疑“君民”宜作“君臣”。询之陈搜老，谓“民”字不误，实有所指。文襄在枢垣日，力持大体。时津浦路方谋始，将简大员督办。粤人某君，声气素广，期在必得，朝议已垂定矣，沽上士绅大哗，呼吁甚切。文襄以舆论不洽，力争。监国问：“舆论不洽如何？”文襄曰：“推其极，恐激成民变耳。”监国怫然曰：“君如赞同，谁再梗议？且朝廷练兵奚为者，何以动畏民变耶？”文襄变色曰：“朝廷练兵，非以杀民者。”亦拂袖去。某公督办之令，旋亦未果下。时长邮传之某君适隶津籍，遂以属之。然文襄因此呕血，而病源遂伏于此矣。迨后朝旨突以监国摄行大元帅，未几又以近属某某典军。文襄力争无效，乃乞病假。初本无疾，犹冀藉此促负良者之悟。久之亲贵竞进，时事日非。文襄欷献感叹，每语客曰：“清社亡矣！”祈死之心愈决。”中间曾闭阁谢客，辑师友遗诗，以偿宿愿。即今日吾友高苍桧所刊之《思旧集》也。其遗疏中有“不树党援，不殖私产”之语，闻为弢老所加。弢老《送文襄归榇诗》云：“太行蜿蜒送公处，世载岂意重随肩。对谈往往但微叹，此景追味滋涕涟。”又挽联云：“窥微早识病难为。”语外亦有所指也。
四○三、南皮入相已晚。其时满汉新旧之争尤烈，感叹所及，辄寓于诗。《新旧》云：“璇宫忧国动г巾，朝士翻争旧与新。门户都忘薪胆事，调停头白范纯仁。”又《西山诗》末二句云：“新旧只今分半座，庙堂端费斡旋功。”凡知光宣朝局者。皆可识南皮苦心也。衮甫挽公句云：“匡时苦费调停策，绝笔惊看讽谕诗。”两语肃括，可见生平。
四○四、南皮《读宋史》诗云：“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警杜鹃。辛苦李（纲）虞（允文）文（天祥）陆（秀夫）辈，追随寒日到虞渊。”自注：“李，闽人；虞，蜀人；文，吉水人；陆，楚州人。皆南人也。”此诗疑为有感满汉之争而作。近属典军，清社遂屋，此中关键，顾不钜耶。
四○五、挽南皮诗夥矣，余终推海藏之作。其一云：“汤赵走相语，南皮昨已薨。郁郁此老翁，其意聋乐生。一生抱忠节，旧学颇弹精。惜哉如纨扇，秋至难施行。公常称我诗，谓非世士能。江湖虽浩荡，隐愧知己情。年年泥忆云，今日殊幽明。病中必见恨，此恨终冥冥。”其二云：“抱冰堂中饭，馀味犹在腹。别时恐遂绝，所欠惟一哭。弃官如弃世，用意固已毒。知公疾我去，积愤亦殊酷。偶然见其诗，失叹不自觉。却求《爪雪卷》，感念定何触。功名果灭性，并世迷九曲。子期既云亡，《高山》欲谁属。”自注：“南皮见余《题郑子尹爪雪山樊诗》，乃属乔茂萱，求其图卷看之。此邹怀西告杨寿彤语也。”海藏与南皮，固有谭艺之雅者。龙州罢镇，累徵不起，迨庚戌海藏入都，南皮已先一年逝矣。海藏云：“生平诗为南皮作者独多，若后贤吹求，或资谈柄。”余谓君诗立论自有本末，无些须世俗酬酢之语，多亦何害？且即以诗论，亦无篇不佳。余所最喜者，《广雅尚书招同姚园探梅》云：“看遍官梅爱野梅，自麾骝从踏莓苔。入春风色连林觉，过雨山园一半开。赏会未妨饶胜事，忧勤终是靳深杯。寻花士女成围处，竞指元戎小队回。”起二句南皮于广座中极称之，又《梁星海山长招陪广雅尚书两湖书院看桃花》云：“断石治广除，纳湖以为囿。长廊行欲尽，桥影带高溜。回看何冥冥，柳浪覆千。绯桃间深浅，繁丽如展绣。颜<并页>始怒，诞意纵未透。离离弄妍日，烂烂烧春画。雄堂中劝学，海内郁奔辏。九流百家贯，一破万古陋。宾师得烈士，悬镝待众扣。主人扶僮至，最爱循墙走。鬓丝映花枝，颇似饭颗瘦。相将开水阁，远思发醇酎。拍波起群凫，遮眼拖孤岫。微言引深感，世议安丛诟。树人同树木，时事犹可救。十年才辈出，行与木俱茂。从公且婆娑，河清人自寿。”其中“主人扶僮至”四句，南皮亦击节叹赏。海藏曩为余述之，辄为追记，亦他日诗家故实也。
四○六、咏牵牛诗夥矣，余独爱白石句云：“青花绿叶上疏篱，别有长条竹尾垂。老觉淡妆差有味，满身风露立多时。”末句自见标格，他人安能有此俊语。
四○七、樊山翁今年八十四矣，风情筋力，不减当年。井水旗亭，争传旧句，且记忆之强，尤非时辈所及。其《为陈公纫题自书王文敏便面》云：“光绪己亥，余参武卫军事，适王十三翰林三为祭酒，余赋二律书扇为赠。迄今二十九年，文敏墓早已宿，此扇流落人间，为公纫仁弟购归宝藏。君为兰浦先生之小同，仲兄公俑，又余之同社友喜。丁卯仲冬，以此帧属题，既悼廉生，复伤公俑，卷怀交旧，掷笔怃然。”原诗录之，其一云：“振玉三为天下师，醮宾应有酒如池。功名白燕原无竞，喜愠于菟两不知。汲黯蹉跎积薪下，刘郎想像种桃时。门生门下门生盛，？消得沙哥七字诗。”其二云：“供奉南斋早赐绯，君恩特许午前归。已教《雪笈》窥东壁，仍遣冰衔带北扉。紫禁神仙惟李泌，玉屏名字记扬徽。请看国子先生愈，吏部文争日月辉。”题为《廉生十三哥，以南斋翰林，三为祭酒，赋诗奉贺。时己亥荷花生日也》。最近又为某君《题文虎卿旧藏施寿伯画竹》云：“此五十年前余寓汉上随氏水阁，为南海文虎卿题也。画者施寿伯，治刑名学，以诗鸣鄂中，兼工墨竹，与余交最笃。己巳人日，同社宗君子威持此画来问余真赝，此固灼然不谬也。根触前尘，不胜怅惘，因再题其端，以谂来者。”原帧樊山题二绝句云：“又见湘筠发故枝，自矾宫绢写相思。扁舟旧熟君山路，肠断哀猿暮雨时。”“望云诗笔老于铁，画与眉山相颉颓。今日看来浑不似，天然风致似潇湘。”并署“虎卿属樊山题，己卯端五前二日烛下”之。时为光绪五年，迄今计之，已逾五十年矣。寿伯名山，其自题一绝云：“丛丛翠筱掩柴门，镇日科头自举尊。忆及斋东少年事，天涯惆怅陆平原。”亦佳。
四○八、闽县郑稚辛（孝柽），海藏之弟，学养醇粹，刻意为诗，顾不多作，然余所见者，固无不工也。君与海藏少岁齐名，诗境则所诣似异，石遗所谓“海藏精悍，稚辛婉约”者，盖为近之。甲午十月，将去福州，题诗西湖开化寺壁，中有“山槲叶黄词客面，水ヶ花瘦女儿魂”句，最为一时传诵。壬子九月返里重题云：“七字题诗犹疥壁，少年归客已无家。”皆脍炙人口者。近岁北来，时与雅集，丁卯沽上禊集分韵，君拈得“分”字，以诗柬余及镶蘅云：“世变于今异古云，永嘉避地转燕云。莺花不改濒千劫，尘土何嫌带二分。邺下思王谁比并？江东茂叔旧知闻。飘零海内归无日，各倚高楼看夕曛。”是集海藏在沪，君在京，皆未与，故末句及之。君又有《甲子九日灵光寺登高》诗云：“长公着意惜佳时，岁岁人传九日诗。更喜石仓工遣兴，西山迎爽戒秋期。”石仓谓镶蘅也。
四○九、稚辛有《宣南杂诗》甚工，偶见二绝，皆纪旧京掌故者。《咏窜温》云：“可是成都犊鼻挥，过门时复驻高轩。伯鸾风概何人省，二百年来爱窜温。”自注：“东城隆福寺对门，有饮肆署曰窜温。相传康熙中有蒸窜于此，邻右售酒炙者，恒就取暖，因而得名。今以善制面称。”又《咏沙锅居》云：“花猪肥美谢珍饯，风尚原来自满洲。但使微臣知卜书，未须肉食咒无谋。”自注：“西城缸瓦市有白肉馆，日以一豕饷客，不涉他味，腧午则闭市矣。今士夫习于晏起，故云。”
四一○、诚斋诗，白石推为高古，殊不尽然。诚斋诗善道人意中语，施于竹枝体尤宜。《峡山寺竹枝词》云：“峡里撑船更不行，棹郎相语改行程。却从西岸抛东岸，依旧船头不可撑。”“一滩过了一滩奔，一石横来一石蹲。若怨古来天设险，峡山不到也由君。”能读此诗，可以处逆境矣。
四一一、临川乐莲裳（钩），《过江至金陵绝句》云：“长干古道绿杨湾，飞在杨花酒肆间。孙楚楼边人独饮，夕阳红遍六朝山。”比于定山堂之“流水青山送六朝”，同为佳句。所著有《青芝山馆集》，古体尤工。《读墨子》云：“违道非一端，《非命》复《非乐》。《兼爱》说亦偏，用心良已博。带城距高梯，高义济奇略。功成众不知，侠与鲁连若。剪叶用其根，实救人心薄。风义日浇漓，寸胸列城郭。病苦在他人，谈笑看炮烙。同室时有斯，况若楚宋各。象教主慈悲，反为众生托。”仁者之言也。按半山亦有《读墨诗》云：“凡人工自私，翟也信奇伟。惜乎不见正，遂与中庸诡。”用意与莲裳同，以言警透，似犹逊此。
四一二、刘改之诗不多见，渔洋谓其“叫嚣排突，风雅扫地”，似亦非定评。改之在辛稼轩座，赋羊腰肾羹，限“流”字，信口吟云：“拔毫已付管城子，烂胃曾封关内侯。死后不知身外物，也随樽俎伴风流。”又赋雪限“难”字云：“功名有分平吴易，贫贱无交访戴难。”如此敏妙，稼轩安得不相爱重耶。又《能仁寺》一绝云：“流年转眼一飞梭，如此头颅奈老何。狼藉落花春不管，竹鸡啼处雨声多。”亦非叫嚣者流所能办也。
四一三、大名成文昭（过屯阝），有《觞诗集》。朱竹垞序之，称其“风度雍容，辞气和雅。一望而知为王谢崔卢之子姓。”又曾受学于渔洋、山姜，所交皆一时知名之士。集中《东吴万里集》，有《合肥三绝句》云：“港上寒禽比翼行，港头拱树接柯生。迢迢淝水东流去，不及庐江小吏情。”“少年人不愧英豪，城北当年住小乔。事去风流留不得，荒墟落日草萧萧。”（舒城有周瑜城。）“断风零雨一孤，古屋垂杨乱鸟呼。身后无劳汗青简，贩夫媪说龙图。”风调芊绵，是能带江南烟水气者。魏令张秉衡赠文昭句云：“畿南慷慨无双士，海北风流第一人。”可以见其标格矣。
四一四、《广雅堂诗集》，乃南皮病中手定，集外剩藁，似亦不少。偶于友人处见有南皮书扇诗云：“冰撷霏空晚未残，六街车马岁阑单。但凭折券赊春酒，且喜充庖簇菜盘。铜甑待僧成远涉，药糜留客劝加餐。西宠刍稿关宸虑，莫诮边兵透甲寒。”自注：“此余戊寅除夕，与绳庵学士、安圃尚书，对雪小饮二首之一。病中检旧稿得此，录之以示仲昭贤侄。绳庵墓木已宿，余亦日就衰颓，回念昔游，弥增怆感”云云，当是公晚入枢府时作。
四一五、武昌督署有十桂堂，南皮督鄂，书“鱼鸟亲人濠濮想，桂山留客楚骚词”为联，其地木石苍秀，宾僚每觞咏其间。散原有《十桂堂赋呈抱冰宫保》云：“藤棘垂丝拂桂廊，坐闲微雨说秋香。支颐啜茗忧危大，负手看花意思长。曾向池亭怜舞鹤，只今觞咏寒づ。宾僚久惯依迂叟，馀事论文未可忘。”节庵亦有《寄题十桂堂诗》云：“桂山留客酒频倾，绝世芳菲不自呈。树木尽凭天长养，楼台全向日光明。投林坐笑鸦争瞑，临水谁知鹤独清。莫笑希文穷塞主，岁寒心事共峥嵘。”南皮补重阳作，有“寒烟去雁穷怀抱”之语，盖用范文正公《渔家傲》词旨，故节庵诗藉以广之，亦十桂堂故实也。
四一六、老友紫江朱蠖公，长余五岁，与余交逾廿年。光宣间，余治军辽渖，君督蒙务，过从甚数。厥后余长民曹，及赴沪主和会，皆为君作瓜代。莲峰消夏，衡宇相望，素心晨夕，谭谯多欢，盖朋辈中之饶夙缘者。君风标遒上，崖岸峻整。蛰居津门以来，日惟从事铅椠，先刊行宋李明仲《营造法式》，中外奉为圭臬。余习知长于审曲面势之学，经始旧京市政，都人至今称之。客岁复有《存素堂丝绣录》之刊，其《弁言》中有“童时在外祖家，见书画标帙，多为宋锦刻丝。先慈傅大夫人擅女红，每缀缉锦片，制为香囊佩蜕。或碎裁花样，作针黹之谱录。手泽所存，如在心目”云云。余曩居京时，即闻君于刻丝及刺绣品，鉴藏甚精。近又闻其辑有《女红传》，集古今名闺之娴女红见著录者，至数百人，初以为物聚所好耳。嗣得其新刊傅青馀（寿彤）《澹勤室诗》，及杨剑潭（文照）芋香馆诗，始详及君之家世，盖亦性耽美术，与生俱来，非偶然也。君太夫人名萝琼，字清漪，为贵筑傅青馀先生长女。《澹勤室集》中《初生女》诗，有云“传书尚是他年事，无遣人来绣我诗”，即为太夫人作者。洎稍长，随官南汝光道官舍，乃受业于杨剑潭先生。时君尊人梓皋先生庆墉，亦相从问字。同治乙丑，剑潭将北游，梓皋先生梁孟，均以诗赠行。而太夫人之诗，复有“蓬莱七字他年约，先绣天涯感旧诗”及“新丝绣个维摩丈，香火一宠拜剑师”之句，且手绣此诗于索绫络上。剑潭先生纪其事于《梁园留别诗卷》，卷中更有“静漪绣不能如阿姊”之语。（静漪名宝琼，青余先生次女，适黄再同国瑾。）当日针神，盖可想见。蠖公三岁丧父，孤露劬学，悉禀母教，故于丝绣美术，别具慧心。即此一段诗案观之，外孙垄臼，一线相承，亦艺林佳话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