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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苗始帖然,一夕风雨怒号,电雷轰震。生垫伏洞中,俟苗女,久弗至。倚壁自叹曰:“国破家亡,一肩大事,未能负荷。乃为访义弟故。远走滇南,误入此中,致遭苗女羁绊。嗟夫天荒地老,余殆无出险之期矣。”起视洞中,怪石巉然,石之罅,仿佛若有光,用一目以窥张之,噫,此邻洞之老叟合欢床也。火光荧然,孤影兀坐,生念彼间稚女,岂亦背叟而出耶。是宜私探之,在洞中有旁窍,可以过从谈语。惟窍有巨石,石有暗设之机关,苟不得其机关。虽有五丁,莫之能辟。洞口亦然,质言之,三人同伴,皆葬身于无形之石椁。生乃秉炬四照,卒莫其朕兆,欲大声呼之,此洞与彼洞,石之巨且厚,相距可寻丈,大风迅雷暴雨,山涧之水,澎湃乱流,即令大声疾呼,其何能听。生大窘,束手乃无策。欲从罅以通讯。非作字投之不可。虽然,洞中安有纸笔者,即有纸笔安能不胫而走,走于彼之洞中,忽于彷徨四顾之中,发现一锈蚀斑烂之线铁。此线铁至长,当可及二丈许,但曲而不直,则还于膝而直之,念既有铁线,无须纸笔,吾试探铁线于前中,叟得其一端。知必为我之特殊表示。叟固敏而慧者,必知吾意,吾可藉线以传声,乃如法施行。纳线于石罅,纳既尽,果见火光一闪,叟似以目窥张,彼此尚可见。乃置线于耳,兼用手势,示之以形。叟立悟,果以铁线纳耳孔,生亦以线纳口中,大声曰:“吾伴,彼中有人乎?”曰无。还以问生,生亦曰无。惟今夜苗女皆不至,汝知其故乎,曰:“微间今夕为槃孤诞,即苗人之鼻祖。举族皆焚香顶礼,夫妻异宿,此苗俗也。”云云。生喜而跃曰:“若是,则吾等可望出险矣。”叟曰:‘策安在?”生乃截断其线,分其一以与叟。俾交通于第三洞,即马夫之合欢床。互通消意,生问叟曰:“洞口之巨石,及洞中之旁窍,叟能探悉其机关乎。”曰:“吾屡探而屡穷,吾试转问于马夫。”旋问马夫,马夫曰:“肥胖之苗妇,酷恋我,时以心腹相告,前门则秘不肯言。其旁窍之左方,由上而下,三指方位,有细小之旋螺蚊,轻轻以手叩之,则右之底出铜笋,小如钉,更抽其钉。再出三寸,石即砉然而辟,君可试之。”生狂喜,果如言而洞开,一开而三窍皆开,三人相会合,欢跃不可名状,乃众谋于生之洞中,生曰:“事宜急进,否者,彼女归。吾事殆矣,今第一级办法,吾三人各绞其脑汁,以考验此洞口之巨石,机关何在,开阖何法,合众庐以求之,必有济。”二人以为然,于是燃炬四照,迄无何等之朕兆。叟忽悟曰:“余尝瞷彼女之动作,其出洞也,必托言更衣,入于洞之后方。良久始出,然后按其机关,石乃应手而辟,吾意此石之机关不在前方,而在后方。君以为然否?”生与马夫同应曰:“叟言滋确,吾等所见皆同也,乃遍搜洞之后方,有一暗淘,探手于其中。中有铁菱角,坚插于地上,出力而旋转之。忽闻马夫叫曰,动,动,咄咄。回顾前方之巨石,摇撼似地震,但亦不能遽辟。生大以为奇,然其动也,特一霎而止,非留心注目以觇之。初不及觉,生亟趋于前此,此以手拨之蘧咄咄。石乃如牛骨般子,略不费力,忽然而旋转,顺其势以推之,居然如凿破混沌。第二度难题,已经解决,遂商量出险之策,生于三人中,指挥如大将,发令曰:“现方风雨大作,雷电不止,在势不可行。而我乃行之,此天赐我以出险之机会,万一途中遇敌,有甚风吹草动,不得已而格斗,而开枪,而呼叫怒号,风雨雷电声障之,敌不可闻。斯我操胜算矣。虽然,吾闯苗洞设伏甚多,暗设机关,以待暴客,今兹出行,第一要深知地理,第二要步步留神以防落阱。向导之职,非叟莫能,叟固生长于斯者,是宜叟当先;马夫居中,不才殿后。”两人无异言。各回原穴,检取携来之步器,叟负竹箭二,铁棍一,马夫执钢刀,刀小而利,插于腰间。生拈短小之洋枪,并搜穴中之余物,若兽脂之烛,若锈铁之线,若磷寸,若铁钉,共余苗女之衾枕衣服,概不之取。方欲行,马夫忽指一石隙,隙之外泥涂之,惟一小纸一角,垂于石壁上,前形如袖珍小册。哗然曰:“此何物,此何物。”取视之,则即天化山之小地理图也。中有小注,注其陷阱,及所暗设机关。叟能通僰文,深知个中奥妙,则大喜。个马夫,胡为有此物,曰:“彼胖妇者,其前夫为苗洞之逻兵,夫死,尽待其遗物。彼恋我。当与我言之。吾侪得此。天赐也。”叟读此袖珍小册曰:“谷以内。五步之地雷,十步壹阱陷,入者宜从左注视地上,无草处,勿踏之。两旁石境,有小树,勿拔之,可得安全。出者宜从右,避法亦如之,沿途有束刍之人形,误动之。则洞内惊钟大鸣,狗熊四出,当者必不幸。”生闻而骇然曰:“似此黑夜之中,机关林立,一步一荆榛,避不胜避,将何如者。”叟笑曰:“吾同坐而待死耳,与其待死,曷若于死中求生。今夜盲猜瞎摸,犹将冒昧而行,况有此袖珍之小册,清眉醒目。昭然以诏我者乎。君等勿虑,请从我来。”此时洞口瞥有黑影,暗袭三之后。拊生之背,低声曰:“漫着急,有我在。”三人大吓一惊,生急回首视之,则所谓头目之女公子。亦即自己之临时佳耦也。大惊失色,八目相视,久久无一言。苗女执生臂,呜咽言曰:“君胡忍,背我而思我,天乎,此何情理者,君须知我族苗流,一嫁男儿。终身不贰。君弃我潜逃,将焉置妾者。”生冷然曰:”余固未与卿定情也。”苗女娇嗔曰:“君尚言此乎,妾为君,担负虚名。此心已碎,及为君百端掩议。受恐捱饱,所以然者,凡欲为他日苦尽甘来,永远鹣鲽双栖地耳。君若此,妾复何望。不若死于君前,以明贱妾之志,亦使君知蛮花乞鸟,尚有殉情死节之贞娃。君乎,好自为之,妾将以一朵冤魂,暗随君于天涯地角,绵绵此恨,无穷期矣。”言次出匕首,其利如霜,猛自刺其心坎。生眼利,急掣其肘而夺之。嗟夫苗女,其心苦,其遇穷,其言贞以正,郑生血性奇男子也。人非铁石,怦怦此心,焉能无动哉。因长跪拜以请之,且曰:“卿知之,我郑某非寡情,尤非灵台方寸中,另有人在,卿之爱我,宁不知之。惟是卿既爱我,当知我之为人。尤当知我之处境,卿山中伏草,与世长离,当不知莽莽中原,干戈遍地。胡人牧马而南下,疆臣衔璧而乞降,犬坐于朝,鹰翔于野,吾之父母昆弟,闾墓田园。被残杀,被芟夷,不知恒河沙数。弄得我风尘浪子,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热血蓬蓬,不知洒向天涯何处。我在广州举义,联络海内外名士,悲歌叱咤,仅此青萍孤剑。思与某王为仇,某王获我,理当凌迟处死我。而某王偏爱我,乃赦我而释我,我殊不以为德也。我有生一日,即思革命一日,我之天职未完,我之灵魂不死,我是以关山万里,由粤而走滇,滇有故人。亦即吾之义弟,彼当日临歧握手,尝谓我曰:‘异月中原多难,兄倘不得志,可访我于滇南琼花山。’而弟尚存,定当拥慧相迎,为我挚爱之义兄。谋一立命安身之地,此可当世外桃源也。吾是以访弟于山中,不期而遇叟,更不期而遇卿,此天意也。”言至此,英雄血泪,夺眶而出,仆于女之怀,拊心欲呕。格格不能吐,壁上兽脂之矩,火焰吐碧,厥状殊凄楚。洞外风雨声和之,若鹭生一吐其不平鸣者,苗女乃横抱郑生。加于其膝。如抚婴儿然,盈盈出雪帕为一之拭其涕泪,俯其首噢咻之,娟娟之泪亦不期而滴沥下。慰生曰:“君舍家报国,伤心人别有怀抱,此甚难言。虽然,何以处妾者。”生毅然曰:“余之去志已决,特卿能阻余,余行固死,不行亦死,不特余死。余之老伙伴亦与之俱死,卿不谅以留之。与其今日得一死夫,毋宁宽以纵之,余从此出山,当永永感卿之恩义,即不得我实济上之伉俪犹可得我理想中之夫妇。万一老天见怜,大明复振,杀尽胡虏,廊清中原,我之志愿苟达,我将披蓑荷笠,只身入天化山中,重寻吾之床头人,与之并成佳偶。以此较彼,不宁愈耶?”苗女慷慨动色曰:“嗟夫,君能成仁,妾独不能守义乎?妾恕君矣,妾当有以君成之志矣。”因命生使誓之。二人双双跪地望空叩拜,誓他日得志长毋相忘,苗女解其裤带,出雄黄精狮一具举以赠生。生亦解束发之玄玉圈,用酬彼女,两人交相抱,交相吻,良久良久。马夫忽呼曰:“夜已阑矣,欲行当行矣。嘤嘤惜别胡为。”而生至是转难为情,彷徨不忽去。苗女麾之曰:“去休,家为轻,国我重。恋爱为辄,复仇为重。妾今万事摆脱,不复如前之固执,敢当空山守节以待君来。异日君能来,君之惠也。君不能来,妾亦当恕君,明神在天已闻吾两人矢誓。苗俗重信,妾终以身许君矣。君世外立功不患无娇妻美妾,或者春朝秋夕,风雨追思,尚念及蛮瘴雨间有薄命人凄捱孤守,已我君牺牲此叹娱之岁月,此则所以嘱君翼君者耳。”言至此,以吻向生,胶黏不能脱。两人之泪,累累如珍珠倾泻也。濒行,忽谓生曰:“君等今夕出险,侍何者为向导,此间为万恶麾窟,固一步一荆棒,稍涉大意,或误踏机关,毁骨扬灰,亦意中事,君乎,宜沥诚以告我。”生顾叟,叟乃出袖珍小册以示苗女,女展览陡色变。谓生曰:“阿谁以此授君,君今夜不遇我,我苟来迟半刻君等其休矣。”生具以对,女冷笑曰:“此册之成立在距今三年前,后有异种人潜入吾境,几致失事。吾父乃改设其机关,今昔与之情形适成一反比例。册所谓左者,君等宜右之,册所谓右者,君等宜左之。蛙步与之相反,斯可以化验而为夷。虽然,黑夜雷雨中,防不胜防,亦避不胜避,事急矣。”将何如者,肆人面面相觑。良久,女概然曰:“价为君故,终不免一行,侬请当先,君其殿后。”逐一跃出洞,招生以手曰:“随我来。”生大惑之,卫风冒雨奔雷逐电。半夜三更不知经历几许危机暗阱,最后至一处人山沟。沟有暗渠仅容一人,蛙伏蛇行,钻首而入。人可数十丈,马夫误触一螺旋钉,右臂之石砉然大辟,瞥有骷髅疗骨之尸体。凡肆具,双目炯炯如生人,手执双利之二叉逢人使刺,而马夫恰当其冲,此无情之三叉直刺其头部,自鼻端穿于枕骨,马夫悲号一声辗转而委地。此第二之骷髅又举其营叉,又于生之胸膈,势甚剽悍,利锋及肉处,其间不能以寸。苗女眼快手急,极夺叟之铁棍出全力以格之,逼迫一声,火光迸裂,铁棍为之削断。女大呼,呼余人伏地,彼则腾身一跳,跳及于石穴之顶。刚摸着一铜圈儿,圈固嵌于石者,手攀圈,身悬空,如匏糸。岂知乱摇乱摆圈乃旋转一周,咄咄,其亦暗设之机关也。经此无意中一忸,而下方之四且骷髅倏走入壁,壁复隆然而阖。苗女飞身下,视马夫已僵矣。生及叟爬而起,抚马夫,奄然气绝,死状甚惨。二人挥泪拜之,念入山以来同艰险。共患难,三人作伴,今又少一人,此缓势已孤,踊哭无已。女惊告之曰:“死生有命,此非哭泣之时,小不忍乱大谋,稍缓须臾吾辈行将及祸,宁正君友耶。”乃以断撅之铁棍掘土及尺草草埋之。此时石空至黑,苗女暗中模素,得一苔藓蒙耳之石砌亦如沟渠,复鱼贯而蚁行,约可里许,迎头一碰触着无量数之铁蒺黎中苗女之额,女惊啼,血涔涔被其面。生闻声从后揽抱之。叟忽衔尾而呼曰:“噫,毒蛇,毒蛇,吾死矣。”二人慌作一围,性命在呼吸间罔知所惜。忽闻老叟失奚,曰:“噫,吾误矣,此非毒蛇也。”生碎之问曰:“非毒蛇,胡为大惊而小怪?”叟不置答俯其首伸其臂猛一用力,而前方之蒺藜铁板呀然而辟,三人跳出穴外,满天星斗,月亮大明,盖不知地理之中经行几许里数,向之风雨雷电者。今忽大放光明,以为奇绝。生急拥女身坐皂石上,置之膝,抚视其被创之额。幸所伤为微,出汗巾拭其血,复摺而叠之,仍纳之怀中。女问何所需,生恻然曰:“余将留此血巾,我他日思卿之纪念也。”女研究蒺藜之铁板用以阻梗其出路,此最后之机关惜吾未及知之,然胡以能应手而辟,此真疑有天助。后知叟之所谓毒蛇者,巨藤也。此千年之古藤巨如孩子臂,泥泞胶潺委于地上,叟误捉之乃惊为毒蛇,不知用力一抽,抽其巨藤,此中亦暗设机关,故铁板不期而自辟,莫之为而为。莫之我而致。三人之不死,殆天意存焉也。苗女至是执生手以首承其肩呜咽言曰:“郎君,前路茫茫,愿君珍重,请从别矣。”生之眼泪亦如泉涌,脸对脸儿吻对吻儿,双目直视良久不能答。最后切齿言曰:“我肉眼不识卿,卿固女中豪侠,生死人肉白骨。此恩此德愿以报诸来世。”相与抱头大哭,哭有半小时,生含悲如泪曰:“今我辈得生,而卿也重入虎穴,孤身冒险。较来时更惨绝,我胡能任卿独归,卿乎,毋宁随我出此,后此海角天涯同甘苦,共患难。卿以偿卿之素愿,而我亦得补过于将来,相捱以生,不庸愈于相思以死乎。”言次,以舌抵其舌,以晴撮其睛,太类石人之相搏。叟从旁窥视,相形之下,苦上心来,则自念其雕姬,搔首向天。暗洒汐澜之老泪。忽闻苗女大息曰:“君言,晚矣。君知我,亦已迟矣,我父春秋高,膝下仅我一女,质言之,我即天化山之女储君也。宗祉人民,隐隐属望于我,毕日食采袭爵,我以一身肩之。我为君故虽不惧牺身以遁荒,割慈以徇爱,然君亦安用此不孝之女为,我与君既有成言,我为君守贞,君为我守义,碧翁可怜,吾二人他日有缘,天上人间会当相见也。”忽诸生曰:“侬渴甚,君可觅山泉,得清水饮我,我得君一滴水胜于万斛情波矣。”生敬诺之,下山而觅泉,叟更为之向导,迨觅得勺水,而苗女已渺然不知所去矣。生回望石穴中痛泣悲号而去。

顾生彻夜奔走,饥腹如雷鸣,一步一蹉跌,叟挟而掖之,戴月披星冲云破雾,行到山穷水尽处迎而有一望楼,鸣呜牛角响。而荒郊绝壑,隐隐闻戍鸡啼矣。碉楼有守者,荷戈鹊立,悬栏而望下。远见二人影,疾声喝之,问来者何人。叟应曰:“失路者也。”守兵自望楼而下,冠鹿角槎桠之冠,面部刺鸟形,身披渔麟之铜甲,戈形如鸦嘴锄,震之作铃声,叟于月亮中窥其状貌,知为老老(从兽)种,盖亦苗瑶之属。惟其人生而具老相,白毛如发,蒙茸被其面,性颇慈善。种类亦至繁,封山自守,人不犯之,彼亦不事侵略。智力绝优异,高山出于群蛮上。汉代马文渊征交趾曾命此种人前导,功成之日赐以南极寿星之铜牌订于铜柱上。老老上司有长命不死,至数百岁者,其人见生及叟狼狈而饥渴,意似恻然,问曰:“尔欲得食乎?”幸叟能通彼语,应之曰:“然,吾侪饿且死,幸救济之。”彼点其颔,指望楼下之石凳命二人姑坐,则抬级登楼,未几趋而下,挽一藤筐,置二人之侧。倒而出之,则累累野果也,若黄焦,若丹荔,若石栗,若山竹,更至棚壳贮山泉。劝二人饱食,尽量饮之。生食此,如食王母瑶池之仙桃,饮山泉,如醴泉甘露,既乃疗饥止渴。耳有闻,目有见,再拜谢其人,其人絮絮问所历。叟告之,谓二人入山取药不幸而失道,几死于虎狼。因问循此以往,天化山之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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