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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出皇陵暮色冥冥,日将哺矣,生策马,僮随之,绕山坡而下,中道有丹枫一林,炊烟绕之,于步之外,不复辨认,生眼到瞥见枫林之罅,又似有黑影一团,如鬼物之窥张者,私忖曰:“余来时,某林某径,曾见此黑影今复尔,果何为?”岂真如守陵者所云,明陵左侧,时有满洲兵潜伏其间,以捕参睦者而族灭之耶?若然则余适当其冲矣。正冥想间,猛闻哨箭一声,说时迟那是快,飞集于生之面部,生急闪,闪于石箭乃中其臂,亟拔剑按而待无何,贼骑至矣,大声喝曰:“你们干得好事,偷谒明陵你不是朱明子孙,定当其逋臣遗孽,今番遇我,当捕汝送南京总制,将汝碎尸万段。汝好生大胆。”言时,贼骑纷纷至,或持矛,或持刀,囷郑生于垓心。生挥剑,左右迎敌,精神百倍,当先之悍贼,彪形豹首手执长柄之钢刀。一刀砍于生肩膀,生急以剑挥之,刀与剑碰,火光迸露,纵铮之声,声震岁谷,此贼之刀被格,刀飞去可数丈,悍贼亦翻身落马。惟贼骑有十数人,轮流转战,生以一人当之,未免吃亏,况生臂早巳受伤,伤口被动,血流如注,而此时陡觉痛苫。第二之悍贼乘之,有持枣木棍者横棍一打。打郑生于马下,马绝尘奔,几蹴生之小腹。殆哉郑生,性命悬于呼吸矣。贼复腾身下马,再举其枣木之棍,向郑生之头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猛然打下,咄咄飞箭,细如银针之飞箭,其势如蝗虫,飞制于悍贼之目及其咽喉,“呵哟”一声,贼之枣木棍,不特不能伤生之毫末而自身已隆然而倒,蠕蠕如小鼠,已僵矣,同时百步之外,瞥目胭脂色之小马,其上乘一美少年,眉目如画,英风飒飒,背负小雕弓,手拈小钱箭,腰间绣带,更插有宝剑一柄,飞风而至,银箭之所及处,贼众皆倒,着一个死一个,不消五分钟时间,把一队剪径强徒,通通身死,尸骸遍于山麓,彼美少年跃马前来,系其辔于枫林,走视郑生倒卧平芜草间鲜血模糊,衣襟皆满,抚其脑,微有气,乃撕其雪帕为之系其臂膀,劈衣汗,片片如蝴蝶,又为之拭其血痕。此时耳际,微闻树枫中,有生人气息猛拔剑以迎敌,盖虑贼众之未尽歼也,抑知郑牛之外,尚有奚童,童睹贼状,骇极而奔,奔于树下直则抱之而上升,如猿猴然,今见少年英雄,乃杀贼而救其主。审慎惊喜其气咻咻然少年恰望眼疾见之,据张弓,射以箭,童呼曰:“勿尔,我乃伤者之仆也。”言次奔回乘一马下,伏地叩首,谢少年恩义,少年正色曰:“此非讲礼之时,汝当助我,系而主于我身,我以背负之汝,则当先而向导。日晡矣,亟当出此险地。否者,贼巢在咫尺,迫袭我者,大有人也。”童应命,十一死贼之扣带,用代绳索,如少年意旨。少年既负生,如倒绷孩儿,飞身于马背,穿镫据鞍,挥鞭将下,忽问奚童曰:“若主人,寓何处?去此不远否?”曰:“不远。南城某萧寺耳。”少年日“善”,先驱之。奚童发足奔,少年策马,缓缓从其后,行未三里,天已黑矣,蓦见封山之上,火光烘烘然,鼓声冬冬然。少年拭目望之,噫!红头黑脚之满洲兵也。少年此时,危急万状狼群已逐,虎党重来百战强弩之余。安能勉为抵御?然尚镇定。回首看到真切,急放银箭一枝,穿过满洲兵马之眼,马隆然而倒,连人辗于涧下,命奚童划燐寸纵火烧山,以塞其穷追之路,挥鞭策马,其势如电驰。须臾,出险矣。

樵鼓冬冬报二更,仅乃克抵萧寺,少年以策挝月下之门,门有若一小沙弥也,见状大诧,奔告于老僧潭影。僧方入定,充耳如不闻,少年勒马空阶,背负郑生,鲜血渗鞍镫,厥状甚惨,奚童导登楼。少年于背上释生如少妇绷孩儿细意抚摩,轻轻代释其文褓,奚童灯下窥之,窃诧少年奇美,乃大类英秀之女郎。然少年固武勇不群能以单人独马,杀贼至数十不可谓非壮士也,少年置生于榻,取衾代覆之,命奚僮将护,勿得有所迁移目投于老僧,将缕述贼状。僧略一晨目,旋复闭微笑曰:“此亦一劫运,幸能用金火,克彼敌人。咄咄,此怪事,亦孽缘,吾欲无言矣。”少年赧然退,然念僧殊怪特,稳语不可解,然彼胡能前知,曰金曰木曰克,抑又何义?噫,吾知之矣,金者,吾之金属小镞也。金克木,木者缘林之义,请我以银箭射彼小贼,能聚而歼之。火者,大约为纵火焚山之义。胡能克水,此真不可解。苦索久之,恍然大悟曰:“是矣,禅师奥旨,盖为满洲兵也。满字从水,洲字亦从水,其谓是乎?噫!孽缘孽缘,此何言?抑何指者?”思至此,神色顿异,俯首不能抑,蹀躞以至于楼前,奚僮倚栏以颤呼曰:“客乎,吾主人殆僵矣。”少年寸心,突神乱跳,飞而陟于楼端,趋榻视生,生昏去,目上视,挺直果如僵尸,少年情急跨榻上,去其衾,解生之胸腹两部,彼亦裸下身,衣骤脱,莹然露其玉体,彷徨四类,见奚僮在旁急麾去之,命煎沸水,置浴具,勿得有所俄延,僮去矣,少年以己体,覆生体一仰一俯,口偎口肉贴肉,更用双足夹持。为状滋狎亵。不知作何勾当。奚僮年虽幼,性狡黠。从帘角窥之,则见少年以吻偎物,似索其主人之舌,狠命啜之。僮暗惊,以为少年殆亦贼,意将断舌而害命,几失声而啼。继见少年系咬其舌,盛鼓其腮,似运气然,出彼之气,灌注于主人之舌尖,大气鼓铸。两颊俱丹厥状如朱砂包之户虾蟆。俄而上身摇,又似研擦其主人之胸部。骨与骨压,沥沥有声。肉与肉搏,黏黏有汗,最终则以腹熨腹,如熨斗然,磨旋可数十分钟。少年圆额,汗出如桃花之雨,气竭矣,力惫矣。手足瘫软,身体不能自由。塌卧于主人腹上。奚僮大怪诧。又意此为妖人。殆将吸尽主人之生气,主人必无幸,转念曰:“噫,吾主人己受伤死矣,死者安有气,是又胡为是,彼岂吸食僵尸之山鬼耶!”念至此,肺叶大震,齿牙战战有声。忽见主人之手,掀然一动,其右足挺然一伸,同时双眉紧蹙,破口而颤呼曰:“啊唷?”此两字声气,紧凑而轻微,声之与气,几不相属。奚童窃喜,念主人更生矣,咄咄,是真怪事,真是幻人,彼果具何神通,能驱鬼之魂魄,使自归其驱壳,既死而复生者,勿论如何,吾主人固俨然生矣。惊且喜,仍蹑手足,摸索入厨,宠火已冷,嘘其炉火又生。须臾,水有韵,如瓶笙,蓬蓬然沸矣。猛闻少年呼曰:“童来,童来。”童闻召急趋,此时少年已穿衣,主人之衾,重薪掩覆少年斜卧榻侧,状已竭蹶,似俯伏,作微息,低声曰:“沸浴具远将来勿稍缓。”童视主人,目流动如明星,但惫甚,舌似哑,不能言,童将水具至,少年休息良久,神气复元,勉起床,捋臂揎袖。取洁巾,自拭其浑身之汗,命去污水,另易之,又为生自顶至踵,拭其秽污,至臂膀受伤处,加意护持,不使与他物接触,防其成痛楚也。盥洗已讫,一一为易生之血衣,仍以衾覆之。出纤手,熨生额,似验其温度。采怀出少许物事,金光如小弹丸,纳于口嘴嚼之,俟其质糜烂,则俯伏而哺于生之吻里,生亦知意,迎其吻仰就之,吟呷有声。须臾,此金药丸者,咽尽矣,生顿止痛,精神炼发,渐渐能言语。少年半榻侧斜目而睨之,作樱桃笑口,其齿如瓠犀,洁白又如银粒,诸童旁侍,念此少年,真男儿中之冠玉者矣,生亦勉笑,徐徐执少年手款语曰:“谢君拯余,生死人,肉白骨,感何可言?”少年正色曰:“君新瘥,不宜多语,我辈皆人类,又属汉种,同为羁客,见死不相救,此岂尚为人,畜类耳。”自是躬任看护,问暖噢寒,加衾垫褥,料量诸饮食细故,务令生妥贴目然,生大感,殊抱歉,有时欲强起,拟分任共劳,则亟止之,戒曰:“伤口未合,动必有咎,丈夫尚意气耳。江湖结合,患难相援,直人生分内事,胡作小儿女子,絮絮论报施为。”生乃坦然受之。彼更有神术,日长无事,挟小筐,荷鸦嘴之锄登肃寺后荒山觅草头木本。或羊粪石英之属贮漏筐,携之归,踏瓦砾中,得半破石面用为捣药器,以之敷生患处,灵验如仙丹,又或商诸奚童,竟古代紫铜钱,童问何用,笑曰:“孺子,汝知者,吾将合药,以疗汝主人。”童急解其裈带,示之以五铢半两等钱悉取之,捣为末。更奇者,命童捕胎鼠,取新瓦,燃武火煅之,煅灰存性,拌合紫铜末,亦以敷于患处,居然不痛不痒去腐生新,惟伤口太阔而长,自肩膀以下,蔓延至于手肘,要非旦夕可奏功。生静卧枕间镇日与少年相对,生问曰:“君救我至恩人也,我竞未识君为何人,隶何籍贯,能相告吾?”少年喟然叹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君但勿问可也。”生又曰:“君文弱,似书生胡精绝技,悉歼悍贼如磔小鼠,此技从何处来。”笑答曰:“此何足称绝技,苟有绝技,何致令足下受伤,荷君褒,愧死矣。”生喧嚷曰:“是何言?彼山贼与满洲兵者,为乐可十数,皆骑马而执兵,君以一人当之。横扫暴徒,如秋风之落叶,此宁不足管为神武者,君太撝谦下走不敏。已崇拜若天人矣。”少年含笑语。生忽于少年面部,发现一可疑之小点,原来此少年者眉目如画,效好若仙,红润腮边,光痕致致,郑生忽作幻想念普天下之男子,断无如是之容貌者,且其喉际无核耳珠有孔,尤为男子省之异状。执其手,笑问之曰:“君堂堂丈夫,宁亦佩耳环,胡为有孔。”少年大窘,俯首不能答,既而曰:“实告君,下走为南滇南土司之种族,蛮荒之人,动多迷信,父母娇养其幼子,时有为之穿耳,为之缠足男当女养,庶保延其寿命,此习俗之至陋者,下走亦个中之一人,今行年长大,亟拔去之,而耳孔尚存,不图为君所发觉,君为端士,当不以此见奚也。”生敬谢之。自念不知何故,两雄相倚,乃互结不解缘。少年为生侍疾。有非一般看护女郎所能及其万一者,枰水量薪,推寒送暖,生每服药,蹙双眉厌其苦,少年验温度,将适可,悄悄擎其药瓯,就以樱桃小口少伸其嫣红之舌。吻药瓯,似为生先尝,同甘共苦,强笑曰:“药而苦固也然,古人有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君何饮斯药朝进,病夕减矣。且吾谓药为百草之精英,苦中有馨味。君不信,请尝之。”郑生亦往往为少年所欺,得少年片片,如得蜜沃菩提子,引颈饮之。虽然,药固依然苦也,饮数匙,恶心起将呕吐。少年坐逝床沿,一手拈饴糖,送之于吻中,哀恳曰:“君勿尔,强咽之,苟不幸而呕吐者,君之病不获瘳,亦辜负我簋炉吹火也。”生重违雅意,闭目猛吸之,吸至尽。少年喜,擎其瓯以示之。曰:“无矣。”少年见其细意熨贴也,则故故撒娇弄痴,佯言不饮,少年则变色,焦急不可名状,少年忧郁生喜矣,生服药半晌,汗丝滴枥下。少年自取其云帕,伏于生之肩际,引手入生背,为之拭之。时或搔其肢胳窝,用为笑谑,种种酣嬉之动作大类小学校之两顽童,奚童熟视之,若无睹也,生当创深痛钜时,性命在呼吸。少年乃扑被卧彼之脚下,澈夜问茶问水,生发热以手其熨额,生畏寒,以身偎其背,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生渐痊可矣。又分床而睡,别嫌明微。盖少年貌美,深恐属耳于垣者,议彼为龙阳余条韵也。生久晤对之,明知其为男子,然男子而具女郎姿致,在势亦可人怜。于是眠而近之,不使离其左右,一夕庭月陡黑,山风骤来,斗大书楼,窗棂为之震动。生已睡入黑甜矣。忽打一寒噤,遽然乍醒,呼少年,少年百感在心惺忪殊未睡也,闻声趋至,立于榻之恻,双手揭纱帐,问生胡为。生乃斜其目而视之,灯光闪灿中。隐隐一慵妆女子也,暗室无人惊饱独绝,则伪为冒冷齿牙战战。央之曰:“吾被风欺,从梦惊觉,冻若此,将奈何?”少年曰:“夫不有衾褥在耶?吾为汝覆之,抑需加衣,衣着体,便不冻,君意如何?”生蹙额曰:“吾自受伤以来,一中风寒,摇摇竟无主,此非絮裳绵袄,所能为功。”言至此,震动不已厥状忒可怜。少年曰:“然则命童僮,开火炉,置君之榻边,用取其热度,其或可乎?”生益摇首无言,惟凝目视少年,作亲切乞援之状,少年会意,意彼促狭儿,殆非人不暖也,第念并枕联床,是何景象?他事可徇情,兹事安可徇情,乃生哀之不已。夜愈深,冻弥甚。少年颇恻然动情,颤声曰:“我生少孤零,不惯与人并榻,且有择席病,但君冒冷,伤势又未痊,山风呜呜,砭人欲死,为救死扶伤计,要不能不反经行权,无已,我仍倒卧于君之脚下,庶君得偎傍,可少减其冰寒,君真痴缠。使我终夜不得息,君其忍哉。”生之本怀,但使招之近前,联床共话。稍羁旅之愁肠,如是焉耳矣。生果端人。初非有断袖余桃之妄想也。讵睡至五更月上,山鸟乱啼,策策风声,己卷向无何有之乡,不复轰腾耳敲。生乍醒,脚我触处,有物软如绵,始悟个中有人,与我共长夜,悄听之,无声息,惟微闻丝丝娇喘声,推衾起来,细加审视。彼少年腰细,乃蜷由银虾,睡态娇慵,尚是芙蓉未醒。生拟缩身而下,就之而抱之,继念同是男儿,他人不可为,彼为我救命之恩人,胡能加之以亵玩,转念及此,已忙自己之冒寒而惟恐少年之中寒,推被角以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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