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生父亲,果然不同凡人。
他敢与先皇的妃嫔诞下子嗣,并且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寄养在程家、寄养在皇室的眼皮底下。
而如今,得到了所有的浮世繁华之后,他终看倦了所有的喧嚣热闹,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彻底远离了这个起起伏伏潮汐不断的纷纷乱世。
也许是因为看淡了、看倦了,又或许是忆起对我、对程氏一门的亏欠了——他把自己数十年来堆砌起来的所有功名与繁华,一并毫不吝啬地扔给了我。
是因为血浓于水罢?
从未有过多的亲昵接触,他居然如此懂我——懂我不会完全仰仗他的鼻息,懂我不会完全依靠他的辅弼,懂我……要报仇,就要亲手为之。
所以,他携了从舞阳寺里掳回的梅妃娘娘远走,把足以与萧氏朝廷分庭抗礼的兵力轻飘飘地放到了我的手里。
他对我说过,西宇城池,不仅雪堆得厚,血,也堆得深。
窗外树枝抽芽,芳草吐绿,我想告诉他——春天来了,雪,就要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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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与程洌认真研究舆行图时,薛广利来了。
见他两手空空,我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仍是笑道,“叔父……您怕是忘了什么事了吧?”
薛闻景就是薛家的神,若是没有他,薛家必然没有如今风光无限的一切。既然可以给,我信,他绝对也可以拿回去。
我绕过桌案,不动声色地笑着,提醒道,“忘了给叔父说了,方才静允的人来了,薛文堂哥他……可是急急地派人把兵符给我送来了……”
薛广利坚毅的嘴角动了动,眼睛瞟了程洌一眼,语气不太友善地说道,“我想和侄女你说些话,程公子可否回避一下?”
我看了程洌一眼,再看回薛广利,“叔父要说的……若是与程公子有关,留他听一听也无妨吧?”
我笑着,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都是自己人,要说的……也无非是那些事。叔父不妨直言。”
“好。”薛广利应了,干脆利落,果然有武者该有的气魄,“大哥既然退隐了,薛家的担子,理应由我扛起来。”
“所以——”他盯住我的脸,“薛家既然要反,我责无旁贷。”
程洌朝我的脸上看过来,我的嘴角弯一弯,再弯一弯。
勉强压制住浑身几乎察觉不出的颤抖,我笑道,“好……好。澈儿年幼无知,我们薛家的家族重担,可就全要靠叔父多多撑持了!”
薛家族长的位子,我本来就没有丝毫兴趣,薛闻景他,对我的弥补也太奢侈了吧?
我锁住薛广利的坚毅面容,目光灼灼,丝毫不掩盖自己的欣喜,“叔父放心,澈儿心愿得偿之日,别说这薛家族长之位,我父亲手里所有的兵权,自然也都是叔父你一人的!”
“好!”薛广利倒也爽快,深邃的眸子对上我的脸,“薛家骨血,绝无食言。澈儿你……可信你叔父?”
“深信不疑。”我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口,字字清晰。
“好!”他掩不住地激动,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第一步,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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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收薛广利的兵符。
他这个人,绝对比区区一个兵符有用十倍、百倍不止。
所以,不仅如此,我还把薛文驻守的静允境的兵权交给了薛广利。
他神色诧异,坚毅的眉眼间,有着难以掩饰的微微动容。
我盯着舆行图,认真看了片刻,抬起头来,盯紧他的脸,“叔父恨不恨西彦鞑子?”
他恨,他必然恨。
萧瑟帮我查清楚了,薛家素来驻守北萧西部边疆,与西彦鞑子交锋可谓家常便饭,某年的一战中,薛闻景被西彦右贤王砍去了一双腿,而薛广利最最疼爱的长子也在那一战中殉国了。
从那一战后,薛广利言辞灼灼地立下重誓,他必要亲手砍下西彦右贤王的头颅,一祭其兄失去的双腿,二祭其爱子的亡魂。
果然,我只是问出了这么一句,身边两个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
“澈儿的意思是……”薛广利深邃的眸子一下子被点亮了,迫不及待的光芒几乎把我都点燃了。
他忍了太久了。
自从程家败落之后,展家接手与西彦最最毗邻的宁奕境,薛闻景下了命令,再不许薛家任何一人迎战。
哪怕对方是,他们无不恨之入骨的西彦鞑子。
“不错。”我缓缓点头,坚定,凝重,“我要叔父帮我……逐出西彦鞑虏,擒下右贤王那个老匹夫!”
我的指甲一点一点抠进木质桌案里,“倾安平与静允全部兵力,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擒下右贤王那个混账东西!”
这句话,显然是说到了薛广利的心坎里,他几乎想也不想地屈膝领命,我狠狠地攥紧自己的衣角,这才慢慢地恢复了一点点理智。
我盯着身边那个浑身呈现出乖戾姿态的男子,他眼角那只妖媚的蝶愈发嫣然,鲜艳得几乎要渗出血来一般。
“叔父不要杀他。”
我努力保持着平静,声音依然微微走了调,“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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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与薛广利、程洌三人灯下商议许久。
薛广利不愧是久经沙场的铁将军,眼光见解果然非我能比。更何况,北萧西部边疆是他固守已久的地方,自然比我熟悉。
商议完毕,子时,薛广利率部下启程,与此同时,我与程洌往东南方向的定隆境星夜赶去。
我倚着车厢打盹儿,辚辚的车轮声入耳,居然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到了定隆,迎接我的,将是跟在薛闻景身边数十年的三万精兵。我虽不曾见过,却深信不疑,薛闻景驭下兵士,不会比御林银甲程廷虔将军手下的兵士差。
他们,势必足以与落城内好高骛远的陶元超所带的羽林军匹敌。
过了定隆,就是陪落,再往东南去,就是北萧京畿落城。
纵然春光明媚,该来的,终归势不可挡,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