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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人与海 (10)

“本来是可以的。”他说,“你本来想用八十四天的出海纪录去买的,他们也差点卖给你了。”

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他想。好运会表现为各种形式,谁能认得出呢?我真想买一些,不管哪种形式都行,什么价我都肯出。我希望看到灯光,他想。可我希望的事太多了。不过眼下我希望的就是灯光。他试着在船艄里坐得舒服些,便于掌舵,身上的疼痛告诉他,他没有死。

夜里大概十点钟左右,他看到哈瓦那城的灯光映在天际的反光。起初,灯光还只是依稀可见,像月亮升起前天际的一抹亮色。风越来越大,隔着波涛涌起的海面,灯光越来越清晰。他转进亮光里,可能马上就要抵达海流的边沿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想。它们可能还会来袭击我。可是,黑夜里没有武器,一个人能怎么办?

他全身又僵又痛,他的伤口、全身疲劳过度的部位全都在寒夜里冻得疼痛。希望不用再打了,他想。我不用再打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又开打了,他知道这回打也没有用。来了一大帮,他只看见它们的鳍在水里划出一道道线,看见它们扑向大鱼时闪闪的磷光。他举起短棒,朝它们的脑袋猛劈,它们在船下撕咬鱼肉时,他听到它们上下颌叩齿的声音,小船打着颤。他照着自己能感觉到、能听到的地方拼命打,可是短棒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他只好丢手。

老人从船舵上猛地拔下舵柄,双手举起来不断劈下去。可是它们现在聚在船头,开始是一个接一个,后来就一拥而上,等它们再转身过来的时候,水下几块发光的鱼肉已全被撕去了。

最后,有一条跑来啃鱼头,老人知道,鱼肉已经全部被吃完了。鱼头很重,鲨鱼咬进去撕不下来,牙齿陷在里面,老人趁机抡起舵柄,朝鲨鱼头猛劈下去。他劈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听见舵柄裂了,便拿起裂了的舵柄去戳它。他觉得舵柄戳进去了,知道它很锋利,便又用力往里攮。鲨鱼丢了鱼头,翻身就逃。这是这批鲨鱼当中的最后一只,再没什么可让它们吃了。

老人累得喘不过气来,觉得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是铜腥味儿混合着甜味儿的味道,他担心了好一阵子,还好味儿不重。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这个吃下去吧,大花皮们。去做个梦,梦到你们害死了一个人吧。”

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被打败了,一败涂地,没有弥补的机会,他走回船艄,发现舵柄裂掉的一端插进舵槽里还挺合适,掌舵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他把麻布袋围在肩膀上,把小船调回原来的航道。小船现在很轻快,他什么都不想,什么感觉都没有。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是用心地驾着船驶向家乡的港口。夜里有几只鲨鱼来袭击大鱼的残骸,就像有人拣桌上的面包屑一样。老人没理它们,除了掌舵,他什么都不理会。他只注意到旁边没有重物,小船走得很是轻松自如。

船不错,他想,好好儿的、一点儿都没坏,除了舵柄,不过换舵柄很容易。

他能感觉到小船现在就在海流里面,能看到沿岸那些小渔村的灯光。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其实回家也没什么意义。

不管怎么说,风都是我们的朋友,他想。接着他又加了一句:有时候是。而大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我只要床,他想。床真是个好东西。你被打败了,反而挺轻松的,他想。我从来不知道会这么轻松。是什么打败了你?他想。

“什么都没有,”他大声说,“都怪我出海太远了。”

船驶进小港湾的时候,露台餐馆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他知道大家都上床睡觉了。风越来越大,现在正呼呼地刮着。不过港湾里静悄悄的,他把小船一直驶到岩石下那一小片沙砾上。没有人帮他,所以他尽可能把小船往上划。然后他走下船,把它拴在一块岩石上。

他卸下桅杆,把帆卷起来捆好,然后扛在肩上,开始爬坡。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累到了什么程度。他停了一会儿,朝后看了看,借着街灯映射的反光,他看到鱼的大尾巴在船艄后面高高地耸着,还看到它裸露的白骨、黑乎乎的一团脑袋和伸出的长剑嘴,中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又开始爬坡,在坡顶摔了一跤,于是扛着桅杆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他挣扎着站起来,可是太难了,他就扛着桅杆坐在地上,看着大路。一只猫远远地跑了过去,忙它自己的事去了,老人望着它,又望望大路。

最后,他把桅杆放下,站起身来,再抱起桅杆,扛到肩上,顺着大路往家走。一路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小棚屋。

走进小棚屋,他把桅杆靠在墙上,摸黑找到一个水瓶,喝了一口水,就躺在床上。他把毯子拉过来,盖住肩膀、脊背和两条腿,他脸朝下趴在报纸上睡着了,两条胳膊直直地伸出去,手掌朝上。

上午,孩子从门口往里看的时候,他还在熟睡。风刮得太猛,漂网渔船出不了海,男孩睡得很迟,爬起来就赶到老人的小棚屋,这两天,他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来这里看看。男孩看见老人在呼吸,又看见他的手掌,就哭了起来。他蹑手蹑脚出了门,去给老人弄些咖啡,一路走一路哭。

很多渔夫围着那只小船,再瞧绑在边上的东西,有一个卷着裤脚站在水里,用绳子丈量着鱼骨架的长度。

男孩没下去,他已经去过了。有个渔夫在替他照看小船。

“他怎么样?”其中一个渔夫大声问。

“还在睡。”男孩大声回答。他不在乎让他们看见他哭。“谁也别去吵他。”

“从鼻子到尾巴有18英尺长呢。”丈量鱼骨架的渔夫大叫。

“我相信。”男孩说。

他走进露台餐馆,要了一听咖啡。

“热的,多放牛奶和糖。”

“还要别的吗?”

“不要了,待会儿我看看他能吃点儿什么。”

“多大的一条鱼啊!”老板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你昨天打的那两条鱼也很好。”

“我那些该死的鱼!”男孩说着,又开始哭了。

“你要喝点儿什么吗?”老板问。

“不要了。”男孩说,“告诉他们别去烦桑提亚哥。我一会儿再来。”

“告诉他我有多替他惋惜。”

“谢谢。”男孩说。

男孩捧着那听热咖啡走进老人的小棚屋,坐在旁边,等着他醒来。有一回他似乎要醒了,结果又陷入沉睡中。男孩到路对面借了些木柴,加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了。

“别坐起来。”男孩说,“把这个喝了。”他往玻璃杯里倒了些咖啡。

老人接过来喝了下去。

“它们打败了我,曼诺林。”他说,“真的打败我了。”

“那条鱼可没打败你。”

“它确实没有。是后来发生的事打败了我。”

“佩德里克在照看小船和钓具。鱼头你想拿去做什么?”

“让佩德里克把它剁碎了放在渔栅里用吧。”

“剑嘴呢?”

“要是你想要,就给你吧。”

“我想要。”男孩说,“现在咱们得计划一下其他的事情了。”

“大家找过我吗?”

“当然找过。还派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呢。”

“大海太大了,小船太小了,很难看到。”老人说,他现在体会到跟人说话有多开心了,不像对着大海讲,只能自言自语。“我想你了。”他说,“你钓到什么了?”

“第一天钓到一条鱼,第二天一条,第三条两条。”

“很棒。”

“现在我们又要一块儿钓鱼了。”

“不。我不走运。我不会再走运了。”

“让运气见鬼去吧。”男孩说,“我会把好运带给你的。”

“你家里人同意吗?”

“我不管。昨天我抓到两条。不过现在咱们要一块儿打渔了,因为我还有很多要学呢。”

“咱们得弄一杆好矛,把它带在船上。你可以从老福特车上拆一片弹簧片做矛尖。咱们到瓜纳瓦科阿去把它磨尖,要经过回火,不然会断,我的刀就断了。”

“我再弄一把刀来,还要把弹簧片磨好。这么大的东北风要刮多少天?”

“可能三天,也可能更久。”

“我会把这些全部准备好。”男孩说,“你把你的手养好,老人家。”

“我知道怎么照顾它们。夜里我啐了口奇怪的东西,感觉胸口什么东西破了。”

“那就把那个地方也养好。”男孩说,“快躺下,老人家,我会给你把干净衬衫拿来,再带点儿吃的。”

“把我这几天出海的报纸带些过来。”老人说。

“你得赶快养好身子,因为我还有很多要学呢。你什么都可以教我。你吃了多少苦?”

“很多很多。”老人说,

“我会把食物和报纸带来。”男孩说,“好好休息,老人家。我会从药店里给你带点儿东西抹手。”

“别忘了告诉佩德里克,鱼头给他了。”

“不会忘的。我记着呢。”

男孩出了门,顺着破旧的珊瑚岩路走下去,他又开始哭了。

那天下午,露台餐馆来了一群游客,他们望着下面空啤酒罐中间的海水和死梭鱼,这时,一位女游客看见庞大的白色鱼脊骨,后面巨大的尾巴高高耸起,东风在港湾入口处掀得波涛汹涌,这幅鱼骨架便随着潮水一起一伏。

“那是什么?”她指着大鱼长长的脊骨问侍者,现在它不过是一堆等着被潮水带走的垃圾。

“鲨鱼,”侍者说,“鲨鱼。”他打算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我以前不知道鲨鱼有这么帅气、这么好看的尾巴。”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同伴说道。

在路的上坡处的小棚屋里,老人又睡着了。他依然脸朝下趴着,男孩坐在旁边看着他。老人正梦见那些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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