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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横人专信巫鬼。有一等称为鬼童,其地家无大小,岁七八月间,量力厚薄,具牛马羊豕诸牲物罗於室中,召所谓鬼童者五六十人,携楮造绘图画面具,上各书鬼神名号,以次列桌上,用陶器、杖鼓、大小皮鼓、铜锣击之,杂以土歌,远闻可听。一人或三二人,各戴神鬼面具,衣短红衫,执小旗或兵仗,周旋跳舞,有时奋身踊跃至屋梁,或仆於地,惑忽据中坐,自称为某神,言人祸福,主人跪拜於下,谓为过神。少憩,复如之,如此一日夜方罢。人有疾者,亦以此术祈祷,不即愈,至再至三至四至五不已,甚至破家者有之,不复更问药医。城治间人,十中虽一二委医,亦未始不兼於此者,虽士大夫家亦然。此俗又甚可鄙。

其地多山,产美材,铁栗木居多,有力者任意取之,故人家治屋,咸以铁栗、臭楠等良材为之,方坚且久。若用杂木,多生蛀虫,大如吴蚕,日夜啮梁柱中,磔磔有声,不五年间皆空中,遂至倾倒。其铁栗有参天径丈余者,广州人多来采,制椅、棹、食槅等器,鬻於吴浙间,可得善价者。吴浙最贵此木。又有铎木,甚坚,色赤,岁贡於京,为神枪中用。又有一木,亦坚重,其色淡黄,有黑班,如虎文,故称为虎班木,可作小器,甚佳,亦有用药煮作纯黑色,伪为乌木,以射利。其棕竹极广,弥山亘谷皆是,吾地有得种盆盎中者,数竿可值一二金。有采往南京卖作扇材者,或为柱杖,亦佳。其地更多,不能名状。

横人相传,建文庶人遇革除时,削发为佛徒,遁至岭南,后行脚至横之南门寿佛寺,遂居焉,十五余年,人不之知,其徒归者千数,横人礼部郎中乐章父乐善广亦从授浮屠之学。恐事泄,一夕复遁往南宁陈步江一寺中,归者亦然,遂为人所觉,言之官,达於朝,遣人迎去。此言亦无可据,今存其所书“寿佛禅寺”四大字在焉。其寺南面江,北背城,殿宇甚华美,有腴田数百顷,临街店屋四五十间,岁可得赁钱百五十金,今止一二僧,懦不能立,利归里长并诸有力者。又传自建文庶人去,则寺日就废,僧人不能存云。

横地多产珍异之鸟,吴浙所有者不录。若乌凤、山凤、秦吉了、珊瑚、倒挂之属,皆有。孔雀,龙州山中最多,横亦时或有之。其乌凤,状类绘家画凤,色黑如鸦,翎腹皆淡红,长颈红冠,喙脚俱赤,有距。山凤,状如乌凤,色具五彩,若今绘者,但尾稍短,其声甚恶,好食蛇。二者以其类凤,故以凤呼。范石湖《桂海虞衡》云:“山凤状如鹅雁,嘴如凤。”殊未然。又云:“巢两江深林中,有卵,雄者以木枝杂桃胶封其雌於巢,窍以饲之,囗〈歹备〉乃发封,殈则窒之而死。”又余所未知也。倒挂,小巧可爱,形色皆如绿鹦鹉而小,略大於瓦雀,好香,故名收香倒挂。东坡有“倒挂绿毛么凤”之句,即此。珊瑚鸟,此画眉差大,彼皆写珊瑚二字,不知何义。余谓以其珍贵故耳。或别有名,考诸《埤雅》、《尔雅》,皆不见录。然此鸟好斗,彼人多畜以赌胜负,甚至以鞍马为注者,如吾地斗促织然。秦吉了,俗呼为了歌,教之能人言,状如鸲鹆而大,嘴爪俱黄,眼上有黄肉。鹧鸪甚多,如小牝鸡,虞人捕卖市中,五钱可得一只,甚肥美。又有绿鸠,捕得亦可食。询山间人,异鸟甚多,不可一一名状。

与客坐,闲谈横州山水佳胜,必首及湿塘岩,次则谢村岩焉。彼人呼洞曰岩,余终以公事羁系,不能一往。后乘进表之行,军卫、乡宦、举人诸公置酒舟中饯别,乘兴一登,始毕素愿。先至谢村,方维舟,村老一人率百夫列炬前导,行半里皆平坡,后入小路,逶迤萦绕,数曲,即有巨怪石数十余,依石转二三曲,得一绝壁,若无可入处。复循一石后,方有一洞,门颇宽敞,入数步,一小方池,水甚清彻,云岁旱不涸。沿池转摺数十步,乃炬而行,复转一曲,即有小水,声汩汩,深浅莫测。洞约深数里,水亦如之。中白石如玉,奇怪不可言。有石如老君危坐台上,人亦呼为老君石。亦有若狮、象、人、虎,千态万状。或如冰柱下垂,亦有自地涌出上插者。行半复有一岐石,入亦深广,至尽处极高旷,顶有一穴,光射洞中,明郎可爱。人云其小水中产嘉鱼,至九十月自穴口出大江,人从穴口捕得,甚肥美,人极珍贵。《地里志》载云,蜀夔府达县、雅州,与汉中沔县,俱有丙穴产此鱼,独不云横,其穴亦宜以丙穴呼可也。游毕,还舟渡江,行里许,见一山岿然於平旷中,即塘岩也。陆行皆丛楚榛莽,中有小蹊,乃前村老辈率人新薙入者。约数百步,有巨石磊块塞洞口,巡石环走,得入洞处。中甚宽广明朗,四围及顶皆有穴,透入日光,中多奇石,色青翠,若所绘金碧。傍升一石,有若磴,数级,即一小路,巡石壁而行,萦绕数曲,一石隙可上,地亦平旷,其西有窗数处,可以下窥先所入处。复於其上有一石,如舌下垂,人呼为龙舌石。遂索一梯,自龙舌攀而上,得一门,入复平旷如前。以入洞时计,此第三层也。余遂索笔大书“重楼洞天”四字於上。傍亦有一门,出得平地一区,若露台,下视甚高峻,四望亦旷远,长江若一练带围绕,远近诸山如列屏障,此又可爱。诸公于洞中尽醉,出至江浒而别。

吴浙农家甚劳,横之农甚逸。其地皆山,乡有田一丘,则有塘潴。水塘高於田,旱则决塘窦以灌。又有近溪涧者,则决溪涧,故横人不知有桔槔。每岁二月布种毕,以牛耕田令熟,秧二三寸即插於田,更不复顾,遇无水方往决灌,略不施耘荡锄之工,惟耨草一度而已。勤者再之耨者,言拔去草也。至六月皆已获,每一亩得谷二石者为上,此亦习於逸惰而不力耳。又有畲禾,乃旱地可种者,彼人无田之家并徭僮人皆从山岭上种此禾,亦不施多工,亦惟耨草而已,获亦不减水田。彼又不知种麦之法,故膏腴之地,皆一望芜莽,不顾。余询之,云亦尝种,遇熟时不伺曝干,即鞭净贮之器间,彼土又多湿热,皆囗〈真黑〉为红黑色,食皆无味,或有食即呕吐成疾,遂云地不宜麦,故皆不种。殊不知收时须曝,令干甚,方贮之,无不美。余备写种收之法示之,各村墟间亦有人种矣。

横州城中,有鱼塘三百六十口,郭外并乡村倍之,大者种鱼四五千,小者亦不下千数,故鱼甚贱,腾贵时一斤不满六钱。江河间鱼亦不少,其品与吴浙所产不同。一种名谷鱼,类鮕与鮠,味亦肥美,余甚爱之。又一种名钩鱼,状类鰦,身少匾,其唇甚长,垂下数寸,味皆在此,故俗有“吃着钩鱼唇,不惜老婆裈”之语。又一种名竹鱼,其色如竹,青翠可爱,味亦佳。鲂鱼极多,甚美,有重十余斤者。鲥鱼,鸟蛮滩下甚多,滩上直抵横以上一带皆无。嘉龟惟谢村岩江边里许则有,余皆无之。又有余所未见者,又不知几种。鲤、鲫等皆与吴浙同。

横州虽为殊方僻邑、华夷杂处之地,然亦岁有一二节序可观。遇端阳前初一日,即为竞渡之戏,至初五日方罢。舟有十五数只,甚狭长,可七八丈,头尾皆刻龙形。每舟有五六十人,皆衣红绿短衫裳,鸣钲鼓数人,搴旗一人,余各以桨擢水,其行如飞。二舟相较胜负,迅疾者为胜,则以酒肉红帛赏之,其负者披靡而去。远近男妇老稚毕集江浒,珠翠绯紫,熿炫夺目,或就民居楼屋,或买舟维绿阴间,各设酒,歌鼓欢饮而观,至暮方散。中秋,城中郭外之家,遇夜必设一大月饼,宰白鸡鱼肉,盛陈瓜果,至十余品者。或於通衢,或於院落间,一家之内,无问老幼皆集所设处,拜月欢饮,箫鼓讴歌,声闻远近,达旦方已,虽家贫亦不废此。二节甚佳,吴浙所不如。此地之俗多可鄙,赖有此耳。

其地人家多畜牛,巨家有数百头,有至千头者,虽数口之家,亦不下十数。时出野外一望,弥漫坡岭问如蚁。故市中牛肉,四时不辍,一革百余斤,银五六钱。马亦多产,绝无大而骏者,上产一匹价不满五金。又有海马,云雷廉所产,大如小驴,银七八钱可得一疋。亦有力载负,不灭常马,家畜一疋或数疋。汉厩中有果下骝,高三尺,即此。至如驴骡,地素不产,人皆不识。其地猪甚肥而美,足短头小,腹大垂地,虽新生十余日,即肥圆如瓠,重六七斤,可烹,味极甘腴,人甚珍重,延客鼎俎间无此不为敬。予初不甚信,乡士夫烹以见饷,食之果然。吴浙人爱食犬,呼为地羊,小猪之味又过地羊远甚。又所畜羊皆黑色,若苍色者人亦异之。余尝於坐中谈及吾地白羊,人以为骇,若吾地异黑羊也。

有菌甚鲜美,作羹,其味未有逾於此者。雷过则生,须疾采,稍迟,非腐则老,故呼为靁菌。亦有曝干作腊,虽佳,不如鲜烹者远甚。予谓即滇南之鸡棕、燕窠之属,但此物不多产耳。

医家有名蛤蚧者,乃一甲虫,其地甚多,状类蜥蜴、守宫之属,多生城垣、串楼及人家墙壁间。其物二者上下相呼,牝声蛤,牡声蚧,累日,情洽甚,乃交,两相抱负,自堕于地。人往捕,亦不之觉。人以手分擘,虽死不开。人得之,以槁熟草细缠定,锅中蒸过,曝干售人,炼为房中之药,甚取效。寻常捕者,不论牝牡,皆可为医兽方中之剂也。

余暇日与驯象殷指挥贯、左州李太守钦承、侯举人嘉祥闲谈,偶及诸土官风俗,饮食、燕游、起居甚为可鄙,各处者皆同。其饮食烹饪,与华人不类。蛇、鼠、山百脚、蚯蚓、蜻蜒皆以登馔,更喜木蠹,白大者为上品。又以牛羊脾上黑膜焙研细,杂以椒盐,蘸食诸肉。妇人不缠足,不穿底衣,裙至十数余幅,甚长,曳地尺余,以多为礼。衫甚短,髻用发挽成,大与头等,上盖笠,笠上饰以珠翠金宝,性甚淫乱。又言田州太守岑猛,云汉岑彭之后,其人豪猾,狠鸷好杀,恃人马财粟之盛,故恒不法无礼。殷尝为总帅府旗牌官,屡至彼土,故知之详。遇总府差官赍旗牌往彼调兵,有至一二月不出,承命之人,饮气不敢出一言,盖恐其加蛊毒之类中伤之也。归则总府责在旗牌人员,甚至杖一二百,屡有死者。又将此辈置之法外,忿詈略不之加,遂各相效尤。各土官又畏其强,遇有调不敢辄出,差人往彼请命及伺动静,彼若有期,因其期亦出,彼不动,亦不敢动,其跋扈不恭也如此。正德间,发人马十余万掠龙州,知州皆逃匿,劫去金银宝货钜万,杀掳男妇无算。盖龙州甚富,人马不及耳。其龙州例委指挥一员,率四十军,岁在彼把守。遇掠后,诸当道达於朝,下巡按御史转行监司诸官案问,其把守指挥坐以失机处死,至今末释。龙州知州罚米二百石,岑猛命其立功赎罪。此不知何律,恐军门别有条例,余所不知,抑恐诸公虑其激变,姑事姑息之典。但以四十余人御十余万众,而加以失机之罪,恐不能服舆论耳。弘治时,其族有岑浚者,为思恩知府,亦不法无状,然未必若此之甚,卒至剿灭。彼岑猛者,若不复鉴岑浚覆辙,吾见其覆灭可待矣。

人称猿通臂,尝读《埤雅》、《尔雅》,稽诸简册,亦然。或云臂通肩,余以未见为疑。摄州事时,一日总镇王太监移文下州,差人捕猿入贡。余因检故事,凡打捕例皆南乡人,遂召南乡村老诸人告之,众唯而去。旬日余,村老一人来告云“承捕猿之命,已号召得三百余夫,合围得一小黑猿於独岭上,二日夜矣。乞批帖督邻村,益大二百,尽伐岭木,则猿可获。”余遂如其请,三数日舁一猿至,予验其形似,皆如诸简册所云,但无通臂之说,恐别有种,复询诸土人,云:“惟长臂者为猿,其类虽非一,皆短臂苍毛者,乌得为之猿,何尝更有臂长逾於此者。”余深然之。著书之人,何谬误如此。又有人云,猿初生皆黑,而雄至老毛色转黑为黄,溃去其势与囊,即转雄为雌,遂与黑者交而孕。余未深信,后遇总镇府一人,云府中尝畜一黑猿,数年忽转黑为黄,其势与囊渐皆溃去,遂与黑者交,以为异事,后知雄化为雌,乃固然者,方释其疑。此又诸简册所不载。猿善攀拔跳跃,迅捷如飞,又必众夥围守,伐木以断去路,乃能致之,无惑乎五百人以旬日之劳,仅得其一也。又驯象邓指挥家,昔有山子获一猿来献,面黑身白,惟顶上有黑毛,如指阔一缕,直至脊尽处。有人云,猿初生时黑,至百余岁渐成黄而为雌,又数百岁方变为白。其有黑毛自顶贯脊,又异。然则唐人之诗有云“黄猿领白儿”,亦谬矣。初生之儿,岂有白者?余州所获猿,因今上罢贡珍异,故不用,遂携归,畜之三数年,甚驯扰,忽疾作而毙,瘗小横山侧,与鹤冢相并。

山中产蚺蛇,大者长十余丈,能逐鹿食之。土人捕法,采葛藤塞蛇穴,徐入以杖,蛇嗅之即靡,乃发穴出蛇,系於葛绳,脔而烹之,极腴。售其胆,获价甚厚。其脂着人骨辄软,及能萎阳,终身不举。食鹿眉角,随腐。《本草》诸书皆所未载,余甚异之。江南得其皮以为乐器刀剑之饰。

有物状如蝙蝠,大如鸦,遇夜则飞,好食龙眼。将熟时,架木为台於园。至昏黄,则人持一竹,破其中,击以作声骇之,彻晓而止,夜复然。彼人呼为飞仓。余偶阅《蛮溪丛笑》,中载麻阳山有肉翅而赤者,形如蝙蝠,大如野狸,妇人就蓐,藉其皮则易产,名飞生。予谓即飞仓也。横人谓生为仓,盖声相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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