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探春眉心深蹙，面上无限凄伤，低低道，“薛家早已败落，薛蟠是什么样的人，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我这一生，竟是被误了。”
贾母听了，不由得万念俱灰，对探春的最后一点奢望，也烟消云尽，急火攻心，竟支撑不住，双眼一翻，便朝后倒去。
房中众人见状，骇然失色，忙赶上去相扶，张罗着掐人中、灌水，救治贾母。胆小的丫鬟，早就吓得哭了起来。
手忙脚乱之下，不知谁推了推桃木桌，杯杯盏盏随之晃动，滑落下来，跌得粉碎。而贾府人的锦绣荣耀、富贵繁华梦，也随之碎了一地。
忙乱一阵后，大家终于将昏迷不醒的贾母安放在榻上，又命人出府请大夫，丫鬟忙走上来收拾房间。
因贾母身子有异，众人便都守在床榻旁，静候大夫到来，深浓的失望和悲叹，如死水一般弥漫开来。
王夫人心中失望透顶，发了半日怔，死死盯着低眉垂首、满脸悲伤的探春，厉声道：“我与老太太，都对你寄予厚望，你却将事情弄成这样，你如此不争气，怎么对得起我们？”
探春全身一震，呆了半日，涩声道：“太太不该怪我，我已经很努力了。刚开始选汗妃时，突厥可汗对我，的确有青睐之意，筱公主一到，他便立刻走开了。我见当不上汗妃，便想着借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御前献诗，让皇上青目相加，岂料四皇妃看透我的心意，出言阻拦，竟……”
“我不想听你解释，”王夫人脸颊曲扭，带着一丝狰狞之意，冷冷道，“无论是什么缘故，你的终生，已经定下来了。皇权之下，此命绝不可违，所以，如今的你，除了嫁往薛家之外，别无选择。”
回过身来，看一看凤姐儿，拂袖道：“明儿个你领着人收拾一番，准备一乘轿子，尽快将三丫头送到王家，了却此事。”
房中众人听了，都一脸震惊，不知所措。凤姐儿不由得有些发懵，凝眉道：“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妹妹毕竟是府里的小姐，就算必须嫁往薛家，也不能太草率，好歹得准备些嫁妆，选个吉日才是。”
王夫人冷冷一哼，沉声道：“薛家是什么家境，你也是知道的，送一个三丫头过去，我们已经很吃亏了，如何还能倒贴银子，筹办嫁妆？更不必说什么选吉期，操办婚事了。”
目光轻转，盯着探春，声音冷如冰雪，让人不寒而栗：“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允你将素日穿的衣服、首饰带出去，你到了薛家，不管是好是歹，都是你自己的命，不许再回贾家。”
听了这般森冷无情的言语，探春如遭雷击，身子瑟瑟发抖，呆怔半日，抬头道：“太太怎么说起这些话了？无论如何，我是府里的三小姐，素日里老太太也极疼我的，绝不会……”
王夫人冷冷一笑，打断她的话，寒声道：“老太太的确很疼你，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情，如今的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你以为，老太太还会管你吗？只怕她也想将你打发走，越快越好。”
探春身子发凉，如坠入冰窟里一般，唇动了一动，想要辩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落选汗妃，又被许配给薛蟠，处境堪怜堪伤。但是，回到家里，却没有人过来安慰她，大家只想着因为她的落选，失去了多少富贵，错过了多少荣华，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到她身上。哀叹一声，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哪里有纯粹的感情？哪里有真心的疼爱？
老太太、太太待她好，不过是将她当成棋子，想利用她来攀附权贵。当她失去价值时，这些长辈，便会立刻弃子，任由她自生自灭，不再回顾。
人心之凉薄，竟至于斯。
念及此，探春不由得心念俱灰，失魂落魄，无尽的绝望与撕裂般的疼痛涌上心头，终于不堪忍受，以手掩面，转身跑离上房。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探春不管不顾，径直奔回自己的闺房，和衣躺在床榻上，忍了很久的泪，终于落下，一点一点，濡湿在厚实柔软的锦被上，氤氲一片。
彼时夜幕低垂，幽深如墨，回廊里悬着的盏盏宫灯，光华四溢。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蝉翼纱，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斑驳不定，似迷茫诡谲而不可知的人生。
连云锦绣，富贵荣宠，一直都是她所向往的。但是，一路走来，她却总在错过。
此生，与皇族王孙、荣华富贵无缘，她的人生，将走进一片幽暗，再无光明。
心念俱灰、泪眼斑驳之际，耳际传来女子低微的幽叹声：“探儿，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事情已经无法回旋了，你还是想开些，别哭坏了身子。”
熟悉的声音，带着深浓的关心和怜爱，落入耳中，却是惊涛骇浪。
是姨娘，生她的赵姨娘。
自贾环被王夫人以不肖之名赶出府后，赵姨娘日夜思念，一直缠绵病榻，足不出户。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她却出现了。
探春转过身来，泪眼朦胧中，果然看见赵姨娘侧身立在床边，衣着单薄，身形萧索，仿佛吹风能倒。她劝自己不要哭，但是，她手里却拿了手帕，眸中清泪滚滚，止也止不住。
探春定定看着她，呆滞半日，方抽泣道：“姨娘身子向来不好，这样冷的天，怎么出来了？”
赵姨娘举手拭泪，低垂眉眼，怯怯地在床榻旁坐了，声音里有着无尽的怜惜：“今天的事情，我都听小丫鬟说了。素日里，我行为粗鄙，让你受了不少白眼，对不住你。但是，你始终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这一生，没有别的念头，只期盼你与环儿能够过得好，能够出人头地。如今，你落到这个地步，我恨不得以这个身子，代替你受苦。”
探春听了，不由得泪如雨下，悲不自胜。在这个夜凉如水的除夕，在所有人都弃她而去之时，依旧还是有人关心她，在乎她，想着要来安慰她，如何不让她为之动容？
仔细想一想，她一直很介意庶出的身份，便与自己的生母、弟弟疏离，以讨王夫人的欢心。后来，虽然在黛玉的开解下，与赵姨娘亲近了一些，却始终不曾，以一颗真心相待。
但是，最难过伤心、绝望无助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人，却是姨娘。
见她泪流不止，赵姨娘更是伤痛，也陪着哽咽了好一会儿，方略微止住，拿了手帕帮她拭泪，长叹道：“要你嫁给薛家那个大傻子，实在太委屈你了，但是，这是皇命，你便是哭瞎了眼睛，也不能逆转的。”
伸手握住她清寒如冰的手，细细摩挲，呜呜咽咽地续道：“事已至此，你还是看开些，再苦再难，都要咬牙熬着，都要挺过来。你也是知道的，环儿虽在田庄，念书却很用心，又有四皇妃常派人照应，绝不会碌碌无为。只要将来他有了出息，你的苦日子，便能到头了。”
探春低头抽泣，静静听着，待听到“四皇妃”一词时，立刻勃然大怒，忿忿叫道：“姨娘别提什么四皇妃，不是她打岔，我根本就不会落到如斯地步。”
赵姨娘听了，默了半日，扶住她的肩膀，低低道：“我知道，让你嫁给薛蟠，是四皇妃提出来的，这件事，我听丫鬟说得很明白。但是，我心里更明白，四皇妃是爱恨分明之人，绝不会仗势欺人，胡作非为。”
轻轻合上眼，唇边吐出一声幽叹，接着道：“我虽然见识浅薄，但对四皇妃的为人，自认还是极了解的。当年，她住在这府里时，自己过得并不安详，却一直惦记着我和环儿，时常送东西给我们，嘘寒问暖，丝毫不在意太太的眼光。我被那么多的人薄待，受了那么多的白眼，却得她毫无私心地帮助，单凭这一点，我便知道，她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人。这样的女子，只要真心对她好，她必定会以十倍、百倍来回报。以前，你们两人感情很好，情如姊妹，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致于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反目成仇。我只想问一声，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不是四皇妃莫名其妙地虐待你？你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没有半点责任？”
探春听得瞠目结舌，品着她的话，须臾之间，便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纷乱如麻，再也不能平静。
其实，自黛玉进府以来，便一直将她当作亲姐妹，情谊深厚，非其他人可比。
如果，当初的时候，她也能以真心对待黛玉，她们之间，是不是会一直无话不谈、情同姊妹？
如果，她不是那样贪恋虚荣，不是那么在意富贵荣华，她的人生，是不是会截然不同？
如果，那天在北静王府，她没有说出想嫁往晴梦园，黛玉一定不会心寒，更不会与她决裂吧？那样的话，黛玉念着姐妹之情，一定会尽心助她，帮她选一个才貌双全的佳婿，幸福一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