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听了这个消息，黛玉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心中辨不出是什么滋味，默了好一会儿，方慢慢合上双眼，幽然叹息一声，思绪在瞬间飘飞，再也无法平静。
回望自己所走过的岁月，自来到这个时代开始，除了至亲的父母之外，一度最让她信任、在意的，便是这个外祖母了。
当初，寄居在贾家之时，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虽然世俗多风雨，但有外祖母呵护，有亲情相伴，无论如何，日子应该并不艰难。
可是，在风雨来临之时，外祖母放开了她的手，直到那时，她方知道，之前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假象而已。
于是，那一次，在猝不及防中，被亲人伤害得痛入骨髓，难以承受。
而从那之后，她便明白，在外祖母心底，未必有多在乎自己。只因，外祖母最看重的，永远是贾家，以及自身的地位，至于其他的，一文不值。
世事如此，她从不曾怨恨，但是，既然已经看透贾家，看清这个亲人的真面目，她也不须再将所谓的亲情放在心上了。
过去的一年，对于外祖母的际遇，她不曾理会，如今，依旧不想再回顾，免得与之纠缠不清。
当下黛玉柔肠百转，思绪辗转了须臾，眉间浮现出一抹颦纹，徐声道：“本来有句古话，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老太太落到这个地步，我实在不能计较什么，念着昔日的一点微薄情意，我也不介意到刑部走一趟。但是，对于贾家，对于老太太，我已经失望透顶，再也不想理会。何况，就算见了她，依照她的性情，一定会哀求我宽恕贾家的人，实在没什么意思。”
“比起往日，姑娘的性情，坚定了不少，”采薇听了这番话，立刻松了一口气，唇角轻轻扬起，颔首道，“说到底，是贾家对不起姑娘，如今姑娘这样，实在情有可原。何况，见这个老太太，除了给姑娘带来麻烦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姑娘身份微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两不相干的好。”
说着，便向黛玉福了一福，行礼如仪，怡然道：“姑娘自便，我立刻出去回话，让传讯之人回去。”
“你且不必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呢，”黛玉轻轻摆手，抬起眼眸，丹唇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止道，“刑部那边，我是绝不会去的，依照我看，以四妹妹的性子，也必定不会过去。老太太过了一辈子的富贵日子，如今却凄凉如斯，连料理后事的人都没有，实在让人感慨。罢了，千不念万不念，她好歹是娘亲的亲生母亲，若是不闻不问，也说不过去。采薇、紫鹃，你们两人收拾一番，准备一些衣服、吃食，代我去瞧一瞧罢。”
说到这里，眸中漾出一抹明光，又加了几句话：“倘若老太太的遗言只关乎到自身，比如落叶归根什么的，你们不妨答应下来。但是，若是涉及到其他人，想要求情赦免，立刻拒绝就是，不必迟疑。”
说到这里，她不是狠心的女子，对于住在贾家的岁月，虽然不愿回首，却终究没有办法，从记忆深处完全抹去。当初，贾母对她，的确有过疼爱之情，虽然并不纯粹，却依旧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何况，在这之间，还牵连了母亲贾敏。对于贾家，她可以一点都不在意，却不能忘却，母亲是从贾家走出来的。
如今，既然是力所能及的，她也愿意出一份力，如此，便算是仁至义尽了。
而从今以后，一切皆已经烟消云散，自此，朝也罢，暮也罢，对于这些人，她绝不会再回顾。
听了这番话，紫鹃、采薇互看一眼，目光中均浮现出敬服之意，紫鹃敛衣道：“姑娘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我与采姐姐必定会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请姑娘放心罢。”
言语之际，心中不由涌起一抹慨叹，虽然世事变幻，风雨飘摇，眼前的这位女子，对世事都自有一番见解，性情决绝坚定，绝不会受人左右。
最难得的，是无论何时何地，这个女子虽然恪守礼仪，内心深处，却依旧美好如初见之时。
即便有过伤痛的往事，即便已经身处高位，她依旧能以一颗宽容、怜悯之心，对待薄待了自己的人，以德报怨，纯真善良，由始至终，这一点从不曾变。
律法之外，尚有人情，无疑地，她是这世上少见的有人情味的女子。当下紫鹃心中千回百转，与采薇相携着，辞别黛玉，打点一番，准备了几样精致吃食、衣物，方坐了车轿，随着传讯之人，一同前往刑部探望。
一时进了刑部，便有几名年轻狱卒迎过来，亲自陪两人步进监狱。还未进内，早有一股刺鼻的异味扑面而来，湿气、臭气，甚至掺杂着一丝腐败之味，种种气息掺杂在一起，混乱不堪，叫人难以呼吸。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昏沉幽暗的世界，闪动着微弱的灯火，有哭泣和哀嚎之声不时传来，与外面的世界相比，不啻于两重天地。
紫鹃、采薇各自提了一个竹篮，闻到入鼻的异味，不约而同地咳嗽几声，抽出帕子掩面，低垂着眉眼，随着狱卒行走了好一会儿，方到达目的地。
狱卒一面取钥匙开门，一面道：“这贾府的人，年轻的都被判为官妓，年老一些的，也都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了，如今还留在这个地方的，除了老太太之外，便只有之前荣国府的二媳妇王氏了。”
另一个狱卒擎着蜡烛，接着道：“这两人是同一家出来的，虽然住在一间牢房里，却时常吵闹，从没有安生过。尤其是那王氏，虽然每天要挨一百巴掌，脾气依旧十分乖张，竟与泼妇不相上下。加上每逢初一、十五，她都要出去游街，模样也与往日颇有些不同。两位姑娘是金贵身子，千万留心些，可别被吓着了，不然，只怕我们担当不起。”
听得他们絮絮叨叨，采薇颇有些不耐烦，但因知道两人是一番好意，自然不便呵责，只摆手道：“罢了，这些事情，我们心里都明白，你们几位官爷开了门，便请出去歇着吧。”
几名狱卒听了这话，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将牢门推开，又率先进内，搁下两支燃着的蜡烛，料理妥当之后，方道：“两位姑娘请进，我们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就是，不必客气。”说着，一同向采薇、紫鹃欠身行礼，转身自去了。
紫鹃、采薇这才携着手，迈步进了牢房，就着闪动的烛光细看，见放蜡烛的是一个小小的粗木桌子，另放了两个粗瓷碗，两双木筷，临窗的地上铺了一层稻草，其上躺着两个人，蜷缩成一团，相隔甚远，均披散着头发，深深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听得脚步声，左边的女子蓦然抬起头来，虽然容颜憔悴，衣衫褴褛，目光中却迸出丝丝不甘和愤恨，如同凝结了寒霜碎冰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采薇面不改色，从容放下手中的竹篮，方轻轻皱起眉，留心望过去，过了须臾，才看清她的面容。
竟是王夫人。
这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妇，仿佛在几个月之间，苍老了十多岁，不但披头散发，穿着破烂，还消瘦得不成人形，面颊泛着灰白之色，高高肿起，映出道道红痕，狼狈不堪，眼底更蕴含着无尽的沧桑和苍冷。
对于贾家的种种，采薇一清二楚，如今见了如斯情景，依旧不动声色，心中暗自忖度，她脸上的痕迹，必是之前秦剑声见她嚣张蛮横，出言辱骂凤姐儿，派人日日掌嘴所致。
在她打量思忖之际，王氏目光如电，从房中缓缓扫视而过，见只有采薇与紫鹃两人，便微微一晒，冷笑道：“你们那个主子可真是厉害，嫡亲的外祖母要死了，竟连最后一程都不来送，当真是铁石心肠。我们四大家族显赫喧嚣，如今都败了，她这样的人，不知能富贵到什么时候！”
其声低沉幽微，却带着森然、清寒、冷毒之意，似有无限怨恨，寒气煞人。
听到她一开口便讥讽黛玉，采薇拂一拂衣袖，唇角划出幽冷的弧度，皱眉道：“真没有想到，你这妇人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依旧死心不改，时刻想着责骂他人，你也算是空前绝后了。你们四大家族仗势欺人、作恶多端，败落是早已注定的，哪里配同我们姑娘相提并论？你也不掂量掂量，我们姑娘是什么身份，岂容得你这贱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一面说，一面行到她身边，眸光深幽，声音清寒如冰：“你这该死的泼妇，依仗着自己是荣国府的二夫人，有哪样坏事没做过？不过，老天也是有眼睛的，你教导的儿子不长进，只知道吃喝玩乐，一点用处都没有。你精心挑选的儿媳为了活命，不顾脸面，沦落到进青楼的地步。你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脸说话，我若是你，早一把撞墙死了，也省得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让人看笑话儿。”言罢，便拉住她的衣袖，不由分说地打了两巴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