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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附录一(原附)(2)

于是由建德祁门两山中,走休宁;羊肠鸟道,较霍山尤甚。余复病疟,扶疾而行。头岑岑,汗下如雨;形容枯槁,几作沟中瘠矣。东、建袤高山,多小寇出没,或乘夜剽掠;土人相率持兵守岭头。凡过客,皆榷金,名曰御寇,实为寇也。余冒险奔驰,道路以目。将次祁门,江右义旅陈九思屯朱桥,村舍逋逃、商旅裹足,而独余行行不止,人多怪之。赖导皆歙人,得无他。计程两日,可抵休邑;买棹溪行,即可达严陵。

未至休邑三舍,辄闻有兵阻;抵郭外,果蜂屯蚁聚,闉阇尽闭。盖彼之叛将新复归敌,长吏虑有变,因而登陴。余缘是不得入,止郭外招提;戢羽潜鳞,虽子胥吹箫不是过也。而耳目渐集,乘间抵城中,寓徐之诸父家。其诸父善岐黄术,有隐君子风。余至,盛为治具;然亦谓余馆师,与其犹子善,不知为余也。兵退,买棹严陵。过新安,亭长呵止之;索篙师金,委放行。达街口,有巡司廨,逻卒登舟讥察;见余将北音、貌魁梧,疑为逃卒,持之急。徐起而与逻者斗,而巡司适之郡不在廨,是以事得解。解维至淳安,已入浙矣。省会有文符插民艇载兵绝浮梁,余船藏他港不获免,为所司插去。行路难,一至此哉!余乃迂道走瑞安,凡两买棹,始达严陵。

余既入浙,晦迹益难。计唯有山行,可无恐。乃自婺之东、义出天台,以赴海壖。然鸟道羊肠,较徽更甚。时余将已令取道于杭,而金、徐诸人皆不谙浙道里;向者导导余,而兹则余导导;然余实茫然问途。已经得至海滨,滨海居人咸来问讯,远近哄然,知余得生还矣。

回思霍山奔亡以来,之安庆、之池、之徽、之浦江、东、义、台,之天台、宁海,计程二千余里;间关百折,何其穷也!复回思自崇明进师瓜步、润州,而和阳、太平、宁国,而徽、池、庐之诸州邑;乘胜长驱,又何其壮也!然而转瞬成败异势、荣辱殊形,是又戏也、梦也?余自丁亥迄己亥,前后入江,皆岁在双鱼;而一再踬,疑若数焉。然以十五载之揣摩简练,既得而复失之;人寿几何?河清难俟!不亦重可慨也夫?

使臣碧血

苌弘之事周王,忠于公室以党于范氏,晋人讨而杀之,藏其血三年而成碧。此忠之所由积也。今左先生之为使臣,执节类苏属国、抗议类富郑公、从容类文信国,卒以见僇。呜呼!有明养士三百年,而能以诗书之泽、答扬其祖宗于地下者,左先生其无憾矣!纪使臣碧血。

左懋第,字萝石,山东莱阳人。崇祯辛未进士,历官刑部给事中。甲申春,诏督兵湖襄。夏闻变,誓师而北。会福世子建号金陵,改元弘光;懋第入见,涕泣陈中兴大计。遂命视师江上,除右佥都御史,理戎政事。

时江左朝事方棘,辅臣马士英议遣使通好于我朝,且告祭崇祯帝;众莫敢行。会懋第母卒于天津之唐官屯讣至,疏请终制,不听;因请使北。乃遣水师陈洪范持节,懋第及太仆卿马绍愉副之。以洪范常镇辽左,与我国用事易通,故授以经理河北、联络关东之命,而通书我朝,傅以金帛;因册封平西伯吴三桂为蓟因公,世镇燕京。赐懋第一品服,加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以行。懋第曰:『我非敢以宠荣易衰绖,顾此行君事、亲事可两尽;否则,抗节而死,亦不负读圣贤书,报我君、我亲地下也』。

秋八月,行次沧州。闻我朝已改封吴三桂为平西王,于是洪范遣使先以册命授三桂,谕来使意;三桂不发书,缄册上摄政王。册文内有「世镇燕京」语,王览之固已怒矣。然朝议谓:『以礼来,且令使臣入见』。

九月,至杨村。有士人曹逊、金镳、孙正疆等来谒,且言有报国之志,愿从行。懋第曰:『渡江以来,仅见汝等。今上正位继统,思得义勇以佐中兴。汝等之来,是也』!并录署参谋行阵。

十月初,进至张家湾。时议以四夷馆处使臣,洪范无词;参谋通判陈(系孝廉,失其名)曰:『此行成败未可知,而所系国事轻重甚大。今陈帅委蛇如此,倘随势倾倒,其若王命何』?遂以往来通议诸事白懋第决之;而洪范遂心贰于左。左谓舌人(通事人也)曰:『我奉祭告先帝及酬谢贵国之命而来,盖以贵国为我先帝成服,故不敢先之以兵;奈何以夷馆授行人?且我奉御书币聘至境,若以属国相待,我必不入;义尽名立,师出有名,我何恤哉』!往返再四。

斯时朝士未知江左虚实,心惮懋第。乃议以鸿胪寺处之,遣官骑来迎,建旄乘舆,肃队而入。十四日,内院满大学士刚林来诘曰:『何不朝见』?懋第曰:『议礼定,然后可见』。刚曰:『礼如何行』?曰:『昔天朝出使外国,国王皆稽首迎拜。今贵国为先帝成服,是有礼于我;故但以客礼相见耳』。刚大笑曰:『我大清皇帝即位,不闻尔福王朝贡;乃以天朝自处,直欲我客礼哉』?懋第曰:『本朝不知贵国之事,以贵国有礼于我君,故命使来谢,自应以客礼相见。我国家不幸,罹此大变;今皇上正位继统,方图中兴大业。汝何得言朝贡』?刚曰:『福王奉何人命僭位』?懋第曰:『先帝遇变升遐,岂有遗诏!今皇帝为先帝之弟,兄终弟及,率土归心,奉天继统。若何许人?敢言僭位』!刚曰:『既知崇祯帝死,若何不死』!懋第曰:『君所言,可以责在廷诸臣,不可以责我。我奉先帝命督兵剿贼,月余始闻变。我固为今日计,徒死无益』!刚曰:『既剿贼,贼破京城时,尔作何事』?懋第曰:『我奉命剿贼张献忠;犯京城者,李自成也。我闻变,即勒兵北行,路闻贵国已驱贼都燕,是以中止;若即以兵来,非杀贼、是剿平尔国矣。且若所言,不过借词难我。譬如往年尔国入犯,而琉球、朝鲜乘虚骤灭尔国;失国之罪,可以责守国诸臣,其将兵入犯者,尔何能罪之哉』?时懋第声色俱厉,而洪范、马绍愉皆唯默不言。懋第复曰:『莫说我江南小,我江南尽大』。刚曰:『谁言大』?懋第曰:『我说也』。洪范以懋第色变,遽曰:『此大事也,非可以一日决;明日再议耳』。刚遂去,洪范、绍愉俱心危之。

明日,刚复来,所言大略如前,而终以「福王僭位」为词。懋第曰:『始则福王,今已正大统为天下主;汝所言,多不通理。且我来祭告先帝,因而酬谢贵国;非以请降及讲和来,安得以属国礼相见?若所行可复命,我即专之;不可复命,我必不行,有死而已』!刚曰:『如此,且发国书来看』。懋第曰:『御书以与国王,若何得预看』!刚曰:『且已!但欲见上,须行臣礼』。洪范谓懋第曰:『不如先生再议他事』。懋第曰:『此来本为祭告先帝,无他事可议。若相见礼少错,后无一事如命矣;我必以死争之』。洪范曰:『既不可相见,姑以金帛先之』。懋第因举示曰:『银两以赏陵工军匠,金币以谢国王』。悉数之以付刚。刚欢笑而去;私赞懋第曰:『此中国奇男子也』!时我朝新定鼎,不深悉汉事;两日所辩,皆汉人为谋主。而懋第慷慨劲烈,词气不挠,故我朝亦不能有加于使臣;而心甚重之,馈饵、礼貌甚隆。

懋第遣参谋通判陈、旗鼓副将王廷翰以谒陵事请,报言『崇祯已葬,可毋往』!懋第不得至陵,乃陈太牢、服斩衰,率将士北向,哭于寺厅三日。都人闻者,莫不流涕。守卒以其事告摄政王,王益重之;欲生致懋第,懋第终不屈。

而洪范受王约,许以江南降,爵为侯;有成言矣。二十七日,有数骑来,遣使臣归国;出永定门,相次合百骑以从。日行六十里,而使臣所从将士尚八百余。十一月五日,止沧州十里铺。忽有数骑从常大人来,遮懋第、绍愉还京,独遣洪范归;骑卒有从懋第、绍愉北者,有从洪范南者,常不之问。而我朝已祭告蚩尤之旗发兵南下矣。是日,懋第入沧州城宿,守者戒严。懋第谓将士曰:『使臣以留为荣,我死无憾!若等从我固当,然俱死无益;不若尽止沧州。我入燕,观动静,然后发疏,遣人驰奏』。翌日,从数骑北发,而左营副将张文才、后营副将杨逢春、都司刘英、军士三百余人止沧州。

懋第既返,止太医院署中,逻禁颇严;疏未得发。久之,懋第上摄政王启,略曰:『懋第奉命北来以礼治兵,所以通两国之好;今无故稽留,我使士马日呼庚癸,则后之持节者,谁复不避艰险以图国是?必致上干天和、下戕民命,亦非贵国之利也』!启上,摄政王令内院谕懋第:『第静听,勿有违越』。而都司刘英潜至京,与游击樊通往来侦事。

明年乙酉正月,英及参谋曹逊、金镳入讯。昼閟不得通,夜踰垣入见,懋第曰:『近者,人以利害之说动我,我以壁上所书示之。「生为明臣,死为忠鬼」,此吾志也』。又以上摄政王启示逊;逊曰:『此启足为使节光,然今日之事有可否、而无成败』?懋第曰:『我心如铁石,亦听之而已』!是时,伪太子亦止太医院旁署中。懋第潜使所从将士诱问守门满卒,满卒曰:『此真崇祯太子,故加防闲,供应不缺。尔太子常言伯父今在南京,要南去』。懋第因为书二通,一言当遣使臣速归、一请皇太子回南辨验,投内院。内院隶扞之数日,始投;卒不报。

二月,懋第以不能躬叩诸陵,遣樊通、陈尚嘉驰诣诸山陵及崇祯帝陵哭叩之。三月十九日崇祯帝忌辰,懋第为哀表一通,率从行诸臣,以羊冢、香帛望祭,哭叩于太医院署中;复为文,以只鸡、尊酒祭忠烈诸臣从先帝死社稷封疆者。

四月,草疏一通,用帛幅细书,藏之蜡中;遣金镳及都司杨三泰驰金陵奏之。而江淮方阻兵,不得达。比至五月,金陵竟失守矣。曹逊以告,懋第曰:『此事皎然如日月,我志已决,毋烦言』!

闰六月十五日,以江南既平,再下薙发之令。谕懋第降,且髡之;懋第不从。中军副将艾大选首髡如法,且劝懋第降;懋第大怒,挥从官立杖毙之。事闻,十九日捕下刑部。刑部曰:『若不早薙头降,而擅自杖杀人,何也』?懋第曰:『吾头可断、发不可薙!我奉命北来,已办一死,岂肯自败于今日,与若辈为伍?且艾大选薙头倡叛,恨不以军法枭示通衢;我自行我法杀我人,与若何与?可速杀我』!遂下狱。

二十日,加铁锁三,拥入内朝。懋第丧冠白袍,不北面,南向坐于廷下。摄政王心雅重之,欲生懋第,且大用之;问在廷汉臣曰:『卿等云何』?吏部侍郎曰:『为崇祯来,可恕;为福王来,不可饶』。懋第曰:『若言今上是先帝何人?且若中先朝会元,今日何面目在此与我言乎』!侍郎语塞。兵部右侍郎曰:『先生何不知兴废』?懋第曰:『先生何不知廉耻』?于是在廷无复言者。摄政王曰:『尔既为明臣,何为食我朝粟半年而犹不死』?懋第曰:『尔入攘我朝之粟,反谓我食尔粟耶!且古之致力中原,亦有藉外国之食者。我国家不幸,罹此大变;圣子神孙,岂遂无人?我今日止有一死,又何多言』!摄政王色变,挥出斩之。左佥都御史赵开心欲起救懋第,同列掣其裾止之,赵不得前;遂拥懋第之宣武门外菜市。懋第昂首高步,神气自若。既至,南向再拜,端坐而后受刑。刽子杨(忘其名)挥泪稽首懋第前跪,泣不止。少顷,徐起举锧,亦不惮满人之在左右也。是日大风,昼晦;都人奔走流涕拜送者,不可胜纪。懋第既拥出朝,赵开心始得前;启王曰:『死之适足以成其名,不如释之』!王可其奏,而懋第已死矣。先是,髡令下,马绍愉即率所从将士薙发降;而懋第参谋陈用极、傅宣、游击王一斌、都司刘统、王廷佐、千总张良左俱以不从令,同日被杀。游击樊通收殡懋第尸于彰义门之白马坑,并取用极等诸人瘗之。而前所遣杨三泰所赍蜡书,以是年冬泛海入越,始达鲁监国发之。

初,懋第之至也,内院大学士洪承畴面之;懋第叱曰:『此鬼也!承畴统制三边,松、杏之败,身殉兵革;先帝赐祭,加醮九坛,优以荫恤。承畴死久矣!何以至今日尚存?若来者,鬼也』!洪至,且前欲与言,卒不得发而罢。他日,内院大学士李建泰访之,阍者通谒;懋第曰:『老奴何得尚存?昔督兵讨贼,先帝特宠饯之;乃既不以身殉国难而又降仕他人,亦有何面目见我哉』!李闻,不得见而去。嗣是朝士欲见者,率遭唾骂。于是咸惮见之;或不得已,一投谒以示「不绝」之意。及江南平,闻懋第题诗云:『峡坼巢封归路迥,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销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讫如其言。

二十五日,沧州守知懋第已被害,以告前所留将士杨逢春、张友才等;于是三百余人皆号泣散去。

明年丙戌六月十九日,陈洪范有疾,忽言左公至,惊悸而死。始,洪范之持节也,江南以通好重寄命之;事成,世加侯爵。而洪范旧通辽左人语:入燕,尽以江左情实告,而心卖懋第。及还,又率南征之兵平江南。懋第见杀,而洪范定爵为侯;甫期年,卒为懋第忠魂所杀。

皇明监国鲁王圹志

监国鲁王,讳以海,字巨川,号恒山,别号常石子。始封先王讳檀,为高皇帝第九子,分藩山东兖州府;王,其十世孙也。世系,详「玉牒」。王之祖恭王,讳坦颐。父肃王,讳寿镛;传位第三庶子安王,讳以派;王兄也。崇祯十五年冬,虏陷兖州,安王及第一子、第四弟以洐、第五弟以江俱同日殉难。山东抚臣奏闻,王以第六庶子,母王氏所生,囗授镇国将军;部覆应继王位,于崇祯十七年四月初四日册封为鲁王。方三月初旬,使臣持节甫出都,而京师旋告陷矣。东省驿骚,王遂南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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