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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园林寂寞,秋色将阑;帘卷西风,人与黄花同瘦。於时独坐幽闺,展观琴谱。萧萧落叶,无非商徵之音;唧唧寒蛩,大有凄凉之旨。古怀遥集,欢绪不生;旧恨飞来,情思欲死。真无可奈何之日也。忽宝玉掀帘至,见余琴谱,大为骇异,几疑为五丁六甲之奇书。(宝玉不识琴谱,意作者殆讥其不识情种欤。)余冷笑曰:“好个世家子弟,琴谱尚不之识,得不贻笑方家耶!”言已,宝玉面一赪,含笑应曰:“不谓妹妹乃亦擅此,兹盍抚余一听?”余笑曰:“余亦不大善此,忆余在扬州时,曾一学过,於今荒抛数载,渐觉随忘。迩来无事,偶於书堆中翻出一套,其间琴理手法,俱极明了,喜而阅之,亦颇动人雅兴,然欲穷化其妙,实亦不易。曾闻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仲尼尚学琴於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可知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言至此,心忽一跃,愁绪纷投,默而不语。宝玉笑曰:“好妹妹,请速教我!即如‘大’字加一勾,中间有一‘五’字,到底作如何解?”余笑曰:“‘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九徽。一勾加‘五’字,是右手勾五弦,并非字,乃一声耳。其馀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均有一定之规矩,极容易学也。”宝玉笑曰:“既如此,我便如王逸少执贽簪花座下,不识肯赐教否?”余笑曰:“琴者禁也。古人制琴,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故欲抚琴,必择静室幽窗,或层楼高阁,尤须天地清和之候,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始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然后整齐衣冠,或鹤氅,或深衣,必合古人之仪,才称圣人之器。手毕,将琴放於案上,坐於第五徽之间,与心相对,心身俱正,两手方从容抬起,还须领略其中轻重疾徐,必使舒卷自若,体态尊重方妙。”宝玉笑曰:“吾侪学此,不过闲中游戏,若如此讲究,得非苦人所难耶!”言次,紫鹃忽入,谓宝玉曰:“二爷今日何如此高兴?兹亦当让姑娘稍憩。”宝玉曰:“适聆雅教,竟忘其劳神,兹当去矣。”余笑曰:“何事劳神?只恐余诲之谆谆,汝听之藐藐耳。”宝玉曰:“天下无非由而习之,岂得勉强成耶!明日,我告之三妹与四妹,均来受业。何如?”余曰:“即使彼等学成,而汝不识不知,岂非对……”(黛玉斯时情已急矣,故言词殊为坦率,恨宝玉之不悟也。)言至此,顿为止住。宝玉笑曰:“只要汝侪善弹,我便喜听,亦不计牛不牛也。”言次,忽秋纹捧秋兰一盆至,询之,知为二舅母所赠。余见其中有并蒂一枝,不禁心为一跃,如醉如痴,呆坐凝视。思草木无情,犹相兼并,且其枝叶繁茂,花鲜欲滴。如余杳尔芳龄,便如三秋蒲柳,果使克偿所愿,或犹有苦尽甘来、花团锦簇之一日。不然,亦如花柳残春,怎禁风催雨送。言念及此,不禁泪下,乃欠身而起,闲步院中。适宝钗遣人送一函至,余启而阅之,曰: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转,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忆“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汝亦畏猇声狺语耶?读红楼梦者均恶夏金桂,而我独喜之何也,喜其能为黛玉间接吐气也。)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黛玉尚在,岂禁汝之来贾府耶,一片假心令人生恨。)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惟鳞甲之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汝愿已遂,汝心已慰,尚何心伤之有?意者怨呆霸王之闯祸致羁,其好事乎。)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长吟。

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读毕,不胜伤感。又想宝钗不寄别人独寄与余,得勿惺惺惜惺惺欤!(黛玉至今不悟,宝钗奸险於斯可见。)正沉吟间,忽丫鬟报客至,余亟收其书,叠起。只见探春、湘云、李纹、李绮迤逦而来,余亟起让座毕。因忆及尔年咏菊时,此情此景,一一在目,不禁叹曰:“宝姐姐自挪出后,不来此间久矣。匪独平时不来,即如前次庆贺之期,亦不至,余恐其今而后竟不来矣。”(岂知其来时而黛玉已化为异物,悠悠苍天此恨曷极。)探春笑曰:“是何言耶?不过宝姐姐今非昔比,薛姨妈年已衰迈,薛大哥又在囹圄,家中诸务,须其经理,故无暇来此耳。”言次忽闻一阵风声,吹下落叶,清香一片,自窗棂度入,沁人肺腑。(薛贾联姻,想探春当亦知之,特宝黛不知耳。)群讶曰:“是何香耶?”余曰:“颇似木樨香。”探春笑曰:“林姐姐终不免南人口吻,於今三秋时候,那得有此?”湘云曰:“不然,汝记否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时矣,只汝未见过耳。俟汝将来去时自知。”探春笑曰:“汝亦荒唐极矣。我何事而南去耶?”余曰:“天下事实未可料,俗云,人是地行仙,雪泥鸿爪,自有姻缘。(毕竟探春南去,天下事不可预料,洵有如此。)如余南人也,何以偏来此间?”湘云鼓掌笑曰:“此言是也。不独林妹妹为然,即吾侪中亦有生於南长於北者,亦有生长均在南,而后北来者,皆有定数存焉。”探春低头微笑,相偕而出。余送之院中,只见林鸟归山,夕阳西下,因湘云述起南边之语,不禁触及少日境况: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任意,言语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者寄人篱下,纵有如许照应,而无时无地总须留心。不知前生曾作何孽,今世如此孤凄,真如李后主所云:“此间日夕,惟以泪洗面耳。”伤哉!

顷之,紫鹃捧江米粥至,余略进食毕,焚香默坐。惟听西风飒飒,敲竹有声,檐前铁马叮咚,似告人以寒冬将至。亟命丫鬟取衣包出,忽於包中见旧日宝玉病中赠余手帕,诗句依然,泪痕犹渍。内中并裹剪破香囊、扇袋及通灵玉穗子等物。一时触物伤情,感怀旧事,不禁泪下潸潸。(黛玉处处伤心,夭亡已兆,偏此等伤心之事,时接於眼帘,造物忌才,於斯益信。)时紫鹃在侧,似识余意,笑而言曰:“姑娘看此何事?此皆姑娘与宝二爷幼时所为,尔时知觉未开,故有此事。若如今日,那复有此?”余知紫鹃之言,乃劝余也。不料,反将余前尘影事,俱为勾起。因想尔时两小无猜,不避嫌讳,陶陶然其乐何似。今则年华俱长,两人之间若隔有巨壁,即欲一诉衷肠,亦且不能。因想人生何不常驻此少小华年,而增高继长如是。又何为增长一岁,我两人之隔膜即加进一层。命薄欤?缘悭欤?余不得而知。思及此,心绪愈乱,乃倚窗呆坐。及见宝钗诗稿,又检出展诵一过,叹曰:“境遇不同,伤心则一。”遂命紫鹃取出墨砚,濡墨挥毫,亦赋四叠: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阑干兮泪沾襟。(一解)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二解)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三解)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四解)

赋毕,翻出琴谱,借《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又命雪雁将余箱中旧琴携出,张弦一抚,只觉飒飒瑟瑟,环绕香帘珠箔间,凄凉尽矣。

明日,鸳鸯奉外祖母命,送来《心经》一卷,命余抄写。余应诺之。亟命丫鬟焚香濡墨,独坐摊写,实则余何好作书,乃欲藉此以纾积困耳。写未数行,宝玉忽至,及见余伏案作书,则又无语,盖恐乱余心曲也。移时,忽见余室中新褂一幅《斗寒图》,疑而问曰:“妹妹向未悬此,今自何得来?”余曰:“曩者藏之箱中,今偶忆及之,故取而悬诸壁间也。”宝玉又问曰:“‘斗寒’二字,是何出处?”余笑曰::“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诗乎?”宝玉击节称妙。顷之,又问余曰:“妹妹近来弹琴也未?”余曰:“天寒手僵,那得抚此。”宝玉笑曰:“不弹亦佳。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然自千古以来,但只有弹出忧思怨乱,从未见弹出富贵寿考者。且弹琴又须心中记谱,妹妹如此孱弱,似宜勿操此心。”言次,指壁间笑曰:“此琴何如是短耶?”余曰:“此余幼时初学所制,虽非焦尾枯桐,其中鹤山凤尾,亦颇配合齐整,龙池雁足,高下适中。汝看此缕缕断纹,不是牛旄耶?所以音韵亦甚清越。”宝玉笑颔之。又曰:“妹妹近来吟诗未?”余曰:“自结社后,搁笔久矣。”宝玉笑曰:“汝勿我欺,吾尝听汝有‘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等句,按诸琴里,清绝异常。得未有耶?”余讶曰:“汝如何知之?”宝玉曰:“尔日,余自蓼风轩经过,忽聆雅调,又恐阻汝清兴,故过门未入。我正疑惑前路均系平韵,结句如何忽变仄声?”余曰:“此乃人心自然之理,并无一定。”宝玉曰:“可惜我非知音,得勿令汝焦桐自伤不遇耶!”余叹曰:“古今知音有几?”语出,余又自悔造次,幸宝玉未觉,愀然竟去。(知已难逢,千古同慨。)

余目送宝玉既去,退而自思,宝玉近来出语,半吞半吐,乍冷乍热,不知是何意见。其疏余耶?抑别有用意耶?一时星星情火,缕缕情丝,遂播腾於寸心中,欲求解脱而竟不能。乃移身榻次,瞑目而思。忽闻窗外有人私语,审其声音,知为紫鹃与雪雁,但闻雪雁谓紫鹃曰:“汝知否?宝玉已定婚矣。”语出,余一惊。又闻紫鹃曰:“此语从何得知?想系风影谈耳。”雪雁曰:“否否,大抵别人均知,只吾侪未悉耳。”噫!真耶?伪耶?余闻至此,心中大跃,热血上腾,大咳不已,随以手抚胸,力自床中跃起。(浑如天空云净,乍闻霹雳一声,魂几离壳。)又闻紫鹃悄然曰:“汝从何处侦知?”雪雁曰:“昨日我至三姑娘房中,适三姑娘外出,与侍书等无意谈及,并谓系东府亲戚王大爷作伐,乃一知府家之女公子,老太太已得同意。只恐牵动宝玉野心,故秘而不宣耳。”呜呼!情难终局,悲愁皆系前因,恨少收场,苦恼多由宿孽。余至此,余心已碎,余不能再听矣。

於时,窗前鹦鹉忽呼曰:“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余闻声,亟移身椅上,气吁吁不能自持。紫鹃随入,问余须茶否?余摇首曰:“否。”紫鹃见状,似疑余已闻其密语。乃扶余至榻上。一倒身,百脉俱震,思前日梦中景况,今已验矣。霎时,心摇神瘁,觉此身如一叶扁舟,飘摇於大海中,前无涯岸,后无救援,巨浪狂风,方排山倒海,向余而攻,其不折桅摧而覆者几希。嗟乎!余与宝玉少日光景,正如昨日事,耳鬓厮磨,如何契合。今则彼已营鸾凤新巢,余犹属飘零身世,抚今追昔,能不令人痛心。虽然,姻缘有定,又焉能强,余惟恨余命薄耳,讵能怨人哉!但余此心已许宝玉,决不能更抉而与之他人,自今以往,惟有一死耳。(读之心酸欲绝,海角天涯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我欲为黛玉哭,更欲为天下古今不遇之佳人才子哭。)嗟乎!余思至此,余又不忍言。凡人孰不贪生而恶死,余今竟甘心一死以毕吾生,则余之可怜,直为世间第一。然吾不死,吾又不忍双眼眈眈,看人家成其美眷,则余又舍死无从。嗟乎!吾死必矣。殉情而死,其乐弥甚。吾今亦无所用其避讳,吾为宝玉而死,吾心甘矣。(错忍宝玉,至死不悟,冤哉。)

昨宵失眠,侵晨即起。在理,吾困惫已甚,安能早起?然欲求死,不得不自残其气力,打量半载以后,当可身登清净界矣。紫鹃见余早起,即招雪雁为余梳洗。余对镜自照,面目清癯,较昔尤甚。不禁低吟“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句,双泪汍澜,不能自遏。梳洗毕,命紫鹃焚香,紫鹃曰:“姑娘犹欲抄经乎?”余曰:“然。”紫鹃曰:“吾见姑娘惫甚,兹亦当少憩。”余曰:“早完早好,况余亦非徒为写经,不过藉以解闷耳。将来汝等见余字迹,即如见余面。”言次,心一酸,泪又如雨下。此时,紫鹃竟不能劝余,蝤颈一低,亦放声哭矣。(伤心语,不独紫鹃哭,我亦欲哭。)自是以后,余立意自戕,当食者不食,当寝者不寝。余素昔畏风,今则每每当风而坐。外祖母闻信,意余旧病复发,亦尝觅医至,为余署滋补之方。实则此种汤药,余咸未食,转使窗外盆花得其滋养,盖余尝以此药倾之花盆中也。二舅母、凤姐暨园中诸姊妹,见余日渐不支,争来看视,且多方劝慰。实则,彼等徒知余病,安知余致病之由。且彼等俱知宝玉定婚,竟不余告,则今日劝慰之言,不过一伪字耳。(黛玉心中不忘梦境。)宝玉每自学中归,亦必视余一次,双眉愁锁,似亦剧怜余。然既怜余,胡又撇余别娶。有时余亦欲将余尽事,质之於彼,又恐於事无济,反添其烦恼。一杯苦茗,只有咽之喉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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