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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臆论

五福《洪范》五福,以寿为先。有富贵而寿者,有贫贱而寿者,有深山僻壤衲子道流修养而寿者,未必尽以为福,何也?今有人寿至八九十过百岁者,人视之则羡为神仙,为人瑞,己视之则为匏系,为赘疣;至于亲戚故旧,十无一存,举目皆后生小子,不知谁可言者。且世事如棋,新样百出,并无快乐,但增感慨。或耳聋眼瞎,或齿豁头童,或老病丛生,而沉吟于床褥,或每食哽噎,而手足有不仁,虽子孙满前,同堂五代,不过存其名而已,岂可谓之福耶!

《洪范》五福,富居第二。余以为富者极苦之事,怨之府也。有贵而富者,有贱而富者,有力田而富者,有商贾而富者,其富不一,其苦万状,岂曰福乎?

盖做一富人,谭何容易,必至殚心极虑者数十年,捐去三纲五常,绝去七情六欲,费其半菽如失金珠,拔其一毛有关痛痒,是以越悭越富,越富越悭,始能积至巨万,称富翁。若慷慨尚义,随手挥霍,银钱易散,不能富也。或驳之曰:“力田、商贾之富,或致如此,若今之吏役、长随、包漕、兴讼之辈,有一事而富者,有一言而富者,亦何必数十年殚心极虑耶?”余答之曰:子不见吏役、长随等人中有犯一事而穷者矣,或一死而穷者矣。总之,如沟浍之盈,冰雪之积,其来易,其去亦易。若力田、商贾之富,譬如围河作坝,聚水成池;然不可太满,一旦风雨坝开,亦可立时而涸,要知来甚难而去甚易也。

《洪范》五福,其三曰康宁。盖五福之中,康宁最难,一家数十口,长短不齐,岂无疾病,岂无事故。今人既寿矣,既富矣,而不康宁,以致子孙寥落,讼狱频仍,或水火为灾,或盗贼时发,则亦何取乎寿、富哉!

或问云:寿、富非福,何者为福?余则曰:寿非福也,康宁为福;富非福也,攸好德为福。人生数十年中,不论穷达,苟能事行乐,知止足,亦何必耄耋期颐之寿耶?苟能足衣食,知礼节,亦何必盈千累万之富耶?

人生全福最难,虽圣贤不能自主,惟攸好德,却在自己,所谓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也。然人生修短穷达,岂有一定,宁攸德而待之,毋丧德而败之可也。

有生前之福,有死后之福。生前之福者,寿、富、康宁是也;死后之福者,留名千载是也。生前之福何短,死后之福何长。然短者却有实在,长者都是空虚。

故张翰有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持一杯酒。”其言甚妙。

三教同源儒家以仁义为宗,释家以虚无为宗,道家以清静为宗。今秀才何尝讲仁义,和尚何尝说虚无,道士何尝爱清静,惟利之一字,实是三教同源。秀才以时文而骗科第,僧道以经忏而骗衣食,皆利也。科第一得,则千态万状,无所不为,衣食一丰,则穷奢极欲,亦无所不为矣;而究问其所谓仁义、虚无、清静者,皆茫然不知也。从此秀才骂僧道,僧道亦骂秀才,毕竟谁是谁非,要皆俱无是处。然其中亦有稍知理法而能以圣贤仙佛为心者,不过亿千万人中之一两人耳。

天道人道自古言天道者,皆以吉凶祸福喻之。余以为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天道不可强也,人道不可挽也。何以言之?以尧舜之仁,而其子皆不肖;以禹汤之仁,而不能不生子孙如桀纣者;以文武之德,既生周公,复生管蔡;以孔子之圣,而幼丧父,老丧子,栖栖皇皇,终其身无所遇;以颜子之贤,年三十二而卒;皆不可强也,不可挽也。天地,生物者也,而有水旱、疾疫、兵戈之惨;人心,至灵者也,而有贫贱、夭殇、杀戮之虞。故曰,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也。

君子小人君子、小人,皆天所生。将使天下尽为君子乎?天不能也。将使天下尽为小人乎?天亦不能也。《易》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然则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此天地之盈虚,亦阴阳之运会也。

行仁义者为君子,不行仁义者为小人,此统而言之也。而不知君子中有千百等级,小人中亦有千百等级。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内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内君子者有之,不可以一概论也。

宽容密察天地之道尚宽容,故君子小人并生;鬼神之道尚密察,故为善为恶必报。帝王者,即天地也,天地不宽容,则人民扰乱;人臣者,即鬼神也,鬼神不密察,则奸宄纵横。

富贵贫贱富贵如花,不朝夕而便谢;贫贱如草,历冬夏而常青。然而霜雪交加,花草俱萎,春风骤至,花草敷荣。富贵贫贱,生灭兴衰,天地之理也。

大处判,小处算,此富人之通病也;小事谙,大事玩,此贵人之通病也;而皆不得其中道,所以富贵之不久长耳。余尝论好花如富贵,只可看三日,富贵如好花,亦不过三十年。能于三十年后再发一株,递谢递开,方称长久。然而世岂有不谢之花,不败之富贵哉!

富者持筹握算,心结身劳,是富而仍贫;贵者昏夜乞怜,奴颜婢膝,是贵而仍贱。如此而为富贵者,吾不愿也。

五谷蔬菜五谷蔬菜之属,见于经史子集者不少,或古有而今无,或古无而今有。余每为留心,又将《尔雅》及明人之《农圃六书》,彼此详校,乃知古今名色,各有不同。盖五谷蔬菜,必顺土之性,因地之宜,始能蕃植,然亦随时更换,总无一定。犹之《禹贡》所载,“厥田惟上上”者,今为下下:“厥田惟下下”者,今为上上也。

鸟兽草木余五六岁时,先君子教以《尔雅》,所见之鸟兽草木,皆能辩识。及长奔走四方,所见之鸟兽草木,又各各不同。至五十以后,偶返故乡,忽园中堕一鸟,红头白尾,长足短翼,又有草花几茎,苍翠缠藤,黄白可爱,俱是少时未经见者。

乃知天地生物,递更递换,不可以一律拘也,人自不留心耳。以此观之,唐、虞、三代之鸟兽草木,与今时之鸟兽草木,不知其几经变改,但以古书图画证之,聚讼纷纷,实隔千里。

援墨入儒业师金安安先生有句云:“一官骗得头全白。”推此而言,人生富贵功名,声色货利,以至翻云覆雨之事,何莫非骗局耶?甚而骗到身后之名,可悲也。故佛家有五蕴皆空、六根清净之说,为之一笔钩消,甚属畅快。然余以为毕竟六根清净,始可立圣贤之基;果能五蕴皆空,方与言仁义之道。若一入骗局,便至死而不悟矣。斯言也,并非援儒入墨,直是援墨入儒。

忠厚之道人之诚实者,吾当以诚实待之,人之巧诈者,吾尤当以诚实待之,乃为忠厚之道,莫谓我之心思,人不知之也。觉人之诈,不形于言,此中有无限意味。

覆育之恩锡山北门外冶坊有名王仙人者,爱畜珍禽奇兽,群呼之曰仙人。乾隆己酉六月,余与仙人遇于汉口,见其寓中养一小鹿甚驯,架上有白鹦鹉,能言天子万年、吉祥如意等语。自言尝得一弥猴,高不过六七寸,与老母鸡同宿。猴索食,鸡啄庭中虫蚁哺之,猴不顾,猴亦将所食果栗与鸡,久之竟成母子。猴每夜宿,鸡必以两翼覆护,以为常也。又芜湖缪八判官亦爱畜禽兽虫鱼之属,官扬粮厅,驻邵伯镇,余过访之,锦鸡鸣于座,白鹤行于庭。有孔雀生卵两枚,取以与母鸡哺之,半月余,果出二雏,一雄一雌。缪大喜。两雏渐长,身高二三尺,犹视鸡为母,飞鸣宿食,刻刻相随,殊不自知其羽毛之多彩;而母鸡行动居止,喔喔相呼,亦不自知其族类之不同也。大凡覆育之恩,虽禽兽亦知之,似较人尤为真切。呜呼!

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烘开牡丹吾尝谓今人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捐官。有捐官而十倍于富者,有捐官而立见其穷者,总之如烘开牡丹,其萎易至,虽有雨露之功,岂复能再开耶?所谓倘不烘开,落或迟者,其言甚确。

商贾作宦,固由捐班,僧道做官,须谋方丈。然而亦要看运气,看做法,做得好自可以穷奢极欲,做得不好终不免托钵沿门。

恩怨分明《史记。信陵君列传》,或者之言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此言最妙,然总不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二语之正大光明。今见有人毕竟在恩怨上分明者,吾以为终非君子。

贫乏告借凡亲友有以贫乏来告借者,亦不得已也,不若随我力量少资助之为是。盖借则甚易,还则甚难,取索频频,怨由是起。若少有以与之,则人可忘情于我,我亦可忘情于人,人我两忘,是为善道。

为善为恶大凡人为善者,其后必兴,为恶者,其后必败,此理之常也。余谓为善如积钱财,积之既久,自然致富;为恶如弄刀兵,弄之既久,安得不伤哉?此亦理之常也。

不多不少银钱一物,原不可少,亦不可多,多则难于运用,少则难于进取。盖运用要萦心,进取亦要萦心,从此一生劳碌,日夜不安,而人亦随之衰惫。须要不多不少,又能知足撙节以经理之,则绰绰然有余裕矣。余年六十,尚无二毛,无不称羡,以为必有养生之诀。一日,余与一富翁、一寒士坐谭,两人年纪皆未过五十,俱须发苍然,精神衰矣。因问余修养之法,余笑而不答,别后谓人曰:“银钱怪物,令人发白。”言其一太多,一太少也。

不贫不富商贾宜于富,富则利息益生;僧道宜于贫,贫则淫恶少至。儒者宜不贫不富,不富则无以汨没性灵,不贫则可以专心学问。

官久必富语云“官久必富”。既富矣,必不长,何也?或者曰,今日之足衣足食者,皆昔日之民脂民膏也,乌足恃乎?一旦败露,家产籍没,而为官吏差役剖分偷窃,人情汹汹,霎时俱尽,可叹也。余尝诵某公抄家诗云:“人事有同筵席散,杯盘狼藉听群奴。”

收藏为旺虞山江蕴明尝问闵处士铭曰:“术家言水旺于冬,何以至冬反落?”处士曰:“意以收藏为旺耳。”此言最有味。今大富极贵之家,如能事事收敛,谦退而行,自可大可久,即收藏为旺之义也。

治家《易》曰:“家人高高,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然吾见家人高高而操切太过者,不但不吉,凶悔随之。吾见妇子嘻嘻而和易近人者,岂特不吝,家道兴焉。总之,治家以和平两字为主,即治国亦何独不然。

权归于上者,但愿贤子孙,子孙多良,其家乃昌;权归于下者,不可听奴仆,奴仆执柄,其家将陨。

早起古人有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故凡蚤起者,其人必勤,富之基也;晏起者,其人必惰,穷之基也。今人有俾昼作夜者,自以为适意,而不知奸盗邪淫之事,由此而生,士农工贾之业,由此而败矣。

种田古人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乃腐儒语。斯人也,真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稼穑之艰难者也。如余者,虽不自耕而食,而农工之事,了如指掌。盖生在田间,自幼熟闻,又能留心察听,故知之独详,有奴婢之所不尽知者。

耕读二事,明是二途,而实则一理。大凡种田者,必需亲自力作,方能有济,若雇工种田,不如不种,即主人明察,指使得宜,亦不可也。盖农之一事,算尽锱铢。每田一亩,丰收年岁不过收米一二石不等,试思佣人工食用度,而加之以钱漕差徭诸费,计每亩所值已去其大半,余者无几。或遇凶岁偏灾,则全功尽弃。

然漕银岂可欠耶?差徭岂可免耶?总而计之,亏本折利,不数年间,家资荡尽,是种田者求富而反贫矣。吾故曰,必需亲自力作,方能有济也。

秀水王仲瞿孝廉与余论区种之法,大骂今之种田者。余笑云,田地古今不同,不可执一而论。区种虽始于伊尹,而古法不传。嵇叔夜《养生论》亦言区种之法,一亩可得百斛,然自晋至今,鲜有行者。犹之王荆公行青苗钱,不能治国,适足害民。总之,种田以勤俭得时、督率有法为主,便胜于区种矣。

水利南北风土异宜,种植亦不同,如江以南谷熟为有秋,江以北豆麦熟为有秋也。

然岁之丰熟,全在乎雨时若,设有雨非其时,则成偏灾矣。余年才六十,已遇两次大旱。一乾隆五十年丁未,一嘉庆十九年甲戌,虽江南烟水之区,皆成赤地,在处干涸,禾苗尽槁,见之伤心。夫苗之得水,犹小儿之食乳,乳已涸矣,儿岂能生。故凡地方公事,最重水利。今有田富户全不关心,一到早年,束手无策,为之父母者,将何以为情耶?

大江南各府州县皆种稻,而田有高低,大约低田患水,高田患旱。吾乡高田多,低田少,每遇旱年,枝河干涸,则苗立槁。一乡之人言之保长,将水车数十百具,移至大河有水处,车进枝河,以灌苗田,谓之踏塘车。塘车一踏,则租米全欠,租米全欠,则官粮无所办。故有田之家,每至百孔千创,先籴米以纳粮,后籴米以为食。饥民之困苦未苏,而公家之征催已急,是有田而反为田累矣。推其本源,总在不讲水利之故。盖官河运河是有司之事,枝河池荡是居民之责,不知何道一年淤塞一年,则居民一年穷困一年,人自不觉耳。

余尝在王南陔中丞座上见两邑宰晋谒,中丞问两宰云:“贵县城周围几里?

有几门?“两宰枝梧茫然不能对。余在旁不觉窃笑。夫城郭之大小,为邑宰者尚不知,又安知水利之通塞耶?故凡官于东南而留心民瘼者,必先明水利,再讲田赋,是致治之本。

产业凡置产业,自当以田地为上,市廛次之,典与铺又次之。然田地有水旱之患,市廛、典铺有风火之虞,俱要看主人家运,家运好则隆隆日起,家运坏则渐渐消磨。而亦要看主人调度,调度得宜,自能发大财,享大利;调度不善,虽朝夕经营,越做越穷而已。

子弟素所读书作宦清苦人家,忽出一子弟,精于会计,善于营谋,其人必富。素所力田守分殷实人家,忽出一子弟,喜谈风雅,笃好琴书,其人必穷。

立志大凡英雄豪杰,其立志必与人有异。司马子长谓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是也。然余见败家子弟,其志亦与人有异。有某公子最爱度曲,每登场,必妆束小旦,惊艳绝人,观者赞服。有某富翁子最慕长随,啧啧称道,不数年间,家资荡尽,而竟当长随,得遂其志。可见贤愚之分,只一反掌耳。

吃亏吃亏二字,能终身行之,可以受用不尽。大凡人要占些小便宜,必至大吃亏;能吃些小亏,必有大便宜也。

无学功名富贵,未到手时,望之如在天上,一得手后,亦不过尔尔。然从此便生出无数波折,无数觑觎,既得患失,劳碌一生,而终不悟者,无学故也。故诸葛武侯戒子书曰“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也。

谨言遇富贵人切勿论声色货利,遇庸俗人切勿谈语言文字,宁缄默而不言,毋驶舌以取戾。此余曩时诫儿辈之言也,可以为座右铭。

所业人莫不有所业,有所业便可生财,以为一岁之用。又必坚忍操持,则一岁如是,明岁又如是,积之既久,自有盈余;即无盈余,亦不至于冻馁矣。凡子孙众多者,必欲使之名执一业,业成而知节俭,又何患焉。今见世家子弟,既不读书,又无一业自给,终日嬉笑,坐食山空,忽降而为游惰之民,自此遂不可问。臧获皂隶,为盗为娼者,岂有种耶?

利己今人既富贵骄奢矣,而又丧尽天良,但思利己,不思利人,总不想一死后,虽家资巨万,金玉满堂,尚是汝物耶?就其中看,略有良心者,不过付与儿孙享用几年,否则四分五裂,立时散去。先君子尝云,人有多积以遗授于子孙者,不如少积以培养其子孙也。

习气子不克家,虽是家运,而亦习气使然,是中人以下之人不可以语上者也。尝见某相国家子弟开赌博场,某相国家子弟开蟋蟀场,某殿撰、某侍郎子喜为优伶,某孝廉乞食于市,某进士困于旅舍死无以殓,皆事之有者。唐权文公不自弃文,谓房、杜子孙倚其富贵,骄奢淫佚,惟知宴乐,当时号为酒囊饭袋,及世变运移,饿死沟壑,不可数计,知自古而然焉。

拒客士相见礼,自古有之,未闻有拒客为礼者。大凡王公大人,越富贵则宾客越多,宾客越多则越拒客,其势然也。王梦楼侍讲出为囗南太守,参见督抚,始到官厅,至于腹饥口渴,欠伸倦坐,终不得一见者。尝有诗云:“平生跋扈飞扬气,消尽官厅一坐中。”诵之令人齿冷。昔苏子瞻为凤翔判官,陈希亮为府帅,以属礼待之,入竭或不得见。子瞻《客位假寐》诗云:“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亦此意也。

相传裘文达公为尚书时,最喜提奖后进,体恤寒酸,是以宾朋日多,车马日盛,无有不见之客者。每日朝回,请宾朋聚于一堂,而自居末座,一一问语,或有未饭者,辄留饭,使宾朋鼓腹欢欣而去,而私谒之辈从此杜绝,爱士贤声亦从此益著矣。家恬斋为翰林时,尝谒一大吏而为所拒,心甚恶之,及官太守,擢至方伯,客来必见,以清廉为政务,以礼貌当币帛,客亦欢欣而去,无有怨者,皆不拒而拒之法也。

或曰:“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则孔子亦尝拒客矣,子以为非礼乎?”余答之曰:“孔子之拒阳货,是抑权势,拒孺悲,是明教诲,与寻常拒客不同。然孔子周流列国,仆仆皇皇,卒至无所遇者,又安知非阳货、孺悲之流为之阻抑乎?是可叹也。”

拒客二字,不知亵慢多少人物。或有必不得已之事者,或有进益良言者,或有剖白冤诬者,或有以诗文就正有道者,或有舟车跋涉越千里而至者,或有并无所事以一见为荣者,未必尽是有求而来,若概行拒之,恐非处世之道。余见有某比部,富而狂,尝拒客,即为客卖,至于破家辱身,可不警惧乎?

释道寺院,有客堂,有主客师,使四方游人,善男信女,咸可小憩,有来礼佛者,有来布施者,从无拒客之礼。今富贵家亦有宾馆,有客座,原所以待客者也。或主人他出,或实在无暇,或适有公事,或偶撄疾病,亦可使主宾之友相陪,问因何事而来,有所言否。若拒之,必生众怨,众怨一生,便多浮言,殊非处世保家之道。岂富贵家反不如释道耶?

凶器兵者是凶器,人人知所避矣,而不知财者亦是凶器,人人知所趋,何也?财之为物如水火,多不得,少不得,用之得当则为善,用之不得当则为恶。非特为恶也,可以杀其身,杀其子孙,至于瓦解冰消而不自知者,故曰亦凶器也。

骄奢新城王阮亭先生家法,凡遇春秋祭祀以及吉凶喜庆等事,各服其应得之服,然后行礼;如子弟已入泮者,始易蓝衫,其妻亦银笄练裙,否则终身著布。余五六岁时,吾乡风俗尚朴素,与王氏颇同。不论官宦贫富人家子弟,通称某官,有功名乃称相公,中过乡榜者亦称相公,许著绸缎衣服。今隔五十余年,则不论富贵贫贱,在乡在城,男人俱是轻裘,女人俱是锦绣。货物愈贵,而服饰者愈多,不知其故也。

今富贵场中及市井暴发之家,有奢有俭,难以一概而论。其暴殄之最甚者,莫过于吴门之戏馆。当开席时,哗然杂Ш,上下千百人,一时齐集,真所谓酒池肉林,饮食如流者也。尤在五、六、七月内天气蒸热之时,虽山珍海错,顷刻变味,随即弃之,至于狗彘不能食。呜呼!暴殄如此,而犹不知惜耶!

《新序》谓昌邑王以冠赐奴龚遂曰“今以冠冠奴”,是以奴虏畜臣也。按古者奴婢皆有罪之人为之,故无冠带,所以分贵贱,别上下也。《墨子》曰:“君子服美则益敬,小人服美则益骄。”旨哉言乎!

醉乡时际升平,四方安乐,故士大夫俱尚豪华,而尤喜狭邪之游。在江宁则秦淮河上,在苏州则虎丘山塘,在扬州则天宁门外之平山堂,画船箫鼓,殆无虚日。

妓之工于一艺者,如琵琶、鼓板、昆曲、小调,莫不童而习之,间亦有能诗画者,能琴棋者,亦不一其人。流连竟日,传播一时,才子佳人,芳声共著。然而以此丧身破家者有之,以此败名误事者有之,而人不知醒,譬诸饮酒,常在醉乡,是诚何心哉!

收成大凡苗禾豆麦花果蚕桑及一切种作,总须勤健培植,自然蕃茂,然而亦要看后来收成如何。于人亦然,任凭富贵功名享尽人间之福禄者,亦要看老年来结局如何。如结局不好,不可尽推之命运,而亦由自己之不知止足,不识分量,不会收束故也。

名利《易》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孝经》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论语》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可见仁之与名,原是相辅而行,见利思义,以义为利。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可见义之与利,又是相辅而行。后世既区名利与仁义为两途,已失圣人本旨,而又分名与利为两途,则愈况愈远矣。

名利两字,原人生不可少之物,但视其公私之间而已。夫好名而忘利者,君子之道也;好利而忘名者,小人之道也;求名而计利、计利而求名者,常人之道也。吾见名不成、利不就者有之矣,未有不求名不求利者也。若果不求名不求利,不为仙佛,定似禽兽。

神仙自昔秦王、汉武,皆慕神仙,求长生之术。余以为生而死,死而生,如草木之花,开开谢谢,才有理趣。《列子》云:“死之与生,一往一反。”若生而不死,仅留此身,有何意味哉?丁令归来,人民已非,刘、阮出山,亲旧零落,至于邑屋变更,无复一人相识者。当此之时,方将伤心悼痛之不暇,而尚复能逍遥极乐耶?岂寡情少义忍心害理者,方能为神仙耶?

贪巧贪吏歌于春秋,巧宦目于晋宋,自古已然,不足论也。夫贪巧而明于民事者,尚有人心者也;贪巧而懵于民事者,则禽兽之不若。何也?虎狼嗜人,吾知其为虎狼也,避之可也;鹦鹉能言,吾知其为鹦鹉也,畜之可也。人而至于不能避,不能畜,害及万民,害及天下,将何以御之哉?使为尧、舜之臣,岂特流放杀殛而已!

雅俗富贵近俗,贫贱近雅。富贵而俗者比比皆是也,贫贱而雅者,则难其人焉。

须于俗中带雅,方能处世,雅中带俗,可以资生。

培养大凡一花一木,虽得雨露自然之功,而欲其本根之蕃茂,花叶之鲜新,非培养不能也。先君子偶种凤仙花数十盆,置于庭砌,朝夕灌溉,颇费精神。及花开时,干枝万蕊,五色陆离,竟有生平未经见之奇者。次年灌溉稍懈,仍是单叶常花,平平无奇矣。乃知培养人材,亦犹是耳。或曰:“每见丛莽中时露好花一枝,则谁为之培养耶?”余曰:“本根有花,虽不培养,亦能开放;然狂风撼其枝,严霜凌其叶,吾见其有花亦不舒畅矣。”

子弟如花果,原要培植,如所种者牡丹,自然开花,所种者桃李,自然结实;若种丛竹蔓藤,安能强其开花结实乎?虽培植终年,愈生厌恶。

夤缘每见官宦中有一种夤缘钻刺之辈,至老不衰,一旦下台,恍然若梦,门有追呼之迫,家无担石之储,在此人固自甘心,而其妻子者将何以为情耶?余尝有《游山诗》云:“踏遍高山复大林,不知回首夕阳沉。下山即是来时路,枉费夤缘一片心。”盖为此等人说法耳。

顺逆人生顺逆之境,亦难言之。譬如行舟遇逆风,则舍橹上纤,迟迟我行。或长江大河,不能施纤者,惟有守风默坐而已,见顺风船过去,辄妒之慕之,未几风转,则张帆箭行,逍遥乎中流,呼啸于篷底,而人亦有妒我羡我者。余尝有诗云:“顺逆总凭旗脚转,人生须早得风云。”然既遇顺风,张帆不可太满,满则易于覆舟。一旦白浪翻天,号救不应,斯时也,虽欲羡逆风之船而不可得矣。

宽急或问富者所乐在何处,曰不过一个宽字而已;贫者所苦在何处,曰不过一个急字而已。然而处富者常亟亟,天下皆是,处贫者常欣欣,实少其人。故孔子曰,“贫而乐,富而好礼”,皆为人所难。若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非有圣贤工夫,未易言也。

贫富贫者是天下最妙字,但守之则高,言之则贱。每见人动辄言贫,或见人夸富,最为贱相。余则谓动辄言贫,其人必不贫,见人夸富,其人必不富。乃知处富者不言富,乃是真富,处贫者不言贫,方是安贫。

刻薄吾乡有富翁,最喜作刻薄语,尝谓人曰:“钱财,吾使役也;百工技艺,吾子孙也;官吏绅,亦吾子孙也。”人有诘之者,富翁答曰:“吾以钱财役诸子孙,焉有不顺命者乎?”语虽刻薄,而切中人情。

余尝谓发财人必刻薄,惟其刻薄,所以发财;倒运人必忠厚,惟其忠厚,所以倒运。

同此心同此心也,而所用各有不同,用之于善则善矣,用之于恶则恶矣。故曰,人能以待己之心待其君,便是忠臣;以爱子之心爱其亲,即为孝子。

童蒙初入学舍,即有功名科第之心,官宦初历仕途,先存山林逸乐之想,故读书鲜有成,而仁宦鲜有廉也。

安心于行乐者,虽朝市亦似山林;醉心于富贵者,虽山林亦同朝市。

不足畏王安石以新法致宰相,专以理财用刑惑乱其君,且谓“天变不足畏”,此其所以为小人也。余谓譬如父母教子,继之以怒,将鞭挞之,亦可云不足畏乎?是必当迁善改过,方可以为人子。

关学问水火、盗贼、兵刑、凶荒、徭役及一切人世艰难之事,无不可以老我之才,增我之智,勿谓无关学问也。

不会做后生家每临事,辄曰“吾不会做”,此大谬也。凡事做则会,不做则安能会耶?又做一事,辄曰“且待明日”,此亦大谬也。凡事要做则做,若一味因循,大误终身。家鹤滩先生有《明日歌》最妙,附记于此:“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大才智有才而急欲见其才,小才也;有智而急欲见其智,小智也。惟默观事会之来,不动声色,而先机调处,思患预防,斯可谓大才智。

回头看余见市中卖画者,有一幅,前一人跨马,后一人骑驴,最后一人推车而行,上有题云:“别人骑马我骑驴,后边还有推车汉。”此醒世语,所谓将有余比不足也。有题张果老像曰:“举世千万人,谁比这老汉?不是倒骑驴,凡事回头看。”

此亦妙语。

人身一小天地人禀天地之气以为生,故人身似一小天地,阴阳五行,四时八节,一身之中,皆能运会。始生至十五六,春也;十五六至三十余,夏也;三十至四十余,秋也;五十、六十则全是冬景矣。故二十岁以前,病一番,长成一番,若四十岁以后,病一番,则衰老一番。犹之春时,雨一番,暖一番,秋时,雨一番,凉一番也。

凡事做到八分风雨不可无也,过则为狂风淫雨。故凡人处事,不使过之,只需做到八分,若十分便过矣。如必要做到恰好处,非真有学问者不能。

厚道势利之别凡遇忠臣孝子及行谊可师文章传世者之子弟,必竦然敬礼焉,此厚道之人也。

凡遇大臣贵戚及豪强富商有钱有势者之子弟,必竦然敬礼焉,此势利之徒也。

得气长短厚薄人得天地之气,有长短厚薄之不同,万物皆然,而况人乎?试看花草之属,有春而槁者,有夏而槁者,有秋而稿者,有冬而槁者。虽松柏经霜未尝凋谢,然至明年,春气一动,亦要堕叶。故知人有夭殇者,有盛年死者,有寿至七八九十至百岁者,不过得气之长短厚薄耳。

过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只要勿惮改而已,改过迁善而已。天下但有有过之君子,断无无过之小人。吾辈与人交接,舍短而取长可也,但要办明君子、小人之界限。苏文忠公云:“我眼中所见,无一个不是好人。”是真君子之存心也,所以一生吃亏,然亦一生堕小人术中而终免于祸。

俭《晏子春秋》云:“啬于己,不啬于人,谓之俭。”谭子《化书》云:“奢者心常贫,俭者心常富。”故吾人立品,当自俭始。凡事一俭,则谋生易足,谋生易足,则于人无争,亦于人无求。无求无争,则闭门静坐,读书谈道,品焉得而不高哉!

苦乡曲农民入城,见官长出入,仪仗肃然,便羡慕之,视有仙凡之隔,而不知官长簿书之积,讼狱之繁,其苦十倍于农民也。而做官者于公事掣肘送往迎来之候,辄曰:“何时得遂归田之乐,或采于山,或钓于水乎?”而不知渔樵耕种之事,其苦又十倍于官长也。

悭或问有致富之术乎?曰有,譬如为山,将土一篑一篑堆积上去,自然富矣。

然有三大关焉:自十金积到百金最难,是进第一关;自百金积到千金更难,是进第二关;自干金积到万金尤难,是进第三关。过此三关,日积日富矣。亦尚有秘诀焉,问何诀,曰“悭”。

累古人有云,多男多累。余谓凡天下有一事必有一累,有一物必有一累。富贵功名,情欲嗜好,何莫非累,岂独多男哉?故君子知其累也,而必行之以仁义,则其累渐轻。小人不知其累也,而反滋之以私欲,则其累愈重。是以道家无累,尚清静也;佛家无累,悟空虚也;圣人无累,行仁义也。

田为利之源,亦为累之首,何也?盖天下治,则为利,天下不治,则为累。

以田为利,大富将至;以田为累,大患将至。

醒人生一切功名富贵得意之事,只要一死,即成子虚,梦中一切功名富贵得意之事,只要一醒,亦归乌有。当其生时,岂复计死,当其梦时,岂复计醒耶?是以人生一世,变化万端,若能凡事看空,即谓之仙佛可也;若能凡事循理,即谓之圣贤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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