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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崔莺莺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丰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岁,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哂之。

亡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日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经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军,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友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社确将天子命以统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莺莺出拜,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悴容,不加新饰,垂鬟黛接,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日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溃然而奔。张生悔之。翌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绮纨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四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投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入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扳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上,因惊之。红娘骇日:“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亡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君临轩独寐,忽有人觉之,惊歘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置枕设衾而去。张生试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矣。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十余日,杳不复至。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会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成就之。

亡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诗喻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夕,再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不数月,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扎,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之,不甚观览。大略崔之出人者,势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辨,而寡宇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悽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日:“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郗歔。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云: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可言。

自去秋以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亡歝。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

忆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意深。愚细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没。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鸣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配。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

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日: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销垂薄露,环珮响轻凤。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笼。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

因游里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环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履,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更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止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鹤怨,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亦志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吾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是,坐者皆为深叹。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后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竞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之: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

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矣。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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