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走向蓝色的大海
蔚蓝的大海骚动起来
老头儿又对金鱼叫唤
金鱼向他游过来问道
你要什么呀,老爷爷
爸爸从老家回来说奶奶已经不在了。章西芳只是张了张嘴,愣怔了一会儿。她没有哭,真的,她眼里一滴泪都没有,那一刻她明白,原来我是个这么心硬的人,奶奶死了,我不但没有回去见最后一面,甚至我都没有为她掉泪。我正在为自己的一场恋爱而心焦,跟我眼前的心焦比起来,我甚至觉得奶奶的死无关紧要。她八十多的人了,她的死是必然的,而我的恋爱死亡却是不应该的,此刻,我操心的是唐可田是不是变心了,他为什么不再来找我,我给他单位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总是说不在,而从前,他好像是每天守在电话跟前一样。
当年,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全学校的人都哭了,只有我没哭,那时我就在心里害怕,我是个坏人。现在奶奶死了,我也没有哭。几天了,她等啊等啊,她盼着自己哭一场。
在一个夜里,她终于哭了。
她的哭不是为奶奶,而是为自己的失恋。
好了几个月的唐可田不跟她好了,他也没有明确地说不跟她好,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来找她,不在天河厂门口接她,也不给她车间打电话,也不来敲她家的门。
真实的失恋跟电影中的失恋完全不同,电影中的人不好了总是要有个仪式,吃个饭喝个咖啡什么的,还要找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告别,比如初次相识的地方,比如初吻的地方,女主角还要打扮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像是奔赴一场盛会,其中的一个会情深意长地宣布,我们分手吧,为了什么什么样的原因。那些原因看起来都是能拿到桌面上的理由,能让自己有所解脱也能顾及对方的面子。而生活中真实的失恋是一点都不体面的——其中一个躲起来了。
她预感的坏事总是很准。她找到他的单位。他的单位很远,但是她去了,倒了几趟车。他不在单位,她见到他单位的几个好朋友,她从前是被他介绍给这几个人的,他对他们说,这是我女朋友。女孩子在这个时候总是最幸福的。现在这几个人看到她突然语焉不详起来,他们一会儿说唐可田不在,一会儿说你再等等,他到别的部门或到车队去了。西芳就坐在一个大办公室里等待。所有进来出去的人都看她,跟同事小声说话,眼神里带着同情。一会儿,那个心最软的文武斌说:“我带你去找他吧。”他带她找了几个房间,其中还在一个房门口搬了凳子趴到门上边向里面看了看。
唐可田的单位是当时最体面最红火的单位,工资比别的单位高出很多,这个单位的青年人找对象都比别人挑剔。那时传呼机还是稀罕东西,他们单位的青年男女人人腰间别着一个,可是现在,他的传呼机对她的呼唤不再回复。
曾经,你给我写信,你向我发誓,你还把别的女孩子写给你的求爱信给我看。我知道你这样的行为不好可我还是为此而自豪。你说她们都不能让你动心只有我才是你的最爱,你天天跑那么远到我家楼下等我,在天河厂门口等我,可是你现在不再回复我的呼唤。西芳已经不再设想他会回心转意,她只想找到他站在他面前,发泄一个被抛弃者的愤怒。西芳跟在文武斌身后,他带着她,把他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后他说:“真的找不到他。”她不相信,对着文武斌喊:“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你去告诉他,他不想跟我好可以,但我要他见我一面,他要亲口跟我说清楚。你去,去找他,快去!”文武斌不但心软,连身子都软起来了,他说:“那,好吧,你等着,我去叫他。”他像一根面条一样贴墙出了门。这是晚上,一个又一个房间都空了,走廊很安静,她想他一定就在附近,他必须得来见我,这个懦夫,这个坏蛋,他凭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他凭什么把从前说过的话像打水漂一样?
她充满仇恨地等待,越等她心里的仇恨和绝望越深,因为她猜想自己怀孕了,她已经快五十天没有来例假,她想让他陪她到医院做人流。可是她等来的是背叛。
走廊上有细微的脚步传来,她灵敏的耳朵听见了。唐可田在文武斌的押解下走了进来,两人都低着头,文武斌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羞愧地看了她一眼,关上门出去了。倒是唐可田,还有着外强中干的轻微的不耐烦,好像是西芳给他带来了麻烦。
“你不愿意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不是,不是的,我没这意思,我打算忙过了这几天去找你的。”
“骗人!你在躲着我,你知道我来了,你告诉文武斌就说你不在,你没有想到我逼着文武斌去找你。”章西芳步步紧逼。以她的年龄还不明白要给别人留有余地,她一定要让他说清楚,说清楚!一定逼着他说出她不爱听的话,接受不了的话,对方说什么都会让她更愤怒,更伤心欲绝,更进一步追问。人在年轻的时候,要分出好多情绪用来愤怒用来追问用来破坏,这是生命的需要,也是生理的需要。
“我给你说过,我妈不同意咱的事。”
“你是说过,可那时你是说你妈再不同意可你愿意,你情愿跟你妈脱离关系也要跟我好。”
“可是,情况没有那么简单,她不同意,我爸也不同意,我想着我能说服他们,可是……他们说,我是家里的独生儿子,他们不可能接受儿媳妇是个河南人。”
“可我一开始就是河南人,给你说得很明白,我爸是河南人,我妈是河南人,我是纯种河南人,你不是不知道!”
一个背叛了的人,一旦没有退路,只能被迫面对他背叛的人时,他只好把心硬下来,把脸拉下来,由你怎么谴责都行,他大不了扭过头去,闭上眼睛,只在心里祈求,快点结束这一切。章西芳也意识到这一点。仇恨在她心里已经堆积得快要爆炸,她不能在这个人面前太失尊严。她想她该走了,她想她该走到他面前,向着他那张曾经那么温柔地俯下来给她说过誓言的脸抽一个耳光。这并不过分,他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承受的只是一个耳光,而我,要承受的更多。走到他面前,走得很贴近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不可能,首先她从没打过人耳光,其次眼前这个负情的人,他身高一米八,比她高一个头,她需要踮起脚尖或者蹦起来打他,那太滑稽了,她这个耳光将打得不响亮不解恨不明不白凑凑合合。看来电影上女人向负心人打耳光是不可信的,她们总是打得那么漂亮,打得那么恰当,打出了全世界女人的尊严,让人觉得真该拍手称快。不,不,她的生活一再证实了,电影中的人生都是不可信的,而她曾多少年来坚信,她在天河厂灯光球场看的那么多露天电影就是她的人生教科书,里面女主人公的价值观审美观就是她追求的人生方向。这真是太扯淡了。她狠狠地在他胸前推了一把,他一个趔趄扶住旁边的桌子,显出了一点狼狈。她转身走了,走向外面的黑夜,走到公交车站,去等待末班车。
她觉得身后有一个人一直跟着她,这会儿在她身后站着,她回头一看是文武斌。他还是带着一副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的表情,离她几步远,在黑暗中对她说:“我看着你上车。”
第二天,她去医院做人流。她躺在那个凶险而滑稽的床上,双腿高高地架起,像个等待屠宰的羔羊。
她又在另一个医院开了病假,托陈芳交给车间。陈芳跟她从小学到技校一直都是同学,也一同分到了民品车间,陈芳穿着白大褂推着车子把一包一包的元件发给穿白大褂的她。她坐在一排女孩子中间,在自动流过来的电路板上插上她的十几个零件。现在,她对这个没有一点浪漫色彩的工作烦透了。她怎么能一辈子当工人呢?
她每天不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章柿和胡爱花劝她的话她也听不进去。章柿前两天说:“你安叔叔想给你介绍个对象。”西芳没有反对,她想,也许会有一个人出现,会让我忘了唐可田,让谈恋爱搞对象这件事占满自己的生活,叫这些事情一点点挤走负心的人。只能这样。不这样,又能如何呢?她已经开始在心里想这个小伙子的样子。两三天了,章柿回来的时候,她想着他会带回一个消息,让她去跟那个人见面。可是章柿却不再提这事,西芳忍不住问他:“安叔叔说的那个人呢?”章柿说:“你安叔叔这个人做事欠考虑,他只是说叫西芳不要太挑,这叫啥话?我知道你的脾气。”
胡爱花在厨房阳台上喊:“快,快看楼下,正好路过了。”
章柿叫西芳扒窗户看,说:“其实平常也见过的,他家就在西边那个楼,那天你安叔叔指给我看,我一准知道你不愿。自己看吧,天河厂的工人。”西芳从楼上一看,心里的火蹿起老高,一时间受了极大的屈辱,涌起了对安叔叔的恼恨。叫西芳不要太挑,为什么不要太挑?没资格挑,没理由挑,还是挑也白挑?西芳恶声恶气地对章柿说:“今后,我不用谁介绍对象,我自己找,找不到合适的我就不结婚。”章柿就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谈下去。
不要太挑!这话一直像个刺儿扎在她心里,过了几天,西芳也不再生安叔叔的气。人家安叔叔一片好心,想给你找个对象,只是没有给你介绍个一表人才的小伙子,你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自身条件也有限啊,你横竖就是个天河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十几年前,你家还是天河厂有名的困难户,每学期一开学,你爸就找厂长批条子,以家庭经济困难为由免了你的学费。在天河厂这个领域里,谁不知谁的底子?
当别人低看你的时候,错不在别人而在你自己。
不要太挑,不要想那么多,想得多烦恼也多。
可西芳就是个自寻烦恼的人,想想她要在天河厂找个门当户对的工人,把一生安顿在这里,在这方圆两公里的区域内结婚、生孩子,每天在那些上班的人流里,蚂蚁一样流向工厂大门,到点儿了再跟着人流涌动出来,回到自己嫁的男人家里,纠缠在婆婆妯娌的是非中,天天重复,年年如此,从现在能看到五十岁的样子,将来她的孩子也是这样,混在天河厂子弟学校上学放学的人流里,子子孙孙,没有穷尽,她怎么能够接受?
离开天河厂!
西芳更坚定了改变工作环境的决心。男人常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女人为什么不能说,小女子何惧嫁不出去,我宁可不嫁,也不委屈自己。西芳心里立即涌现出天河厂几个老姑娘的光辉形象。她们常常在澡堂、菜场、上下班的路上被人在身后指指戳戳,但她们用一副坚贞不屈的冷面孔和世界抗对。她们都不丑,不但不丑,而且还都挺好看,也就是说,她们如果想嫁,都能嫁出去,可她们……对,就是姑奶奶不愿意。
命运和现实激起了她的抗拒心,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她看准了报纸电台这样的文化单位,在那些年,几乎每个季度都有媒体在招聘。
她不断考试,失望,再考试,再失望。
终于,从市电台那里伸出一根橄榄枝,向她挥舞。
可是橄榄枝就要干枯,电台的大门向着章西芳这个名字敞了好几天,她一无所知。她正沉浸在唐可田给她造成的失恋中,或者是安叔叔给她带来的恼恨中,她甚至忽略了季瓷的死。她想,她是不是已经习惯于失恋,习惯于失败,或者她心里那种狂热的激情要一次次这样碰呀磕呀,夜夜不能入眠,刚闭上眼又惊醒来,直到把她的激情耗尽。下了班她哪儿也不去,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听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轻轻的我将离开你”,她的泪水“哗哗”往下流。她说:“奶奶,我为你流泪,你看我哭得多痛啊。”可另一个声又响起:“你骗人,你根本不是为奶奶哭,你为一个跟你不沾亲不带故,才认识了半年的人在哭,他抛弃了你,他给你带来了耻辱和痛苦,你恨死他了,可你却为他流泪。”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急忙擦干眼泪,她知道是妈在敲她的房门。
她打开门,胡爱花身边还有一个小伙子,她不认识。
“你叫章西芳吗?”
“是。”
“你参加了市电台的招聘考试吗?”
“是。”
“啊,总算找到你了。你考上了,为啥不去报名?明天最后一天,你再不去,人家就通知成绩在你后面的人了。”
来者刘红明,也是被电台录取的。本次市电台开通交通新闻台,向社会公开招聘二十五名编辑、记者、主持人,承诺这些人三年内将工作关系调到电台。西芳考的是主持人,中间过了年,失了恋,死了奶奶,她觉得招聘考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休假的这些天,电台给她来的信在车间的办公室里放着,车间主任不知道那是决定她前途的一封信,想着她再有几天就上班了。
她脸色苍白,双眼微微肿着接待这个来给她送信儿的刘红明。
刘红明长得跟文武斌有点像,细细高高的,这样的人自己稍微不注意,人就会像面条一样塌下来。他看到眼前的章西芳,秀美而苍白,表情严峻而忧伤,他突然一下子脸红了,好像他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赴一个前世的约定。他今天下午到电台报到,报完到他就要转身走了,听到身后那个老师说:“这个叫章西芳的怎么回事,不想来还是咋的?就剩她一个了,后天就要集中培训了,她再不来,就往下延名次,通知后面的人。”他又转回身去,说:“我看看她的地址,我去通知她吧。”他当时只是想,一个人考到这里很不容易,机会难得,一定是有什么意外让她没有收到通知,他把表格上的材料抄到他本子上:章西芳,女,二十四岁,天河厂家属区八号楼一单元十三号,录取岗位:主持人。
他从电台出来乘车一路打听到天河厂,倒车的时候在路边饭馆吃了晚饭。现在他站在章西芳面前,见到一张美丽忧伤、苍白尊严的面孔,觉得是命运把自己送到了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