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乡村,河流,庄稼,它们是如此相像,以至于没有自己的特点,就像西芳平常在网上看的电子地图一样。她常常想在电子地图上从西安走到颍多湾,但每次都不能成功,鼠标走着走着就乱了,把地图放太小不行,找不到标志,容易走错,放太大也不行,总也走不到。她现在就像她从前坐在电脑前一样,对那些电子地图摸不清方向。她有一次很着急,不停地缩小,缩小,整个世界呈现在屏幕上,是一个剥开了的橘子皮,好像由于她的操纵失误世界突然出故障了,她闯了大祸。这次她真的闯祸了,她死了。她现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想问问人,可四周一片黑暗,见不到一个人,她想喊,没有声音,嘴巴挣破了,嗓子喊哑了,仍然旷野无人。好像有风。风不热也不冷,只是把她的头发和衣服吹起好高,裙子吹起,她没有穿内裤,她羞愧难当,临死前的记忆是,她洁净而疲惫,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下身热辣辣微微疼,因为摩擦过度。乐极生悲。她成了一缕丝线般的魂魄,依稀记得她是和转朱阁在一起,依稀记得转朱阁不知疲倦地探进她的身体,疯狂地挖掘她,她贪恋那种极度开采,她为了那短暂而强悍的快乐把自己送到另一个世界。
人的命,天注定。西芳相信这话了,也许就该出事。转朱阁那么谨慎的人,跟着他应该是一切都好的,车停得好好的,可是后面的后面有辆车迅速开来,踩不住刹车,直直向前冲去,司机是想打方向往一边靠的,可是那些车没有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擦着前面的奥迪,连同转朱阁的广本,像一头发怒的狮子,那个时候西芳正打开车门探出上半身往前看,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的身体腾空而起。转朱阁不在车上,他下车往前走,想走到前面收费处探个究竟,他对西芳说:“你坐车里休息,别着急,我到前边看看就回来。”可西芳想追随着他的身影,借着欢爱之后的迷醉和得意打开车门探出身子看他走远。
转朱阁听到一声巨响,转回身,看到自己的车门和自己的情妇一起飞了起来。
飘啊飘啊,过了千万里,终于她看到那条笔直的颍河了,直得像用尺子比着划过去的,由北向南,像她在电子地图上看到的那样。好,顺着河直向南,就能找到河西章。从前我每次回来,都是从东边的火车站往西走,而这次,我是从西边进村的。回村里的人,没有从西边回来的,他们都是堂堂正正地从东、从北、从南回来,而从西边回家的,只有……只有……对,只有鬼魂。从西边回来的路,真不好找呀,过了好多村子,皆是陌生,在村头仔细辨认,一个又一个打量了,都不是,再问一个试试……双周,啊,南边那个,就是河西章。
黑茫茫、灰沉沉,这就是阴间吗?阴间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光吗?村后的地里坐着一片人,飘近了看,爷爷、奶奶、五爷爷、五奶奶、桃花老老、四海老老、聚财奶奶……是河西章死去的人,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面目不清的,更古老的样子,坐了一大片,“秧秧秧”地说话,每个人嘴里吐出语言缠绕成藤蔓笼罩在上空。西芳不能接近。“奶奶,奶奶。”她喊,用尽力气声音却小得似蠓蠓虫的微响,是啊,她没有血没有肉没有骨头,她只是一缕灵魂,灵魂是没有重量的。坐了一片的人继续说话,陈芝麻烂谷子,前三年后五载,说啊说啊,语言的藤蔓更加浓密,阻隔了她。西芳像女巫一样做法,把自己变作一根绣花针,用尽力气一头扎下去,像小虫子冲破蛛网,“扑通”一声掉入他们的会场,惊得季瓷们停下说话,一齐看她。“咦,咦,这谁呀?这不是西芳闺女吗?你咋来了?你不是在西安享福哩吗?”西芳打几个滚,上去抱住季瓷的腿:“奶奶,我找你来了,我死了,终于死了,这样我就可以跟你在一起了。你看,我躺在我爷恁俩身边,像我小时候一样,你搂着我睡,多好。”她说着,就地打滚伸展自己就要卧在季瓷脚边。
“咦,不中不中那咋中哩?这是章家的祖坟,你是出了阁的闺女咋能再回到章家祖坟里?”
“我姓章,咋不能回到章家祖坟?”
“从秦始皇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出了阁的闺女埋回娘家祖坟里,你得回到你婆家坟里去。”
“我不知婆家祖坟在哪儿,连婆家老家都没去过。”
“你要想回来,也中,那不是,撂天地里,半路上板了的孩子,随便刨个坑都埋了。去吧,那有你的两个姑奶奶,咱家吊死的那俩老闺女,你七岁时候还回来吓你哩。还有你两个姑姑,还有你槐叔,你的一个哥一个姐,都是不成人的,可萝卜不大在辈上哩,该喊啥就喊啥,去吧。”西芳看过去,那边地里,孩子们忙忙排排地在玩,穿着老式的衣服,剃着老式的头,一个个鼻涕邋遢的,男孩子滚铁环打滴溜,女孩子抓子儿翻交交,两个最大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穿着拘谨的衣裳,长相按现今标准算不得漂亮,带着久远年代的特征,坐在那里说话,话语像漫画家圈出来一样,在空中飘浮:不当小婆,死也不当。一个穿着沉重厚布衫的少年要腼腆得多,不跟那些小鬼魂们纠结,一个人坐在一边写字,他写了三个漂亮的毛笔字:颜如玉。写完了痴痴地看向远方,是青春萌动的温情和处子的安静,他瞅着新来的章西芳,不明白这女人为何向他们这里张望。错位的世界在此呈现,他手掂毛笔,面对这个比他大的晚辈,两人痴痴对视。还有不会走路的在地上爬,还有更小的才几天的,仰面朝天躺着蹬腿玩,吚吚呀呀地说话,嘴里飘出来不成型的字母,蝌蚪一样空中飞。不,不,太幼稚了,我怎么能跟他们在一起?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没成家就死了的,我正儿八经大人了,小四十了,有名有姓,有家有口,我咋能跟他们在一起,管这些孩子叫姑奶奶叔叔,再说他们我一个也不认识。奶奶,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开开恩吧。
“不中不中,说翻天也不中,你问问你这些老老爷奶们,中不中?”
“咦,不中不中,自古没这规矩。”一群老人头摇得拨浪鼓般,拍大腿瞪眼,有的还急得飘了起来。“不中不中就是不中。”满世界都是这声音,爷爷爱莫能助地看着她,挥手让她走开,五奶奶混浊的眼睛瞅着她,头不由自主地晃着。人说死不带病去,可五奶奶还是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当不住自己的家,头不听使唤地摇动。
那我怎么办?我成了无处安身的孤魂野鬼吗?
我真的死了吗?
死亡到底是什么?
是不是死了真的就回不去了?
不,我不信,如果人生都是有去无回,那世上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隧道。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她怕那种隧道,曲里拐弯走不到头,并且会越走越细,她常常在梦中被挤迫得喘不上气。
“进去,爬进去吧。”有个声音在说。那隧道闪着诱人的光芒。她立即不由自主地钻了进去,进去后没有退路,只能向前爬,越爬越狭窄,喘不上气,憋得难受,越来越挤压,一股强大的力量要将她挤迫向另一个世界。像一切母性的生产,伴着血水,她被驳了出来。
看到了亮光,从远处大地上升起。
章西芳睁开眼睛。
好长好长时间,她转动头颅,瞅一瞅周围,像睡醒般,各种感觉缓慢地回到身体里。
疼痛,疲倦,衰弱。
先听到的是章柿的哭声:“醒了,醒了,西芳,你昏迷了两天,吓死爸爸了,我以为你要死了。”
她弄明白了自己在医院里。
她的床边站了四个男人,章柿怀里搂着毛头,左右两边站着转朱阁和文武斌。
身体万分虚弱,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窗外有阳光,大树在风中轻轻扭摆,耳边有钟表的“踢踢踏踏”声。毛头说:“妈妈,我拿来了你最喜欢的这个小钟表,这两天就放在你的床头,我相信它能叫醒你。”
转朱阁怎么可以和文武斌面对面站在一起?这是不允许的,往往这样两个人是一辈子都不能见面的。可是她没有力气追问,她只看到两个人都热切地看着她,文武斌握着她的手,一直在握着。而转朱阁,克制地站在一边,这会儿看到她醒了,转身走到窗前,对着外面的阳光,身影微微颤抖。
西芳断了三根肋骨,右胳膊骨折,脑震荡,半边脸擦破了皮,万幸她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看来大脑清醒正常,只是腰部以上上了固定架。脸上的皮肉擦得过深,会留下伤疤,也就是说,她被毁容了。
再过一天,她能够慢慢说话了。转朱阁告诉她,那起事故今天见报了,后面撞上来那女人是因为情人在她的刹车上做了手脚,她撞上咱们的车后,又向外打方向撞向护栏,车毁人亡,被她撞的还有后面车上的司机,伤得不重。
“报纸上说我市电台一名女主持被撞伤正在医院抢救,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现在好多你的粉丝在楼下徘徊,他们被禁止进来。”
“报纸上说你了吗?”
“只说一名同车男子,右车门撞坏了。”
西芳舒一口气。
“可是我老婆知道了,单位也知道了。”
“那怎么办?”
“面对,还能怎么办?单位好说,我就说是电台的朋友,给我们帮过忙,欠你一个人情,招待出去玩一天,也没人追问,猜叫他们猜去吧。反正组织上不至于去调查吧,咱是无辜被撞,够倒霉的了,我奔五的人了,也不可能再升。只是老婆不干,联想到那次送你,一口咬定是同一个人,女人的感觉有时候很准,非得问咱们去哪儿了,干啥了。这两天回家就像进了审讯室。要杀要剐由她吧。”
文武斌进来,拿几张单子叫转朱阁看,像个孩子一样站在他旁边,等着他拿主意。
看西芳这种情况,两三个月也不能回来上班,电台调整别人来代替她的工作。章柿给她拿来个小收音机,说:“现在换成别人,我就不听了,你来听吧,躺床上也没事。”
打进来电话的人,不断询问西芳的病情。女主持说:“谢谢大家的关心,西芳正在养伤,不久的将来,她将重返《西芳夜话》。”
说实话,新主持人一点不比她差,比她更加大方、机智、幽默。最主要的是比她有热情。西芳在节目里理智有余热情不足,多智慧少激情,多淡定少活泼;而这个新主持人,活力,真诚,一下子拉近了和听众的距离,她缺的,只是经验。等到她将来有经验时,她将不再有热情。西芳常常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变成了普通听众,开始倾慕、信服收音机里这个年轻女同事,想着从前,多少人在收音机旁也同样崇拜她。那时她不以为然,轻看这些人,可现在才觉得这一切是这么珍贵,那么多人需要你。从前,她不满于这个工作,甚至产生厌恶,想早一点摆脱它,摆脱这些愚蠢的人们重复的问题,可现在她觉得,这些人是那么可爱,他们如此信任她。夜晚让人放下戒备,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人,借着夜色,鼓足勇气,向她,他们心目中的聪明人、强者,倾吐自己最隐秘的故事,展示自己的伤口。西芳,成为一个符号,一个化身,通俗而可爱,虚荣而真诚,熟悉而陌生,人们需要这样的人,时代需要她这样的人。
报纸上进一步披露那个把情妇的刹车弄出毛病的男人。他是在派出所接受的采访。他说两个人好了七年,一直说好互不影响家庭。可女人的丈夫知道这事后,坚决离婚了,女人觉得情人也该离婚而跟她结婚,对他步步紧逼。摆脱不掉,他钻研了技术,使她的刹车油缓慢泄漏,让她的车在第三到第五次刹车时失效。他们在撞车前半小时告别,他说他回去离婚,开着车去了另一个方向。
新的情感夜话主持人就这个事件做了一期节目,听众打进热线,纷纷谴责婚外恋的不道德行为,列数了找情人的无穷害处,最后婚外恋成了万恶之首,百害而无一利。西芳知道主持人也很为难,她不能说找情人是对的,只能将错一律推给不该找情人,最后定论是不可辩驳的:为了构建我们的和谐社会,为了净化社会风气,为了家庭稳定,大家要自爱自律,克制不良欲望,彻底杜绝婚外恋的歪风邪气。这是一场对方逃离现场的争论,因为没有一个人敢于出来现身说法,我就找情人了,我就婚外恋了,我多年偷情无事故,不但无事故,还对我的家庭起到稳定作用,对我的人生、心灵都有极大的修护功能,我有能力做好这一切,就算我做坏了,我受伤了,那又怎么样?人只有受伤才能成熟,成熟的道路是受伤的花朵铺成的,我情愿受伤也不愿情感生活一片空白。总之正方既然把婚外恋说得十恶不赦,我反方就能把它说成一朵花……问题是谁来说?谁傻了谁疯了谁吃多撑得慌了,那些婚外恋的受益者正在某个角落捂着嘴笑哩。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谁没事敢公开跟法律叫板呢?我们该找情人就找情人,你爱怎么讨论就怎么讨论,也就是说,但凡来讨论来倾诉的,都是有问题的,只好一群有问题的人在这里相互抚慰,隔靴搔痒。人类喜新厌旧几千年,谁都解决不了,可见这样的讨论是无意义的,对真实的生活起不到一点作用。可是,我们的节目还得做,要不这么多人吃什么?干什么?
西芳的伤在一点点好起来,电台新主持人也一天天受人追捧起来,人们渐渐忘记了西芳,再也听不到打进电话的人问候她的病情,打听她什么时候回来。
西芳出院,在家休息,身上还带着那巨大的固定架,要三个月才能去掉。右边脸颊疤痕很重,使她的脸看起来像新仇旧恨叠加起来,很是吓人,医生说她的脸将面临不止一次的修补。
冯主任派人来看过她,送了营养品。
唐可田托文武斌带回来一些补品,现在它们跟众多慰问品一起在墙角堆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