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西芳去掉固定架之后,到电台找到领导说,她将不再主持《西芳夜话》,现在这个年轻女孩子主持得很好,已经超过了自己,而自己身体还有些虚弱,她想休息一年,除了休养身体,还要一步步修补脸上的疤痕,那时再策划新的节目,或者她转岗干别的,打杂,帮忙,干啥都行。领导一下子如释重负,嘴上说,身体要紧,好好休息。
重新活了一回,现在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好那么可爱,路边的小草,阳台上的花朵,一缕风,一片细雨,都让她感动,甚至她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脸上的伤疤也亲切自然,似乎它们与生俱来,一直伴随着她。不修补这些伤疤,又能怎样呢?让男人躲避去吧,让女人耻笑去吧,这才是我真实的状态,我经历了女人该有的一切,爱恨情仇、羞耻痛苦、幸福欢乐、清澈混沌,都在生命中走过。过去那个章西芳,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现在的我,是新生的我,狂热的激情平静下来,不再有爱情,不再有艳遇,不再有男人的追逐和生命的焦躁。我累了,我只要平淡的、无人打扰的生活。
春天来了,一切欲望又汹涌生长。生活的意义其实就是生活本身,每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健康而正常,这已经足够。她在给转朱阁的电话里说:“很感谢你这几年来给我的一切,你让我稳定让我幸福。我从少女时代就渴望一个强者型的男人,像你这样的,全面完备的,年长的男人,可我遇到你的时候,我们不可能结婚,我觉得这样也很好,没有日常生活的琐碎和消磨,我们都只是需要对方,就像植物需要空气、水和阳光。试想,如果我们都离开自己的家庭咱俩结婚了,不过几年,我们又会背着对方去找别人,这是人生的无奈,不是我们拿誓言可以抗衡的。现在,你抛弃我吧,我已经是个丑八怪,应该被你抛弃。”
她给文武斌说:“你随时可以跟我离婚,真的,给我应得的那份财产就行,我跟儿子过日子,挺好的。”
文武斌奇怪地看她一眼,说:“我从没想过要跟你离婚呀,你脸上的疤就能影响咱的婚姻吗?笑话!再说,现在科技如此发达,这对整容医院来说,不算什么。”她说:“也许,我不想整这些伤疤了。一个丑女人能穿越迷雾,她将做生活的旁观者,看清人生。好吧,等你想离的时候,就离吧,随时。”
章津平在黑夜里,再次看他那个账本,他关起书房门,凑在台灯下,一页页、一行行地看下去。几年来,他竟然整整记了两本子。他面前放个计算器,把那上面的钱统统算了一遍,心里有越来越深的大洞。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都是给公家办事,都是接待的钱,我怕什么呢?他双手有点发抖地打开那个不能记账的本子:给院长侄子安排工作,与副院长小姨子公司合作,给主任从公安局打捞他表弟,某友好单位的老总牌桌上一晚输掉一辆车钱,这些沉甸甸的钱,都是从他手里花出去的,又是从他手里想办法走了账的。总会有办法的,人类的聪明才智是无穷的。
再见了,这些钱数,再见了,副主任同志。明天,我就是那个民办高校的副校长,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这场华丽而荒唐的梦结束了,我从学校来,又回到学校去了,当然,我不会天真到认为学校就是净土。世上没有净土,我只是从这样一种苦恼进入那样一种苦恼,一场梦游结束了,我知道了真实的日子、真实的忧欢是什么,在河的此岸,你永远不知道彼岸是什么景致,你永远都认为幸福只有到了彼岸才能找到。为了这场八年的梦游,我交付了一个青年人最真诚的热爱与投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翻看这些本子,脑海里总响起一个声音:喝人民的血!我好多次被这个声音吓住了,立即又纠正自己,不不,说得太严重了,这是我的工作,我只是一个小角色,这些钱又不是为我家花的,它没有进入我的口袋,我只是个拿工资的副主任而已。我认为这是喝人民的血是因为我终究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穷人家的孩子,我在这样一个时代太讲良知而已,岂不知良知是最折磨人的东西,这点钱就把我吓住了,成了我的噩梦,那些动辄贪污几千万的人,那些鲸吞几亿的人,他们才是人民的罪人。可一贯有着文学情结的章津平,总听到这个声音在静夜里响起,有时候在他的梦里响起。
一场梦游结束了,这个本子,这些钱数,永远成了一个秘密。这世上秘密太多了,并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揭晓,并不是一切事都能搞个明白清楚,所谓的历史悬案,人生揭密,大白于天下,那都是后人一厢情愿的猜测,真实的情况,没有人能看得到,说得清。所有的机构都还在转动,所有的人都在体面而润滑地生活。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他从厨房找来一个小搪瓷盆。他开始点燃那些纸,屋子里立刻有了烟气,呛得他流眼泪。他打开门窗,向着南方,跪了下去。“奶奶,我给您烧纸了,这么多钱,您跟我爷,还有咱家的列祖列宗,河西章所有埋在地下的人,你们好好花吧。”他在冰凉的地板上磕了三个响头。
章柿接到颍多湾县政府的邀请,请他回去参加县上的座谈会,要他准备一些文字材料,详细回顾对章龙王庙的种种记忆。章柿立即激动得晚上睡不着觉,给刘会芝打电话,问她有没有收到县政府的邀请。刘会芝说他们家族的人太多,县上选取了几个代表,现在她的叔伯兄弟和侄子正打算从北京、郑州回去。她祖爷爷的墓正在由政府重修,要赶在清明节前后接待台湾访问团,到时,由国家相关部门的人陪同,一起祭奠她祖爷爷。从此,她祖爷爷的墓地会作为市上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对外开放。
西芳给章柿说:“我陪你回去吧。”
故乡、乡情这些情感其实也像淫欲一般,是饱暖之后才会去顾及的。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污点,老鼠般啃蚀她的心,那就是:奶奶死的时候,她竟然没有掉一滴泪,甚至她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没什么。那时候她正在为唐可田给她造成的失恋而心碎,她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没有她的失恋重要。
接热线这几年,好像自己也经历了种种情感历程,她的纵情和索取换来一个决定她形象的疤痕,这疤痕会改变她今后的生活,不再有男人向她进攻,不再想尽办法猎取她。人生荒诞,女人只凭一张脸。生命的烈焰和焦虑平息下来,我还是那个卑微的小闺女,梦想着小金鱼的出现。而这个时候,季瓷已经在河西章村后的地下,化为了泥土。经历过形形色色男欢女爱的章西芳,不再青春的章西芳,那种自己无法掌控的生命热情已经得到释放,像烈焰熄灭渐渐不再灼人的章西芳,欢爱人生戛然而止的章西芳,终于知道,男人、爱情,对她来说不是问题了,她已经翻越过那座山峰。就像现在的陈芳,她早已嫁给别的男人,有时候在接送孩子的路上碰到那个拐着罗圈腿的司机,觉得当年的狂热像一场玩笑,那时那些魔力是谁给她们注射到身上的呢?
这个时候她发现,季瓷一直驻扎在她的心里,种在她身体里,甚至她觉得她就是季瓷,季瓷就是她。她们俩原本就是一个人,只不过季瓷早来了这世上六十年,她给她开创了人生之路,她化作泥土就是为了让她这株小苗在她的废墟上长大。
回了两次老家后,章西芳错把大花当成了季瓷。她想,这是奶奶给我的机会,奶奶看到我的忏悔而附体在大花表姑身上。
她突然想,大花表姑也八十多了,她不会永远活下去,她总会有那一天,啊,到了那一天,我会回去,我会弥补当年奶奶死的时候我不掉泪的过错,我要给大花表姑披麻戴孝,我混在孝子贤孙的队伍里“哇哇”大哭,该跪下的时候我会跪下,把头深深地磕下去,沾一脑门的泥土。我这样做当然会很可笑,大花表姑九个孩子,九个孩子又都有几个孩子几个孙子,还有她家的近侄亲甥,我其实是个很远的亲戚。可是,我是这么期盼着大花表姑的那一天,接到一个电话,我急急忙忙地坐火车回去,一路哭着进到那个并不熟悉的村子,姓宋的人会指指点点,那是谁呀?有人回答,河西章那个闺女,按说不该哭这么痛啊,没有这么亲吧,唉,城里人,没法说。
噢,得跟元宝表哥说一下。咋说呢?这种事。就说呀,我表姑也这么大年纪了,万一哪一天有个啥情况,也算是高寿,咱好坏也是这么近的亲戚,你得告诉我一声。
其实,不用说那么清楚,元宝表哥是个能人,我稍微一点他就会知道的。
“你元宝哥,他输水去了。”接电话的是元宝嫂子。
章西芳没有听懂“输水”是什么意思,她以为宋元宝浇地去了,就接下来问地里种的什么。她心里在想,现在是春天,地里除了大片的麦子之外,还长什么呢?芝麻?大豆?还是油菜?烟叶?啊,那种生活对她来说,已经太陌生了。能干的元宝哥,从来就没闲过,他如今又在地里浇水呢。继续和元宝嫂拉家常,问上次寄回去的照片收到没有,如果没收到,叫元宝哥再到镇上邮局去问问。
“去不了了,问不成了。”元宝嫂说,“你元宝哥偏瘫了。我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吗,输水去了,你们城里人咋说,打吊针?”
五十出头的宋元宝在春天里中风了,正在劳作的他对着那一片生机勃勃的麦田倒下去,嘴眼歪斜,流出口水。
“那,我表姑身体好吧?”吃惊了一会儿,章西芳明白过来,安慰元宝嫂之后,问她。
“咦,她好得很,越活越有劲,啥活儿都能干,夜儿黑还在院里蹦着给老天爷讲理哩,说老天爷咋不把这个灾落到她身上,她活得够够的了。直头头儿说了大半夜,也不嫌使得慌。”
“嫂,那可苦了你了。”
“那有啥法,这是命。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你们工作都忙得跟啥一样。西芳,别为我们操心,孩子在南方打工,钱都打回来了,医生说,要是恢复得好,能拄个棍自己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