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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并校风波(2)

实际上,离放假没有几天了,清理不清理问题都不大,只是,尔古尔哈不想自己的学生们在学校的最后几天,还要整天面对一个肮脏的厕所。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要来帮尔古尔哈,她拒绝了,孩子们的鞋子都破了,万一不小心弄上脏污就不好了。

短暂的休息以后,接着上课,尔古尔哈终于忍不住把学校要撤掉的消息告诉给了学生们,出乎她的意料,三个年级的孩子们都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就像是麻木了。她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谨慎了?或许,孩子们并不在乎这些。

放学了,她叫阿呷带着弟弟先回家,自己想去阿尔古黑家里看看。她走出教室,却发现孩子们都在雨地里站着,有的有雨衣,有的没雨衣,就那么淋着。没人说话,都那么默默地站着。

她明白了,她明白孩子们这是要做什么,可是,她能怎么样?她能承诺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是不断地说:“明天天晴了,我下山去找中心校,去找中心校,让他们不要撤了学校。”

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去中心校能有什么用。这么多年,她找过无数次中心校,连一张课桌都没有要回来,像并校这样的事,他们能听自己的吗?

这雨下了一天一夜,依旧没有停的意思。这完全不是下雨,完全是天神派人在往下泼水。整个大凉山现在完全被低垂的云雾所笼罩,山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瀑布。好在果吉村这边的植被还算不错,看大山对面,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滑坡,一些“路”完全地断了。

尔古尔哈交代阿呷和伟古在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同时打一点猪草。然后,她自己一个人向阿尔古黑家走去。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终于走到了阿尔古黑家,这是一栋几乎称不上房子的房子,土墙,土屋顶,上面只有少数的茅草。

“阿尔古黑爷爷在吗?”尔古尔哈在院子里喊道。

可能是雨声过大,没有人回答。尔古尔哈走上前,推开阿尔古黑家那用两块木板随便钉起来的门,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眯起眼睛,提起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仔细看看,才终于发现,屋子里其实有人。阿尔古黑的爷爷正呆呆地坐在火塘边。火塘里没有火,阿尔爷爷的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泥塑。她环视一下周围,并没有发现阿尔古黑的尸体。

尔古尔哈在他身边坐下,问:“孩子呢?”

“埋了。”阿尔古黑爷爷干巴巴地回答。

“埋了?怎么这么急?”尔古尔哈有些吃惊。彝家的习惯是火葬,土葬是一件极其不寻常的事。不过,尔古尔哈能理解,他家里实在太穷了,也没什么亲戚,根本办不起丧事。

阿尔古黑爷爷没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早埋早省事。”话是这样说,尔古尔哈看到他脸上的皱纹里隐藏着巨大的忧伤。

尔古尔哈环视四周,发现角落里放着几个盆子,里面放着一点肉,想必是掩埋阿尔古黑的亲戚们吃剩的。

接下来,尔古尔哈在跟阿尔古黑爷爷的谈话中慢慢得知,阿尔古黑这两天其实一直在发烧,昨天夜里忽然抽搐,他想叫人送孩子下山,可是,夜里雨大,没人敢走山路,到了半夜,孩子就死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去镇上瞧瞧吗?”尔古尔哈问。

阿尔古黑爷爷摇摇头,无奈地回答:“没钱啊。”

一句没钱,道出了无尽的心酸,阿尔古黑这孩子这一生太苦了,从来没吃过好的,甚至也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为了遭罪。尔古尔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依火不吉下山,买了糖果,她给了阿尔古黑两块,可是,他很久都没吃,问他原因才知道,他不知道怎么打开包装。

尔古尔哈很想去看看孩子埋在哪里,阿尔古黑爷爷说不必了,孩子埋在林子里,离村子很远,这么大的雨,他走不动,不能带尔古尔哈去。尔古尔哈心里很难受,有些恶心,她掏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发现口袋里有十三块钱,她留了十块钱给这个老人,然后,就像是小偷一样逃出了这一间黑洞洞的屋子。

她回头看看那扇有几块破木板钉的所谓的房门,她忽然有种感觉:或许,哪天老人忽然去世了,没人会知道他的死。

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抖动。她很想控制住这种抖动,但是,毫无效果。终于,她实在坚持不住,蹲在路边无声地哭泣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阿尔古黑是她的学生里少言寡语的一个,也许是因为从小没有父母,他很忧郁,很少说话,学习成绩也一般。平时上课也不怎么发言,下课也就是偶尔跟小朋友们玩玩学校里那个唯一的体育用品——篮球。

他平时喜欢吃什么,有什么想法,自己似乎对他一无所知。此时的尔古尔哈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内疚,她觉得自己欠阿尔古黑太多了。他这一生吃过除了洋芋以外的食物太少了,甚至连糖果也没吃过几次。整个世界留给他的味道也许就是洋芋的味道吧?

不仅如此,他居然像汉人的孩子一样被埋了,唉,谁叫他死的不是时候?死在这大雨滂沱的日子里?

大雨箭一般地击打在尔古尔哈的身上,可是,她似乎完全没有感觉。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为那个可怜的孩子哭泣,尔古尔哈一边哭一边走。

回到家里,依火不吉很不高兴,他已经从两个孩子的嘴里知道了学校要撤并的消息,嘴里一直唠叨着,大意是以后阿依不要再读书了。听到他的言辞含糊,尔古尔哈知道,他又喝酒了。家里还有那么一点苞谷酒,他也许全喝光了。他就是这样,不把自己喝多那是绝对不会完事的。

马海伍机的情况看来不怎么好,坐在床上,靠着墙,表情很是痛苦。尔古尔哈问她是否吃药,她点点头,没有说话。尔古尔哈知道,这是天气导致,谁也没办法,只能看着她痛苦,却无计可施。尔古尔哈此时真想有那种喷雾的药,据说那种药对于哮喘非常有效。

两个孩子在煮猪食,整个房间充满着一股怪怪的味道。那两头猪是一家人的希望,所以,大家都像对待宝贝一样盼着它们长大。有了这两头猪,也许将来会有白米饭吃。

伟古脸上的瘀青似乎更严重了,而且还有点发紫,尔古尔哈低声问:“疼吗?”

伟古偷偷瞄了一眼依火不吉,显得有些恐惧,他低声回答:“疼。妈妈,你头上的包还疼吗?”

尔古尔哈摸摸头,疼痛刺骨,而且,还有些发软,但是,她还是尽力地笑着,说:“不疼。”

在做晚饭的时候,她简单地把莫色里体跟她说的事情向丈夫说了一下,尤其是关于教室的问题。依火不吉一直没吭声。只是坐在那里抽烟,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尔古尔哈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听进去。

伟古在旁边拾了依火不吉的一个烟屁股吸了两口,尔古尔哈瞪了他一眼,伟古赶紧把烟屁股丢掉了。

见依火不吉不说话,尔古尔哈接着说:“我看啊,那三间房子加那个院子怎么着也能卖一万来块钱。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把这两头猪卖了,再把那些鸡卖了,估计也差不多了。要是不交这个钱,我的工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你说是不是?”

依火不吉闷头不说话,拿着个树枝在火塘里拨来拨去。尔古尔哈不知道他在拨弄什么,也没在意。尔古尔哈低头做蘸水,依火不吉买了新辣子和花椒,今天的蘸水可以做多一点。她很想给孩子们煮一点白米饭,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没舍得。

一会儿,尔古尔哈忽然闻到一股怪味,似乎是什么烧焦了的味道,她问:“怎么回事?”

依火不吉哼了一声,表情怪异地说:“没啥。”

“到底是啥?”尔古尔哈心里有点不详的感觉。她过去抢过依火不吉手里的树枝把火塘里的东西拨出来。是一个黑坨坨,不知道是什么?

依火不吉嘿嘿地笑着,说:“我看山下的人都吃一种鸡,叫叫花鸡,我就试试。咱们平时吃的鸡跟这个不一样,太辣了。这个鸡就是抹点盐,不放木浆子的。”

“什么?你把家里的鸡给吃啦?”尔古尔哈吃惊地问。

“嘿嘿,养鸡不就是吃的吗?五只鸡当中我挑最小的。”依火不吉嘻嘻地笑着,露出焦黄的牙齿,尔古尔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

看着依火不吉那副样子,尔古尔哈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鸡已经被他杀了,说多了也就是招致一顿暴打而已,何必呢?

依火不吉重新把那坨泥巴放入火塘,尔古尔哈埋头煮洋芋,调蘸水。孩子们似乎对依火不吉也十分不满,当他把鸡从那坨泥巴里取出来,往上撒盐巴的时候,两个孩子居然没有人主动上前向他讨要鸡肉,尽管那鸡肉的味道是那么诱人。

依火不吉把鸡肉递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摇头不肯吃,就连平时比较嘴馋的伟古此时也显得很坚决,眼神里充满怨恨。依火不吉把鸡递给马海伍机,马海伍机也只是摇头,表示不吃。依火不吉悻悻地说:“你们不吃我自己吃。”于是,他撕了一只鸡大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弄得满腮都是油。

尔古尔哈跟婆婆和两个孩子吃着土豆,望着门外依旧不停的豪雨,心里万分地郁闷。一只鸡能卖几十块钱,他就这么给吃掉了,他还想不想着这个家啊?他还是男人吗?

伟古显得有些被诱惑了,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在吃鸡。阿呷在旁边碰了他一下,伟古赶紧低下头,将手里的土豆塞进嘴巴里。

这雨一下就是半个月,整个大凉山似乎都变得黏糊糊的,山路泥泞,不仅摩托车走不了,就连马也是难行。这天,趁着天晴,路干了一些,尔古尔哈决定到镇子上去找村长吉伍学才,希望他能跟中心校说说,不裁撤学校。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一裁撤学校,学校里的孩子大多数就得失学。这么多孩子一旦没有学上,他们就得早早地下地干活,然后十几岁就要结婚生子,重复他们父兄的故事。

尽管尔古尔哈下山是为了学校裁撤的事,但是,来之前,她没敢跟依火不吉说自己是为这事专门下山,依火不吉如果知道她下山找吉伍学才一定不会答应的。这么多年,吉伍学才没少为了尔古尔哈跟依火不吉打架。只是这些年吉伍学才当村长了,他们之间的架才不打了。依火不吉要是知道尔古尔哈去找吉伍学才,那肯定又是打翻一盆酸菜汤。而且,还会暴打一顿自己。

尔古尔哈下山的时候,把家里剩下的四只鸡背下了山,希望卖一点钱,给孩子们换换衣服。孩子们的衣服都太破了,尤其是伟古,因为上次鞋子丢了,一直在光着脚,应该给他买双鞋了。最重要的,是要给马海伍机买药,最好能买到那种喷雾的药。

谁知道,今天尔古尔哈并不顺利,可能是因为山路难走,今天集上的人不多,而且是卖货的人多,买货的人少,直到集快散了,她才把四只鸡卖出去,不过只卖了两百四十块钱。原来她以为,怎么着也能卖三百块钱啊,没想到,只卖了这一点钱。

卖完了鸡,她匆匆地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了一双黄胶鞋,给婆婆马海伍机买了一些治哮喘的药。那种喷雾的药太贵了,她犹豫了半天也没舍得买。买完药,尔古尔哈又去学校找到阿依,给了她十块钱,并嘱咐她要省着点花,要花到放假。

阿依点点头,说:“妈妈,我知道。要不我只要五块钱,剩下的你给弟弟妹妹买点馒头?”

尔古尔哈心里一酸,说:“没事,你在学校没有钱是不行的。妈妈也拿不出更多的钱给你,本来可以有五只鸡卖的,叫你爸爸吃了一只,少卖了几十块钱。”

阿依叹口气,说:“他还是那样,你就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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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勐,河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芙蓉》等期刊。小说《老正是条狗》入选《2005年短篇小说年选》。《亡命之徒》电影改编。《塞车》被译成英文。《为什么要把小说写得这么好》获2008年度河北十佳优秀作品奖。现为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